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驚慌伊始

一 、驚慌伊始

天空中白雲湧起,如濤似浪,放眼望去,潦原浸天。黑青色的山頭此起彼伏,蒼茫遼遠的隱藏於漫漫的天際間。綿綿野草,鋪向天邊,追隨着青茫茫的遠山,一同延綿而去。蕭蕭颯颯的冷風抹去了大地上的盎然生機。青草頓失一碧連天的顏色,黃枯衰敗,渺渺茫茫直到目所能及的盡頭。只是地面那一脈清水,潺潺而流,依然滋養兩岸土地里的枯草根系。河水蜿蜒而行,緩緩流進村落。村子面積很大,但是人家並不多。村子正中央坐落着一戶人家,佔據了村子四分之三尚且強的地面。這戶人家院落青磚整齊圍砌。零散圍在這戶人家周圍的是高矮參差的石子泥土混雜圍砌的小院落,雖然房子一律朝向南方,但是坐落的位置七零八亂,如自慚形穢的歪瓜裂棗不好意思挺直脊樑面對大地蒼穹。水在村頭三股路分流:兩路背道而行,繞村而去;一路徑直流進青磚牆圍起的那戶院落。

清澈淺淡的水緩緩進入了院落,匯淤成一灣清澈的深湖,水在其中漾漾蕩蕩逗留了一翻后,又翩然流出院落。三股水流在村后再次聚攏,一路汩汩咕咕而去,似在訴說著在深宅大院中的所見所聞。

院中湖水清幽,波光粼粼起舞的水面凋荷支零,清晰可見青背魚游擺在水中,偶爾還能見到金色的大魚悠閑的游來。幾條小船浮在湖岸邊,船身扯出一根繩子,拴在幾株葉子凋零的紫柳樹上。柳樹末端暗褐色的枝條在風中搖擺不定。

紫柳樹下一位女人,梳着家常燕尾發,上插金鳳珠釵,身穿縐綉淡紫花黃蝶豆綠緞琵琶襟夾襖,下着珍珠撒花藏藍緞馬面裙,從湖畔雍容緩慢的拾階而上。兩手中各自提着一個朱紅木盒的利落的丫頭低首含胸、屏聲斂氣的跟在後頭。

恰時岸上一位彩綉流艷的女人腳步輕盈、春風滿面的朝這裏走來。她看見下面岸邊的女人一身素常服飾:薑黃花鳥如意對襟薄夾襖,老套的青色彩繡花蝶百褶裙。尤其是她後面的丫頭更是家常裝束:藍絲繩扎頭,白碎花藍布褂,青洋縐布褲。不見一點兒喜慶氣。她得意的撇撇嘴巴,高昂起臉面,待下頭的女人將近上來時,立刻故造聲勢道:

“喲,我當是家裏來的哪位貴客悠閑無事,在這湖裏划船消遣清閑呢!誰知過來一瞅呀,竟是二嫂您!可別在這兒躲清靜了,快到前頭去看看吧!好生熱鬧着呢!連丫頭們都鮮艷裝束整齊了。大家都忙佈置裝點妥當,等新娘子呢……”

岸上的女人高興自己這后一句話讓下面的女人的白而豐滿的臉面立刻變了神色。下面的女人抬起眼皮,冷傲而又鄙夷的目光瞧着岸邊花徑上立着的女人:白面敷粉,揚揚四溢的神情下越是顯得臉面玲瓏圓潤;頭上水鬢梳得精緻,插着綠葉相稱的粉紅玉牡丹;上身着桃紅雲緞七彩繡花褂,下着孔雀綠地點翠桃紅錦裙。她身後跟着一名小廝兩名丫頭。他們微低頭垂手站着。小廝束腰的藍色帶子換成了紅色的,頭上戴藍色的帽子加鑲了紅邊;丫頭扎頭的藍線頭繩也換成了紅絲繩;平日的土布黑褲白碎花藍布褂,也換成了棗紅撒花褂、墨綠土布褲。一襲節日般的喜慶氣。

小丫頭偷偷瞥見岸下面的女主人雖然改了容色,卻旋即又復回了原色,就見她定了定神,挑了挑眉頭,然後淡淡的回應說:

“是五兄弟媳婦啊!你這風風火火的要去忙什麼呀?現今,可是人家老六娶媳婦。上頭做主的是爹媽,往下呢,是老六自己的事。用得着別人去瞎攙和、瞎忙?要是我,就擺正自己的位置,不該去添亂的,就不要自以為是的去添亂了!”

