第五百八十章:生命的價值
走出病房,看着通道頂上那微微閃爍的燈光,梅麗就有種暈眩的感覺,扶着牆才沒有立刻倒下。腦袋發昏的厲害,整個身子都因為虛弱而顫抖,梅麗很清楚,這是那處傷口搗的鬼,這樣的狀況已經持續了幾天,並且在愈演愈烈。
終於大腦停止了暈眩,她睜開疲憊的雙眼,只覺得身上最後的那點力氣都被抽去了一半,只想着趕緊找個地方躺下,好好休息。她邁開步伐,向前走去,渾渾噩噩,恍若一個失去靈魂的殘軀。
今天,是梅麗的生日,十九歲的生日,記得這日子的爺爺因為那場寒災去世之後,便再也沒有人會注意到這個日子。剛剛年滿十九的梅麗有着與同齡人全然不符的成熟與穩重,這是若干場生死相搏的戰鬥中鍛鍊出來的氣質,雪山的女兒從小便生活於冰天雪地之中,她堅韌如峭壁之上不懼嚴寒的小草,任憑風吹雪打四季變換,她總是倔強的挺立在那裏,風能夠吹折她的軀體,但一旦風停,她便會再一次站起,筆直的站起。
十九歲……梅麗嘟囔着這個數字,微微覺得有些滑稽,數字的意義是讓人銘記,而現在也只有她自己清楚這個數字,當然她也不希望有人會知道這個日子,在如今這樣嚴峻的局勢下,一場生日party是很不合時宜的,更何況她從小都沒有參加過那樣的盛事。
一聲壓抑的呻吟從邊上的病房中傳出,將梅麗的思緒拉回了現實,醫療區域幾乎已經住滿了人,康復的速度明顯比不過傷亡的速度,每天都有新的傷員送到這裏,但更多的則都無法送到這裏,他們的屍體(假如可以找到)都會直接被送往火葬區,熾熱的烈火帶走他們的身體,然後將剩餘的一切裝在一個罐子中,交給他們還活着的親人,至今那裏還擺放着數百的骨灰罐,只因為它們無人認領。
活着的才是英雄。想起曾有一個突擊隊員這般跟自己說起過,那時梅麗抬起頭,陽光照射在那個高大男人的額頭上,背着光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覺得十分深邃,他在抽着雪茄,很古怪的香味,鬍子沒有刮乾淨,有着一層青青的胡茬。他對着梅麗微笑,隨後轉身,隨着那一大隊全副武裝的突擊隊員向前走去。
自那以後,梅麗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她並不記得對方的名字,也不知道對方所屬的小隊,只是記住了那陽光下對方臉上深邃的陰影,記住了他手指夾着的雪茄的味道,記住了他的那句“活着的才是英雄。”
是啊,活着的才是英雄,榮耀屬於活着的人。但那些為此死去為此犧牲的人就不是英雄嗎?梅麗自言自語道,隨即搖了搖頭,她在轉角處停住了腳,猶豫再三最後還是向右拐去。
前方有兩個護工正推着一輛擔架車,安靜的走廊中只能聽到那老式擔架車吱嘎吱嘎的聲響,是該給輪子上上油了。那兩名護工望見梅麗迎面走來,連忙向她鞠躬行禮,梅麗還了一禮,停下腳步讓到一旁,當擔架車經過身邊之時,她看見了擔架車上躺着的那名傷員,白色的薄被之下,對方右腳的位置明顯缺了一大塊,那名年輕人緊皺着眼,帶着厚實的口罩,額頭上佈滿汗水,當他看清駐足一旁的梅麗時,忽而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梅麗。
