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蟊賊”驚擾
夜裏,寒風突然急勁。院裏隨之響起了凄涼的嗚嗚鳴聲,像陣陣揮之不去的警鐘鳴聲在院裏徘徊。近天亮時,風止了,地上卻撒了一層薄薄的雪粒,如愛美之人敷了一層均勻的白粉。
李家人除無憂的孩子們還在睡覺外外,個個憂心忡忡的早早的起了床,尤其李長柄老夫婦。對李老夫婦來說,他們度過了這讓他們覺得何等漫長又何其短暫的一夜。李長柄一起床就毫無着落的吩咐下人查看風有沒有吹壞燈籠及廊檐上的紅綢扎花,又叫人趕快清掃院裏院外的掃雪粒;老太太吩咐管家讓廚房仔細做點心、備酒席果品。下人們忙得出出進進,在裝飾得喜氣洋溢的大院內。
僕人們在灰濛的晨光中清掃院落。幾個人打開大門,走出門清掃門外街巷。大門開后不久,掃雪的僕人慌張失色的跑回來,語無倫次的大聲嚷嚷。所有聽見的人都又是莫名其妙又是毛骨悚然。就見一個奔跑的黑影趔趄撞進了上房,嚇得兩名正在準備茶水的小丫頭把茶壺茶碗全都抖到了地上。心神不寧的老夫婦不由得又氣又怒,李長柄不問委由,先高聲大罵道:
“無用的奴才,大清早的慌張什麼?”
進來的小廝是李興。他顧不得主子的態度,沒聽到罵聲般的氣喘吁吁結結巴巴的說:
“外頭來……來……蟊……蟊……賊……了”
李老太爺子聽了,停了罵聲,頓了頓,走出屋門去。蘇氏沒聽明白,問:
“什麼毛?這麼嚇人?”
李興沒來得及回答,卻見管家李忠隨後跑進來驚慌道:
“老太爺——老太爺!外頭鬧蟊賊了,現在莊子西的人都在往東跑。聽他們說西嶺周圍的莊子都遭上了。蟊賊到處殺人放火,昨夜放火燒了幾大庄不在話下!”
“官府的兵呢?沒人抵擋?”
“聽說就近的官兵都給打敗了,這次蟊賊厲害的狠,遠處的救兵還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到!”
蘇氏在屋裏聽見了,張開嘴半天沒合上。她雙手發抖,扶着桌子勉強站起來,卻又不知所措。等她神智恢復正常,忙吩咐丫頭婆子:
“快,你們快分頭到各房讓老爺、小姐、少爺都到前頭來!要快!”
丫頭婆子見老太爺老太太聞聽蟊賊都發怵了,也早就慌了,聽了吩咐,亂紛紛奔各處去了。屋裏只剩了蘇氏老太太,頓時屋裏空蕩蕩的。讓她覺得屋裏有些無限深遠的空渺。她不敢再呆在屋裏,戰戰瑟瑟的扶着桌椅走了幾步,走屋出來,看見老頭子李長柄快步向大門外走去,不久就跑着回來了。他邊跑邊吩咐下人提轎備車。眾人都聽到他口中發出的聲音奇怪得很,似乎完全是一位陌生人在講話。蘇氏聽到丈夫的聲音覺得陌生,更覺得毛骨悚然。她自從嫁入李家的門,從沒見過丈夫這麼慌張失禮的舉止。
轎夫提來轎子,可丫頭婆子一個也不在眼前,李老頭子只好親自扶老婆子上了一乘轎子。
蘇氏混混如夢般的上了轎子,剛坐定,又如大夢初醒般的揭開轎簾,大喊丫頭小廝婆子們快把老爺、小姐叫來。李長柄不管三七二十一,見轎子車子備得差不多了,不等人扶,就鑽進最前頭的一乘轎,聽見老婆子在轎子裏還在連二連三的聲嘶力竭的喊孩子們,剛進去,立刻又走了出來,氣急敗壞的罵道:
“一個個沒用的東西,叫你們去叫人,難道是叫你們去擦粉插花的嗎?這麼半天還不見人!”
李忠站在他旁邊,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恰時李升跑在最前頭,身上背着、懷裏抱着東西,身後跟着着急忙慌的李榮卿一家子。
這李榮卿跑到前頭來,立刻把老婆孩子往轎子裏塞。他把睡眼迷濛的小兒子李民忻塞進一乘轎子。他一鬆手,孩子又出來了。他不由分說一把把他抱起就要再扔回轎子裏去,忽然就聽裏面有人說:
“這是要幹什麼?也不看着點!毛毛楞楞的就把孩子往裏塞……”
李榮卿聽見埋怨聲一愣,就見孩子又掙扎出來了,哭道:
“奶奶在裏頭!”
果然,帘子挑開,母親探頭出來嗔怪道:
“也不小心些放孩子!沒有別的空轎子了?”
李榮卿忙答道:
“有!有……”
他應着聲抱起孩子直往後跑去。
李榮卿安頓好自家,自己就要往轎子裏鑽,眼角突然瞥見爹站在前頭正着慌,又直起身往前頭來,站到父親眼前急促的問:
“爹,我們去哪兒安全?”