岸上女人立刻涼了面色,微辭道:

“這幾天,家裏事如此之多又繁雜。我要是整天坐着吃白飯,怎麼也算不得婦道人家的正道吧!再怎麼說晚輩的也應該為爹娘分分神,給家裏這些弟弟妹妹們幫幫忙!咯咯咯……好了,不擾二嫂的雅興了。我還要趕忙去後面的屋裏去請各處遠道的客人們過來上房!”

說完帶人一徑揚長而去,看見她們主僕醒目的衣色消失在金鑲玉竹林里,湖畔上來的女人斜目對着消逝的影子不屑的哼了一聲,神情轉為疲乏的樣態,側面對身後的丫頭道:

“我們且到亭子裏去歇歇吧!”

她說完就往旁邊一徑小台階上登。台階連接的是一金頂紅柱涼亭。涼亭的扁額上書:邀綠亭。兩旁是對聯,上聯:秋氣肅彩寒涼至;下聯:春氛滿溢扶暖行。

兩名丫頭也小心翼翼的跟了上去。女人在亭里坐下,感覺倦容襲上。丫頭忙趁勢勸她回去歇息。女人望了一眼左邊圓臉的丫頭金兒,又瞧了一眼右邊長臉的丫頭銀兒,慢悠悠的說:

“你們也着急要我回去,是不是怕被老太爺老太太罵?”

極善察言觀色的小金兒緊抿起嘴沒說什麼。而嘴巴子甜甘的銀兒趕緊接口道:

“太太,我們不過是丫頭,領受什麼都是應該的。我們是怕您給別房抓了把柄去,何苦那時又要在老太太、老太爺跟前受些無端閑氣!”

這位季氏二太太略略思索了一下,似回答丫頭們又似自在自語道:

“回去歇歇也好,我們可不是為懼怕他人!”

她們出了園子回自己房中去。一出園門,迎面就見到處是裝束一新的僕人、婢女。他們正在各房門前忙着抹擦打掃,扯紅綢、掛紅燈……他們這一房也不例外的被裝飾一新。季氏站在自己房門前,環顧了一下四處,吩咐金兒去問問為什麼還要裝飾這兒的房門屋舍。金兒應聲忙走到一名正在掛燈的僕人那問了問,又馬上來回復道:

“二太太,李順說是老太爺吩咐的:要把家裏各處各房的屋檐廊柱都必須一起裝點佈置起來!”

小丫頭銀兒抬眼小心看看季氏,只見她聽了,微微一皺眉,沒有再說什麼,滿臉不悅的回房歇息了……

傍晚時分,季氏重新裝束整齊,銀兒正在給她佩掛翡翠李子時,上房的丫頭小喜子進來傳話說:

“太太,老太爺、老太太說今晚的飯不在大廳擺了,還像常日,各房擺在各房,只是飯菜上房已經做好了,各房一份。稍後一會兒廚房就把太太您這一房的份兒送過來。吩咐我提前過來說給您,免得您多走一個來回的路。”

季氏聽了,一愣神,然後向前來傳話的丫頭擺了擺手。小喜子瞄了二太太一眼,謹慎的告辭退了出來。季氏褪了外面披掛的擋風裝束,把站在旁邊的阿旺嫂支去準備擺晚飯後,派丫頭金兒、銀兒出去悄悄探聽一下:外頭究竟是什麼情形?老六的親事怎麼辦得這麼出格。兩名丫頭剛要出去,又被叫住了:

“你們——去了上房,不要找翠蓮、紅蓮這兩名丫頭探話兒,那兩姐妹,讓老太太調教得鬼精水滑,問也是白問的,還保不定把話傳到老太太耳朵里,捅出簍子來;秋菊還秉直些,不會渾說,卻又呆木,怕是什麼重要事都一無所知……你們去吧,機靈着點兒,若是有人問你們去的緣由,就說我讓你們去上房看看有什麼需要過去幫忙的。多聽着點,留心看着點,快去快回!”