“做什麼?!”護工嚇了一跳,趕忙伸手阻止,梅麗抬手制止了他們緊張的行為,靠近着那名傷員,目光柔和的望着對方過分年輕的面孔。
那年輕人費力的伸手摘下臉上的口罩,他似乎缺了好幾顆牙,吸氣時嘶嘶的聲音很是古怪,“請,請一定要保住大家。”年輕人極為費力的說出這幾個字,因為漏風的原因,聲音怪怪的,這簡單的幾個字便似乎將他的力氣掏空,他虛弱的重新躺下,對着梅麗微微一笑。梅麗始終望着對方的眼睛,重重的點了點頭,“我會的。”
護工一言不發,推着那輛擔架車緩緩走遠,梅麗一直站在原地,目送着他們的離開,直到他們拐過一個拐角,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中。那個方向……梅麗記得那條走廊通向何處,旋即她便明白了那兩名護工要送那位被截肢的年輕人去哪裏。
在這個滿是傷殘的醫療區域,病房裏住得滿滿當當,大多數人都能忍住疼痛,不發一言,但因為藥物的缺失,總會有人吃不住身子的疼痛,發出痛苦的呻吟,而這種聲音在這裏是很敏感的。缺胳膊少腿,下輩子即使能活下去也只是殘疾的傷員們,那些經過搶救,恢復意識,可是否會痊癒全得看後續的發展的病人們,那些全身燒傷,只剩下意識的傷員們,在他們心中,哀痛的聲音會放大,不斷放大,牽動着他們麻木神經中脆弱的那一部分,一旦有人喊痛,有人哭泣,這種情緒很容易便傳播開來,使得悲觀的人跟着哭泣,跟着抱怨。
幾天前便有一次事故,那些傷員們失去理智之後,甚至殺死了幾個為他們工作的護工與醫生,最後治安隊的人來了,當場擊斃了幾人。梅麗雖只是聽說,沒有親眼所見,但以她的大腦自然能夠想像出那樣的畫面,在這種局勢之下,逼得治安隊的人需要開槍殺人,足見那場事故的重大。
自那以後,輕傷員與重傷員便被嚴格區分開來,那些會忍不住疼痛發出哀嚎的病人們都會在無聲無息中轉入重病區,讓他們的情緒不會影響到輕傷員,那裏時刻有全副武裝的治安隊隊員守護,便是為了制止之前的事故再次發生。
可梅麗知道,那裏絕對不會簡單,在醫療物資逐漸匱乏的現在,重病區每日病死的病人都在增加,甚至還有幾個明顯是自殺的死者出現。一個傳聞也在四周蔓延,說是醫生們已經開始放棄那些重傷者的治療,將有限的物資投入輕傷員的治療中。
孰對孰錯,梅麗並不想判斷,她不是神,沒有這樣的資格,在這末日之下,過去的價值觀對錯觀顯然不再適用,她不會像那些聖母一樣嚷嚷着不能放棄每一個病人。真是可笑,那些每日辛勞在手術台上的醫生護士又不是惡魔,他們怎會主動放棄能夠治癒的病人,但如今的大環境卻將人逼成惡魔,用在一個重傷員身上同樣的藥物,同樣的物資,或許到頭來只能讓他在痛苦中多煎熬幾日,可將這些等量的物資拿去救助那些輕傷員們,則會獲得更好的答案,那些還能夠治癒的人們會重新站起,繼續活下去。那些衛道士輕飄飄的喊上幾句口號,似乎站在了道德的制高點,但真正為之辛勞為之努力的卻是那些被他們所痛罵的醫生護士,這難道就是公平的?