李長柄見這位自己一向喜愛看重的長子一來只顧自己一房安危,無一句過問爺娘安危,不由得就生起氣來,氣還沒生完,見他終於過來了,竟然說了這樣一句話,就更沒好心情道:
“我也沒大羅神仙的本事!怎知哪兒安全?”
一句話嗆得慌張的李榮卿愣了一下神后忙函首低頭,自覺後退了一步。
任氏和丫頭們抱着包裹也來了,她跑過來怒氣沖沖埋怨丈夫:
“昨天我們要走,你劈頭蓋臉一通罵!今早你慌張什麼?這會兒怎麼也不罵了?”
李榮卿白了一眼任氏,自覺到處受氣,索性甩手躲進轎子去了。
接着,四房的儒卿一家子來了。緊接着三房、二房也拖拖拉拉的來了。這兒立刻熱鬧起來了:孩子的哭聲喊聲、大人叫喊聲互問聲吵成一片。讓李老太爺不勝其煩得頭疼,好在四兒子儒卿跑過來說:
“爹,我來張羅,您快進轎子吧!娘呢?”
老太爺子緩了緩神情,擺出傲氣的家長架子說:
“你娘已經上轎子了……”
他話還沒說完,扭頭就看見五房的賈氏不顧老子,也不顧孩子,卻抱着一個大大的金飾紅漆首飾匣,自顧自的急急巴巴的往一乘轎子裏鑽,氣就又堵了上來……
李第卿是最後一個過來的。原來他竟在安心睡覺,賴着床不肯起來,也不許別人動他。誰動他,他就大嚷大叫。最後是他的奶娘趙媽讓伺候他的丫頭蘭兒、小廝李倌、李春和給這小老爺漿洗衣服的秦嫂一起硬是托起他,給他拽上衣服,背了出來,直到把他放到一乘篷車上,他也沒睜眼,還儘管吵鬧嚷嚷着要睡覺……
老太爺子見小兒子這時候還這般不知好賴,更是氣急,但也無暇計較了。
李貴跑前跑后查前看后,最後跑到李長柄面前垂首道:
“老太爺,除五老爺、六老爺沒回來外,各房老爺、太太、小姐、少爺都到了!”
老太爺子聽了,氣哼哼的一揮手,示意出發,就進了轎子。
李忠站在轎旁,忙對着轎子裏請示道:
“老太爺,家裏怎麼辦?”
他站在轎外,感覺到到主子似在裏頭猛然醒悟到似的一震,略一思索,掀開轎簾吩咐道:
“讓各房留兩名僕人守着各房,你和李升、李順同門房的人守緊大門。我們走後,把所有的門,能鎖的鎖上,能關的關上!”
“是!”李忠應聲答應,退到一旁,望着浩浩的隊伍像一條長長的蟲子,蠕動出了家門,眼神中流露着失望和無奈。
老少主子們終於出了家門,看不見了門外的車馬,李忠忙吩咐眾人關了大門,囑咐各房留下的人關好、鎖好各房。李忠領着上房留下的僕人一起到各處仔細查看了一番,才在門房坐下來。幾名年紀輕的僕人忙又倒茶給他喝,又端花生瓜子給他吃。他和氣的招呼所有的人都坐下一起吃喝閑聊。這對他們這些兩眼一睜忙到三更的下人來說,不在主子身邊伺候,敢坐下來喝喝閑茶,嗑嗑瓜子,實在難得的很。雖然留在這高牆大院內是預料不透的命運而且現在驚魂難定。
李忠是李家最年長的僕人,也是李家唯一一位地位僅次於主子的管家。據說他以前是位俊朗的教書先生,年輕時曾救過李長柄父親的命,卻不要回報……後來被請到李家教李長柄讀書念字。李長柄尚未成年父親去逝。家裏少了頂樑柱,李長柄的母親見他為人忠正良善,就讓他做了管家,改“雷”姓為“李”,改名“霆鈞”為“忠”。居主人之下,僕人之上。但他終究是位文人氣質的人,作為管家,有僕人之勤快,而無主子之威厲。是一位李家大院內在上在下都受歡迎的人。待李長柄成家立業后,李忠雖然仍為管家,卻實際上變成了一名只是跑腿的,新舊下人都為他暗暗不平,但為了生存,頭髮花白的他卻淡淡的笑笑,搖搖頭了之。
今天大家坐在一起,驚慌而又清閑中不由得舊事重提。
茶桌前年紀較李忠略小的李升忍不住直口抱怨道:
“李家的這一支脈,要不是當年李忠當管家帶着我們這些人拚命,早讓別房欺負跑光了!可現在,我們這些拚命的人覺睡不上,飯吃不飽。”
二十來歲的李文湊過來插話說:
“忠伯,我聽大老爺提起過以前的管家叫什麼李萬!……”
不等他說完,李順就撅起花白鬍須道:
“那個混世魔王,太沒人性了!他當個管家,本是同我們一般的奴才,卻偏偏在我們面前比他個狗日的主子還主子,可到了主子面前,又比奴才還奴才。動不動到主子面前搬弄是非,經常害得我們受打挨罰還不知是因為什麼。他把賬目弄得糊塗一氣。把銀子大把大把的裝進自己兜囊里……”
李信忙伸進腦袋問:
“那後來呢?就沒有人揭他的底兒?”