丫頭金兒、銀兒去了好一會兒才回來。她們進了門,為難的相互看看。金兒先開口回話說:

“太太,只探聽到了說是上頭吩咐的,其他的什麼也沒探聽到。”

“上房僕婦們個個口風都很緊。他們都生怕多說一句。我們在那裏反倒是礙手礙腳,就回來了。”銀兒補充說。

正說著,僕人們送了飯菜來,擺到桌子上,滿滿的一大桌子,僅涼菜就有八個:酥皮鵪鶉脯、蕉絲海蜇、熏鹿肉、鹽水龍蝦、雪糖銀蓮、火腿翡翠筍。最後一位僕人德全往桌上擺完了點心方酥、鬆餅、橙糕、紅黃點子、大小餑餑、紅白繖枝、鵝油餃餌……立身垂首對季氏說:

“二太太,老太爺、老太太說:留二老爺在上房吃,請二太太就不用等二老爺吃飯了。”

雖然飯菜如此盛多,但季氏只看見一盆櫻桃白玉湯很是開胃;可聽了僕人的這最後一句話,就立刻倒了胃口,詫異的詢問道:

“老太爺、老太太為什麼改了家裏規矩?且是還一改再改的?”

僕人、婢女搖頭答說不知。

“那他們是單單吩咐二老爺留在上房吃飯,還是其他房的人也這般待遇?”

“回二太太話,這我也不太確定。剛剛只是注意到除六老爺沒在,其他房老爺有幾位也在上房!上房剛要擺飯,老太爺老太太還沒入席,老太太就吩咐小的把太太們的飯菜都送到各房中來!我就出來了!二老爺外,其他房的老爺是不是在上房吃,就不清楚了。”僕人德全老實的答道。

季氏心中愈加疑惑了。她起先猜想公婆是因自己與白貞為遠親的緣故,所以留丈夫在上方用飯大概是商議什麼與白貞有關的計策。可除了這老七這沒用的玩貨外,這晚飯時候其他人都聚在那裏,肯定是在那裏吃的,只是各房的女人拒在門外,是什麼意思?老六呢?這主角竟然不在呀?怪事!他幹什麼去了呢?他會不會消失到直到接親那時也不回來呢?

德全見季氏凝眉不語,就小心的問道:

“二太太,您還有什麼吩咐嗎?”

季氏知道他們是急着回去伺候,也無意為難他們,就緩緩揮揮手,示意他們可以出去了。可誰知手觸到一盆燴魚片上,湯與魚盪出了一半,把仆婢們嚇得爭相過來伺候收拾……

與孩子一起索然無味的吃了幾口晚飯,季氏放下碗筷,叮囑僕婦們好生伺候孩子們的飯食,起身略整理了一下妝容,就忙到上房來。她原本賭氣揣着任是上房誰請也不至的打算,而現在卻不請而至。她匆匆到上房而來,而上房的大廳門檐掛滿了紅燈,裏面燈火通明,除了丫頭婆子在收拾打掃端茶倒水外,並不見其他人。一位身穿黑色土布庫、灰色鑲紅邊斜襟土布褂的僕婦裝束的知天命的黃白臉面的婆子站在正中仔細的指揮丫頭們幹活,一見季氏來,忙過來行禮問安,丫頭婆子小廝也都過來行禮問候。季氏朝他們揮揮手,問那婆子道:

“張媽,老太爺、老太太呢?”

“二太太,老太爺、老太太和老爺們才都去飯廳吃飯去了。二太太,您這回兒過去,估計正趕上點兒!要不就讓翠蓮跟您過去伺候着點兒……”婆子張媽滿臉堆笑着回道。

張媽髮髻梳得一絲不苟,髮絲在後腦歸攏,烏髮間別著一根亮銀簪子,圓圓的微胖的臉面,永遠堆着無可挑剔的微笑。她是隨老太太進來李家的。幾十年的時間,她深深的了解這個家的每一個人,上下裡外,甚至比老太太知道的還要多。她知道的多,不過也知道什麼事該說什麼事不該說,什麼時候該開口什麼時候該閉嘴。否則她也難以安穩的在李家端這麼長時間的飯碗。

“罷了,我已用過飯,就不過去了!”

“好,我去讓丫頭紅蓮給二太太倒茶來!我這雙老手,一天東摸西擦的怕太太您嫌不幹凈……”婆子張媽依然笑咪咪的,說著就要走開。

“不用了,張媽!老太爺、老太太尚不在屋裏就坐,我卻在這兒喝茶。過會兒有人來請安,讓那舌頭精、馬屁精給瞅着了,又不知到四處去給我嚼出什麼花樣來!”