這樣的算術題即使是梅麗這個沒有上過學的女人也都清清楚楚,換做是她她也會這麼干,這就是末日的選擇,生命是對等的,這話沒錯,可放在如今卻不適用。
生命是有價值的。是的,有價值的,同樣的傷病,胡悅軒得到的治療絕對比普通隊員得到的治療更加細緻,更加用心,這就是價值,只因為他痊癒之後能夠提供更大的貢獻。
梅麗同樣如此,一旦她倒下,絕對會牽動整個南極基地的每一個人的心,絕對會將那些最好的醫生聚集來,用最好的治療手段最好的藥物去儘可能的治療她。
這就是價值,不同的價值。
在這個大時代背景之下,人命如草芥,要想活下去,必須狠一點。
這是每一個還活着的人都在潛移默化中接受的事實,最初時會有些衛道士人權人士為之吶喊,為之辯駁,但那批人很快就消失了,誰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也沒人會去詢問,會去在意……這世道活着就都挺費力的,誰還有心思去關心那些聖母的遭遇。
梅麗一步步向前走着,步伐沉重,心情同樣沉重。那名剛剛見過的病人之後會怎樣,誰也不知道,他少了一條腿,如果放在往日,以現有的技術,給他移植一條合適的義肢並不困難,擁有義肢之後他可以像普通人那樣生活,那樣奔跑。可到了如今的地步,還會否這樣做,連梅麗這個外行人都知道不可能。或許她現在轉身,追上那兩個護工,叮囑他們一句一定要治療好那名病人,以她的影響力,必定會讓上頭的人聽到這個聲音,那名截去右腿的年輕人必定還會有重新站起的那一天。
但梅麗並沒有那樣做,她有着與這個歲數不相符的成熟,她很清楚,這樣做沒有任何好處,或許那名年輕人確實能得救,那其他人呢?那些同樣被送往重病區的人呢?或許當梅麗走近重病區將自己的要求說出時,那個縈繞着死亡與痛苦的區域中的其他病人會意識到這點,然後……騷亂……暴動……混亂……槍聲會響起,更多的人會死去,這其中或許便會有那些默默做着貢獻的護工,那些始終堅持在崗位之上的醫生。
即使換個樂觀點的觀點去看,或許那些人不會為了這事鬧起來,可為了治療那名年輕人,所花費的精力與物資,若是花在其他人身上,或許能夠救活的人會更多……
這並不是遊戲,可以簡單的用數值衡量,現實總是殘酷的,人也不是愚蠢的。當一好一壞兩個選擇放在人面前,任何人都會選擇好的那一個。而當兩個壞供人選擇時,選擇的那人會籌措再三,最後選擇一個能夠接受的壞選擇,因此他必定會失去一些。梅麗沒有做這樣的選擇,她不想做,太過殘酷。
身子是疲憊的,心靈是更加疲憊,穿過一條條走廊,途中遇到的醫生會主動詢問她是否需要休息,她一一拒絕,沉默的向著西區行去,越是向西,人便越少,當踏上那塊區域時,一股怪異的氣味從遠方傳來,她不由的皺了皺眉頭,黯然的嘆了口氣。
前方便是火葬區,生者駐足之地,死者輪迴之所。
梅麗曾經來過一次這裏,那次是因為一個年歲相仿十分熟悉的年輕人的犧牲,當時她站在那巨大的焚燒台前,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烈焰將那位好友的身子籠罩,看着他的殘軀因為高溫而收縮扭曲,一點一點的消融,直到化為塵埃,人雖離去,音容猶在。
機器的響聲逐漸變大,梅麗一步一步走向前方,途中兩名衛兵認出了她,迎了上來詢問是否需要幫助,她擺擺手,簡單的答了一句只是來看看。那兩名衛兵互望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疑惑,但也沒有出言反對,一個衛兵跟隨着梅麗走進了這片很少有人會來到的區域。