李順嘆了口氣道:
“他能說會道的,上頭家主信任他,下頭我們懼怕他,別人誰揭得了!最後是他自己揭自己。也不知他是要逃,還是要去藏私,背大包財物,看樣子是跳牆時急不擇路,跳進了牆外的河裏,一去不返了!報應,人算,終歸要被天算!”
眾人聽他這樣說,都去瞅那高牆,高高的聳起的青磚牆,讓人氣悶、膽怯,暇思無限且又迷茫。
李慶盯着青磚牆愣了一會兒神,突然一拍手道:
“我知道他為什麼跳進了河裏!因為我就經歷過……”
眾人一聽,都嚇了一跳,回神驚訝的望着這位十八九歲的稚氣未盡的傢伙,不知他怎麼會知曉其中的緣由。
李慶一看眾人的神氣,忙分辯道:
“我說的是經歷掉進水裏!他肯定也像我那般想的——有一次,晚上下完大雨,我走在街上,發現到處高窪不平,黑蒙蒙的光下,就瞅着有一邊又平整又光潔的路面,我就朝那邊走,可誰知,一腳下去,‘嘣噔’一腳掉進了水裏!”
眾人聽了先是一愣,繼而哈哈大笑起來。笑聲讓緊繃的氛圍有了些輕鬆。
十六七歲的李春坐到李忠身旁魯莽的問:
“忠老伯,您怎麼不到您女兒家去享福?忙碌一輩子了,還要在這兒拚命?”
原來,李忠不喜歡下人稱他“管家”之類的稱呼,就告訴這些下人,不在主人面前時,年紀長些的只管稱呼他名字,年紀輕些的稱他“老伯”。
李忠拍了拍李春的肩,說:
“我在這兒也挺好嘛!看着你們一個個長大……是忙點兒,可是忙了心中無閑事!踏實!”
他說完喝了一口茶,就站起身咕囔着稱要去後院查看一下,往後走了,步履蹣跚,給人一種承受不起歲月之重的感覺。但眾人都看見了他雙眼立時蓄滿了淚水,在他站起身時。
李春沒有深淺的又道:
“聽說太老夫人在世時,把忠伯的女兒收為義女,還把她嫁給了一戶書香門第的舉人!”
李升滿是皺紋的臉沉了沉,擺手道:
“你們這些孩子不懂,過去的事,別再當著他的面說起了!”
因為他知道,這值得老父驕傲的女兒牽涉着讓老父內心深深的不快。李忠的唯一的女兒李若兮聰靈乖巧,與母親跟着父親來到李家掙口飯。沒有人提醒她,她卻十分明了自己在李家的地位處境,對李家的長者敬而禮之,對李家的晚輩謙而讓之,從不讓父母為之操心。平日無事跟着老父識文斷字。這孩子長大后,曉知詩書又落落大氣,深為李長柄的母親所喜歡,因而收之為義女,並且老太太出面張羅嫁於書香門第的薛金易舉人。嫁入薛家的李若兮不想父母再寄人籬下吃辛苦飯,就商計接老兩口子到薛家來住。可李長柄的母親想讓李忠管家,別人管她不放心,李忠十分感激老太太往日的厚遇,就沒走。李若兮常來李家看望父母親和太老夫人。李若兮出嫁三年後,她的母親因肺病去世,獨留父親在李家忙碌。可後來,李長柄當了家,不但讓李忠成了被呼來喝去的奴才,還不得李若兮隨便往來李家。太老夫人屢次勸兒子善待李忠,但是李長柄不鬆口,他心裏始終認為李忠只是奴才,李若兮無論嫁給誰,也不是李家該禮遇的親朋。後來,太老夫人過世時告訴李忠如果他想走,自己不攔,但能讓她放心扶李長柄走下去的人只有他一位,在偌大的李家大院內。太老夫人這一去,李長柄簡直就不得李若兮登門了。
據說有一次,李若兮在家中備了些吃的,差人悄悄的送來給老父及其一般的人嘗嘗。可誰知,李忠同李升等人在門房裏剛圍桌坐下,打開食盒要吃時,恰好李長柄從外回來經過門房。他看見門房人圍桌而坐,就差李富進來查看。李富看完,據實稟報。李長柄連眼皮沒眨,就吩咐李富、李順把東西收了餵了狗。他雖沒對着李忠說什麼,但李忠從此不得女兒再來李家,也不許她再送任何東西到李家來。只是時間久了,他會趁外出辦事或難得的空暇去女兒門宅上看看。每次到了女兒家裏,女兒都竭力勸老父不要去管李家了。可父女二人一直也沒說到一塊,聚在一起討論去留李家的結果往往就是女兒忍不住嚷嚷,聲音越來越大,最後以至於變成聲嘶力竭的氣急敗壞;而老爺子只是坐在一邊陪以乾笑,卻毫不動搖。李忠終每次都堅持回到李家,女兒每次都揮淚送出家門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