“瞧太太把玩笑說的……都是一家人,都是一樣整整齊齊的,哪裏有什麼誰長誰短的話兒!紅蓮,快給二太太倒茶來!”

稚嫩的圓圓的娃娃臉的紅蓮連忙應聲,微笑着忙摸起粉彩白瓷壺和杯子,熟練的倒茶,邊倒邊抬頭說:

“二太太,這是今年茶農剛送來的新毛峰,老太太都說今年的茶比往年香,倒一碗,您也嘗嘗看……”

季氏卻沒聽見一般,理也不理的徑直走出了大廳。張媽只得跟在後面,繼續陪着笑往外送。到了門口,她以為這二太太就這樣罷休走了。但見季氏走到廊檐下卻站住了,回頭瞅了她一眼,不耐煩的又問道:

“張媽,這兒沒別人,我且問你,你可知道六老爺的親事為什麼辦得和我們的不同?你平日在老太太房裏做事,總該知道些因由吧!”

張媽恭順的站立旁側垂眼搖頭微笑着答說:

“二太太,六老爺的親事確實與前頭幾位老爺辦得有差別。只是為什麼我們這些下人也不知究竟。我們只管按吩咐做事,為什麼就更不是我們該多嘴的。如果……”

“究竟這是怎麼了,你就一點兒口風也沒聽到?”

“沒有!不知為什麼,老太爺、老太太近日很少讓我們在一旁伺候。若往日,他們去飯廳,我們應當去,可今兒……你瞧,老太太把我們全留在這兒了!”

“看來這裏頭定然有不尋常的大事!”季氏斷定道。她邊說著邊若有所思的慢慢走出了上房院門。

直到看見二太太不見了身影,婆子張媽舒了一口氣,小聲叮囑屋裏的幾名小丫頭們:

“你們平日間,切莫在背後傳話、說事,否則保不定哪天就給自己招來禍端。跟誰說話也要注意分寸,誰也不能得罪!才能有你們在莊院的安生日子!這幾天尤其要注意些,別自己沒數,還帶累了別人!”

出了上房,季氏轉身要去飯廳,但跟在身後側的金兒卻極聰明的提醒道:

“太太,去不得,去不得!您想想看……”

“嗯……那……我們先去別處走走,反正閑着!”

說著,季氏往三房緩步走去。兩名小丫頭跟在後頭,銀兒靠近金兒,用胳膊肘碰了一下金兒的胳膊,眼睛盯着季氏嘴對着金兒耳朵悄聲說:

“還好你提醒的及時,否則去了受了氣,回去被罵的還不是我們!”

金兒努嘴一笑,瞪起眼睛,轉眼珠子朝前示意……

快到三房門前,她們竟瞧見四房的景氏着裝整齊的迎面而來,前頭丫頭巧兒打着個紅燈籠——在這燈火輝煌的大院內似錦上添花,又似畫蛇添足。

這四房的女主人景氏,善女紅,尤善刺繡。她是李家大院內一位不讓人討厭,也不讓人喜歡的女人,淡淡的如一株隨四季氣候變化發芽開花落葉的白玉蘭,在這紛紛攘攘、爭來斗去的大院裏淡雅得無聲無息,容易讓人淡忘。妯娌中,她從不入是非,總是躲得遠遠的,但是無論在哪裏,她都極其嚴整的遵循禮儀訓誡,就連她房裏的丫頭,尊卑之序上也不敢馬虎半點兒,平日裏說話都斂聲屏氣。她這一房裏,總是那麼有禮有序。每當老太太、老太爺罵晚輩或者下人時,就會說:你們看看四房,中規中矩,再看看你們,跟蟊賊似的……大嫂卻背後說:這景氏看似不爭,才是最強的爭法。

景氏看見二嫂季氏忙迎面行禮,微笑着道:

“二嫂,您這麼早就去請安回來了!”

“哦,四弟媳婦。哪兒呀,爹、娘他們剛吃飯去了,我沒見着呢!這不就出來了!”