比上次來時擁擠了許多,外圍區域中一個個骨灰罐放在地上,疊了兩層,最下面的已滿是灰塵,那都是無人認領的死者,大多數並非家人不願,而是已沒有了家人。大廳中間區域停放着一具具屍體,肢體大多不全,有些血肉模糊讓人不忍多看。幾名工作人員看到有人進來,都停下了手中的活,這些人並不認得梅麗,他們整日在這忙碌的工作,很少與外界來往,不過也並未看多久,又各自忙碌開來,誰來都是一樣的,他們的工作只是焚燒屍體而已,早點結束還能抽空休息一會。
抬起,裝車,推到熔爐邊上,將屍體倒入其中,這一步一步比上次梅麗來時簡單了許多,省卻了好多步驟,這讓梅麗感到噁心,那些省卻的步驟彷彿就是剝奪了那些死者的人生一般,此刻在這裏的死者並不像是一個人,更像是一件貨物,一件需要被馬上處理的貨物。
一種強烈的嘔吐感從腹中湧出,梅麗捂住嘴,強忍住這種不適。“您沒事吧?”跟在後頭的衛兵關切的問道,面色蒼白的梅麗擺了擺手,“沒事,沒事……”迎着那些人古怪的目光,她又向前了幾步,在那些工作人員奇怪的目光下走近了那些屍體,她的目光粗略的掃過那十幾具屍體,忽然間停住了,她再次轉過頭去,目光停留在一具屍體之上,那人只剩下上半身,血肉模糊,但一張臉卻還如生前一樣,稜角分明。
只是一眼便讓梅麗覺得,就是他,那個抽着雪茄跟自己說“活着的才是英雄”的那個人,儘管當時並沒有看清他的模樣,可梅麗卻很堅定的認為就是這個人,只剩下上半身的死者。
她獃獃的站在那裏,邊上的工作人員忙忙碌碌,清理着一具一具屍體,終於輪到了那人,他被抬起,放在推車上,腸子拖到地上,一名工作人員彎腰將其拾起,重新放回車上。車輪軲轆軲轆的滾動着,從梅麗身邊經過,梅麗一直望着那人,看着他被推入火中,看着那灼熱的烈火吞噬他殘存的身軀,那雄偉的體格在烈焰之下一點一點的變小,直到徹底化為灰燼。
“活着的才是英雄……”眼眶中充滿淚水,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哭,只覺得好悲傷好悲傷,悲傷的無法忍受,胸口疼的厲害,她粗重的喘着氣,頹然的倒在地上,耳畔只記得那名衛兵緊張的叫喊聲……
再一次睜開眼時,四周靜悄悄的。
梅麗盯着那天花板,花了一番功夫才理清了思緒,想必是那名衛兵叫來了人,而現在自己應該在自己的房間裏。這般想着,她側頭看向床邊,果然是熟悉的床頭櫃,床頭柜上方擺放着電子鐘,時間是17點56分,自己竟然睡了大半天,電子鐘邊上擺放着一個鴨子玩偶,那是別人送給她的,據說女孩子會喜歡,她並不覺得如何喜歡,但還是將她放在了邊上。
“你醒了?”驚喜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梅麗轉頭望了過去,歉意的笑了笑,“嗯,讓你費心了。”那名女子走了進來,將一套折好的乾淨衣服放在床邊。“說什麼呢?醒了就起來吧,你也該餓了。”
腹中的確空空如也,似乎已經開始抗議,梅麗點點頭,坐起身子,慢慢的開始穿起衣服。那名女子名叫方瑜,一直以來她都照顧着梅麗的起居飲食,可說是貼身保姆。
“這裏,沒有去給醫生看看嗎?”當梅麗脫去睡衣時,小腹處的一塊黑色痕迹引起了方瑜的注意,梅麗低頭看了一眼,那塊黑色的傷痕似乎又大了一些,她搖搖頭,笑着說:“沒呢,沒什麼關係。”
沒什麼關係……是的,沒什麼關係。
梅麗知道,現在的醫療技術根本不能治療這種因為陰煞之氣侵體形成的傷痕,她曾經去看過醫生,但根本沒有用處,再高明的專家也對此束手無策。
傷痕一點一點的擴大,她的身體也在逐漸衰弱,梅麗很清楚,自己或許會因為這個傷痕而死去,但那又如何?難道就因為這個傷痕,自己什麼都不做,每日躺在床上苟延殘喘,那並不是她的性格。
“沒事的,沒什麼大礙。”注意到方瑜眼神中的關切,她笑着寬慰道,掀開被子,開始穿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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