季氏知道景氏不僅平日裏嘴緊,而且凡事從不探根究底,事事身居其外,漠不關心的態度,就跟她寒暄了幾句,撇下她,拐進了三房的院門。

踏進三房的大門,就聽房屋裏傳來嘻嘻哈哈的不拘尊卑的笑聲,季氏聽着,不由得搖搖頭,自言自語道:

“這兒幸虧住得離上房遠。這動靜,若是讓上房聽見,必是一天三頓飯伺候的數落也不為多!”

季氏不客氣的闖進門來,不由得也隨着屋內聲音提高嗓門道:

“這兒怎麼這般熱鬧!”她這一聲,使屋裏喧笑聲戛然而止。

她進屋看見圍坐在桌邊的丫頭忙驚慌而起,肅整衣飾,垂首端立在一旁;倒是年長的蘇媽媽穩重些,站在桌邊端着碗吃着,只是看見她驚慌間不知碗該放何處……

季氏見韓氏從飯桌前站起身來——大桌子上擺着和送到自己屋裏一樣的滿桌子飯菜,她正要張口責怪她怎麼兩天就又忘了爹娘的訓誡,又和下人們嘻嘻哈哈的沒了分寸。而韓章姁先開口了:

“二嫂,吃飯沒?快過來坐下,一起吃!靈兒,看座!”

小丫頭靈兒忙給季氏端來束腰四足朱紅梅花凳。但是她沒走到飯桌前,就被季氏一個拒絕的手勢攔住了……

季氏聽了韓氏的話,皺了皺眉,顯得很是不悅。因為剛才丫頭婆子的都在吃,現在居然還要讓我吃?但她知道韓氏的脾性,也不必計較,計較也是白搭,就坐在門口靠窗的朱漆椅上坐下,抬頭譏笑道:

“你們接着吃吧!瞧這一大桌子飯客,我害怕你們不夠,要不我讓丫頭把我們屋裏的那些端來給你們?”

“還端什麼呀!我們這些明天都吃不完!你們也留着明天吃吧!”韓章姁朗朗的笑道。

季氏聽了覺得着實可笑!就假裝驚訝道:

“明天寒食節!廚房不做飯了!”

韓氏一聽,詫異道:

“啊?真不做飯了?”

季氏一笑:

“你要把這一餐飯吃到明天,可不是不做飯了嗎?”

韓氏喝了一勺碧荷藕粉雞湯,擰了擰眉,忽然舒展開眉頭道:

“又上你的當了,嚇我一跳,還道是真的呢!”

季氏一笑,端起清兒端上來的珊瑚紅地白蘭花紋蓋碗,揭起蓋,清香的茶味兒撲鼻而至,品了一口,然後放下茶碗,假意四處張望,嘴裏叨念道:

“咦,這正飯時,怎麼就你們娘幾個,不見他三叔吃飯呢!”

韓氏抬頭,滿不在乎的答說:

“哦,說是在上房吃飯呢!”

“怪了,怎麼一家子吃個飯還得分開。老六的事辦得可與我們有大不一樣的講究呢!”

“可不是呢!”

“為什麼這樣啊?”

“管他呢!”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知道?”韓章姁先搖搖頭,然後問道。

季氏暗暗的白了韓氏一眼,心裏道:我知道還來這兒湊什麼無趣!

“你沒聽到什麼口風?”

韓章姁繼續搖搖頭,依舊吃她的飯。

季氏見在這裏探聽不出什麼,就興味索然的起身要走,韓氏卻喊住她道:

“二嫂,你到上房在爹娘跟前兒可別說我又跟下人們一桌吃飯了!這一大桌子,我和孩子幾個人又吃不完!所以讓他們一起吃……”

季氏聽她這樣說,就轉身譏笑道:

“你呀!原來你還有的怕呀!屢說屢不聽。我還當你是孫大聖呢!我要去上房請安了,你既是怕我說出去,那就一塊去,監視着點我吧!”

“嗯!我是該去爹娘那裏請安問好!可不是監督二嫂,要說就隨你怎麼說去!”韓氏一笑,應聲扔了碗筷,洗漱完了後轉身就隨季氏出來,竟不帶一名使喚丫頭。

二人到了上房,見大廳里已坐滿了人,妯娌中就少她兩人了。季氏見狀,忙快走幾步,上前給上座的老太爺、老太太請了安,然後端然的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她抬頭看見老太太端坐在那裏,穿着平常的橙色地團花紋刺繡女褂,石青色地團花籃紋緙絲裙子;老太爺穿着灰地平金綉松鶴紋長褂,外罩藍地團鶴紋刺繡對襟馬褂。看他們的衣着,沒什麼特別,只是臉面都較常日裏崩得緊且長……

韓氏待二嫂請完安入座后,也隨後過來,向老太太、老太爺請安……

面對兒媳婦,老太爺依然緊繃著面孔沒言語;老太太照常朝三兒媳婦也一揮手,示意她去坐下。

韓氏去自己位置入座,可走到茶几旁邊又轉身向老太爺、老太太問道:

“爹、娘,為什麼六弟的婚事辦得與我們大不一般!”

老太太蘇氏聽了立馬皺起眉,顯然怪這媳婦多嘴;而老太爺則沒有耐心含蓄的表現,他頓時瞪起眼,威嚴道:

“東聽西問,是一位婦道人家的本分嗎?”

韓氏聽到老太爺的厲聲訓斥,閉了嘴,沒什麼表情的坐到丈夫李慎卿旁邊的紅漆木椅上。她滿不在乎呵斥,倒是丈夫李慎卿滿面尷尬,不過卻是一瞬即逝,並不見責怪妻子韓氏的意思,彷彿老太爺責怪的是與己不甚相干的人。

大約是看見二嫂與三嫂一起進來的緣故,已在座的五房賈寧玉賈氏立刻翹起了眉梢,而聽到老太爺的責怪,她得意的望了望二房的季氏,又不屑的望了望三房的韓氏。

恰時,上房的丫頭喜子走進來,垂手回道:

“老太爺、老太太,奴婢沒有找到四老爺,四房的丫頭巧兒說四老爺午後出去,到現在還沒回呢……”

“也是一個逆子,跟着瞎起鬨!”老太爺罵道。

“老四媳婦,你知不知道老四哪裏去了?”老太太不滿老太爺罵兒子,就轉頭問在座的景氏。

景氏一聽老太爺惱怒的罵丈夫,正不知如何勸說,又聽老太太詢問,忙起身回說道:

“爹、娘,儒卿是出去找同窗朋友論詩去了。想是一時興起,忘了時候不早了,還沒回來。有什麼事需要他去做的,爹就吩咐下來,我先去做着……”

季氏聽了,很是疑惑,她聽得出老四竟然也沒在家,而且連晚飯都未歸家吃,不知道這位又是跑出去躲清閑去了,還是有什麼特別的事……

李長柄聽了這話,住了口,陰沉着臉。

這時,李富進來,低頭哈腰的來到李長柄面前低聲下氣的報說:

“老太爺、老太太,派出去的人全都回來了,現在在院裏。他們……都說……沒找到六老爺!也沒探聽到他去了哪裏!”

“飯桶!一個個,全是飯桶!”李長柄頓時大怒的罵道。

嚇得李富一哆嗦,低縮了一截身子。

老太太蘇氏不滿的皺皺眉頭,看看老頭子,剛要開口,就見老頭子起身大步走了出去。嚇得一屋子人也忙站起來跟着出屋門來。

門外石階下,幾十口子人立在那兒,瑟瑟冷風中悄聲無語。

“全都跪下,自打耳刮子!”李長柄凌然立在台階上,一腔怒焰,字字盛怒。

“噼……噼……啪……啪……”僕人們低頭站着,聞聽到怒聲,嚇得連忙跪了下去自抽耳刮子。

“不響——”

“噼……啪……”

看到這陣勢,嚇得連各房的丫頭婆子連忙後退,也跟着跪了下去。看見下人們一個個唯命是從的奴才相,李長柄更氣了,乾脆一扭身又回到屋裏去了。老太爺走了,老太太蘇氏忙趁空打發一旁詫異至極的兒媳婦們回去,然後和兒子們一起又回了大廳。儘管看見兒媳婦們往各房去了,她還是擔心她們多嘴多舌說出去什麼……

女人們又好奇又不敢馬上追問,就相互看看,慢慢挪到上房的旁側的游廊上,遠遠的瞅着下人跪在地上打着耳刮子,彼此小聲的探問。就連被人暗暗稱為“千針菩薩”的任氏這位長媳婦和一心只在女工上的四兒媳婦景氏也在長廊里走走停停。景氏並不像往日裏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兩袖清風而去,實在更讓人詫異。

韓氏收起她往日的爽亮的嗓門,壓低聲向妯娌們宣佈了一句用不着宣佈的廢話:

“看來,家裏出大事了!爹正氣得夠嗆呢!”

“大事……是什麼大事?”賈氏一臉疑惑,聽韓章姁這樣說,忙湊過臉來探問究竟。

韓氏一臉不在乎的搖搖頭。季氏忙見縫插針道:

“喲,家裏的那些人精都不知道,常人又有哪個會知道!”

賈氏聽得頓時變了臉色。

任氏看見賈氏那張白粉麵孔,在廊上的紅燈光下忽爾有些紅紫,心中不由得暗暗好笑,希望這季氏也從賈氏這得些“回報”。任氏雖然希望妯娌們“熱鬧”起來,自己卻穩站在那裏,一言不發,白胖的臉上卻絲毫看不出變化的跡象。

景氏也想要問問什麼,一聽這話似乎很不善和起來,忙往後退了幾步。但韓氏並在乎這些,大氣的支使站在最外圍的任淑賢的丫頭紅兒:

“紅丫頭,去叫一名跪在那兒打耳刮子的小廝來!”

紅兒聽到韓氏的吩咐,抬頭看了任氏一眼。任氏表情冷淡,一言不發。紅兒低下頭,朝後挪了挪,緊緊的靠在任氏身後站着。季氏見狀,心裏暗暗苦笑韓氏蠢:大房裏的調理出來的丫頭,比別房裏的主子還精明,支使她們,這不是自找難堪嗎?

韓氏支使不動別房的丫頭,也不覺得面子上有什麼過不去的,就自己親自去。女人們在原地等待着消息,各自無語。韓氏並沒讓眾人久等,不多時就回來了。她一擺手,依然滿不在乎的說:

“一個都叫不動,且全都把嘴巴子閉得緊緊的。算了,我們回去吧!”

等待中的這些人反倒希望她不要走。但她卻無所顧忌,也不再急巴着想知道今天這場景究竟是怎麼了,一個人揚風而去。

女人們見探聽不到什麼,再站下去怕是要落下口舌,也陸續也離開回去了……

李長柄仍然不解滿心怒氣,對跪在跟前的李忠道:

“去李昌、李福、李誠和李安叫上前來,再打一頓!看他們還敢不敢懈怠!跟着去一趟學校,人去了哪裏竟然不知道了!要他們幹什麼的?”

李忠連忙站起來,叫跟着李瑞卿和李銘卿的小廝前來受罰。不過他悄悄吩咐打板子的李貴、李順:

“下手務必輕點兒,若是人打壞了,還要着其他人跟隨五老爺、六老爺,兩位老爺肯不肯換人還難說呢!”

李貴、李順向李忠遞眼色點頭表示明白。

看完打板子,沒有人再注意那些還跪在地上的東奔西跑忙了一天的僕人們。看到主子都走了,跪着的僕人自覺停止自打耳刮子,但是跪在那裏誰也不敢起來,不知要跪到何時,就都以祈求的眼神望着李忠。

老僕李忠一臉飽經風霜的黑黃的太陽色,雙目有神而兩頰消瘦,額頭上深深的抬頭紋,現在看起來更深了。他看着跑了一天還未吃到東西卻被罰跪在地上的一群人,不由得連連嗟嘆。他看見老太爺終於離開了,就到大廳悄悄請示老太太,讓跪着的僕人回歇。老太太應允。李忠從大廳出來,對着跪着的人群緩慢的揮了揮手,他們才得以起身……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妯娌中還是別有手腕的任氏最先知道的。“菩薩”一向關注眾生,絕不會讓自己一無所知的蒙在鼓裏。她回到自己房裏,想了想,立刻遣丫頭紅兒去三房找靈兒探問究竟。

“太太,問靈兒能問出所以然嗎?”

“他們這一房的嘴最松。不管他們知不知道,問他們都不用費口舌、兜圈子。”

紅兒皺着眉頭出來,在門口遇到李民忻的奶媽何嬸,說:

“太太讓我去三房探究竟,我這麼去說什麼呀?”

何嬸偷眼瞄了瞄屋裏,悄聲道:

“這有何為難。三房的太太待人素來不分尊卑、不忌喜怨,性情耿朗,心口直快,凡事記少忘多。她不管長輩如何訓教,還是按自己的想法去做自己的事,不去為他人的臉色而改變耿耿於懷或有所顧忌。她與四太太相比,給李家大院的人的感受:讓人又喜歡,又討厭。喜歡她的直爽,討厭的也是她的直爽,都怕她一開口出賣自己的同時也出賣了別人。你去了,就是直接問她也無妨的!”

“萬一她也出賣了我,我回來還不是早晚要受過!”

“你要見機行事,總不能和她一樣直來直去吧!”

紅兒點點頭,悄聲謝過何嬸,去了。她邊走邊在內心祈禱:下輩子,不求能做主子,就算能做三太太的丫頭也好……

紅兒去了,匆匆回來,稟告任氏道:

“三房的丫頭個個都說家中這般情形不知是何故,她們還說三太太也不知實情!”

任氏聽了思索了一番道:

“三房的丫頭婆子不懼三太太,如果不是懼怕上房,說的話應該不會假。去,把跟着老爺的李文叫來!”

紅兒口中應聲,卻行動猶疑。任氏明白,就說:

“你只管去叫!只有這時才叫得,也只有這時才能問得出!”

紅兒忙應聲而去,出去不多時,就帶了李文進門來。李文面色惶恐,暗紅的嘴唇泛着白,進門見正座的“菩薩”的神氣,不由得就跪了下去,任氏眼皮都不抬一下瞅瞅,側身喝着茶柔聲問:

“是誰跪着呢?有話起來說話吧!”

李文連聲道謝卻不敢起身。

任氏這才轉正身對着李文,就見他寒顫顫的,嘴唇暗紫,兩腮通紅。她略一皺眉,慢條斯理的繼續緩聲說:

“跑了一天了,你還沒吃飯吧,我着人特意留了些上房給我的東西給你吃。墨兒,把特意留給李文的那份飯菜端來!”

“是,太太!”墨兒雖然口中答應,卻仔細瞧瞧任氏的臉色,揣測究竟是真的找些飯菜來,還是裝裝樣子。她見任氏不說話,似等她把飯菜端來,就連忙手腳麻利照吩咐去做了。

面對渾身是針的菩薩,李文忙又推辭又道謝,說:

“太太,我一個下人,太太記着就是奴才的天大福氣了,怎麼還敢奢望太太的東西,這萬萬使不得!老太爺那裏怕有吩咐,若是太太這裏沒別的事,小的就不擾太太了。等回來再謝太太的恩!”

“你什麼也不要管!我叫你吃,你就只管吃。不管老太爺那裏還是老爺那裏,有什麼有我替你擔著。你就在我面前吃,我看有誰會怎地。”

墨兒把太太任氏動過筷子的幾碟飯菜端來,經過任氏面前過目點頭後用小桌端到李文面前,李文只得硬着頭皮拿起筷子,手有些發抖。

“吃吧!吃吧!你是跟着大老爺的人,就是我們大房的人,我不顧惜你,還有哪個會顧惜你!——老太爺交代的事還沒着落嗎?”

“是,太太!不是……”

“唉,苦了你們了!可憐見的!”任氏說著看看紅兒,然後閉上了嘴。

紅兒會意,忙接口伶俐道:

“李文,太太想給你幫幫忙,給你出出主意,興許只有你把這事辦好了,莫說大老爺,就是老太爺、老太太都會令眼看你。”

李文明白這飯的含義,也知道逃不過去,與其得罪現管,不如得罪縣官,否則今天的這日子還怎過得去?他看看屋裏人然後說要喝湯。任氏明白,就擺手打髮屋裏兩名丫頭都出去盛湯。環顧一周屋裏狀況,李文才這才小心的道:

“太太,老太爺讓我們去找六老爺,六老爺不知為什麼這些日子都不見回來!我們跑了一天,熱水都沒喝一口也沒找到。我們,我們就不知該去哪兒找!”

“啊——!他……他是——要——要逃婚?”

李文忙搖頭,畏怯的蹙着眉毛說:

“不知道,不知道!小的們哪裏知道!只有聽吩咐,一抹黑的瞎找!”

沒有問出多少信息,任氏打發李文出去了。她情緒一會兒高漲,一會兒低落,等着丈夫回房,再探問,看看會不會有別樣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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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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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驚慌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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