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六章:見自己
他會尋她嗎?還是,只漠然一笑,辭舊迎新,如日曆般輕輕撕去她這一頁?
寒雪嘆口氣,前塵往事既已決然放下,她又何必還如此惦懷。她打開車門,把行李先放進去,回首再望遠處高樓,來時路上,已是白雪茫茫。
她的腳印也被迅速掩埋,抹去,竟像是,從來不曾到過這裏一樣。
終是食盡鳥投林,不過黃粱一枕夢。
“去蘇黎世機場。”
她坐清晨最早的班機離開,直至起飛前,整座城市都依然在熟睡。這裏的日出本就要晚幾個小時,加上大雪,誰願意從溫暖和舒適中爬出來。
但總有人要上路,要不斷起程和告別,要奔赴渺渺將來。
寒雪飛回了中國,從下雪的瑞士飛回了更大雪的東北小市鎮。憑着年幼時的依稀記憶,一條河,一個街名,一棵樹,或者僅僅只是那種依稀彷彿的氣味,她還是找到了5歲以前住過的地方。
當年的職工宿舍早已被高樓覆蓋,整座城市都變了模樣,只有不遠處的那條河,冰凍的河,依然如往昔一樣,穿過歲歲年年,延伸到她面前。
她一腳一腳地踩上去,腳步和記憶漸漸與二十多年前重疊,那嬉鬧單純的童年,那不知世事愁苦的天真無憂,還有那銀鈴般地笑聲:“爸爸,地球是平的嗎,為什麼我看不到盡頭?”
黃傳奇回過頭,高高舉起女兒:“雪,你以為是平的是因為我們住在平原上,實際上,除了平原,地球上還有很多地方,高山,大海,山川,丘陵,各種各樣,萬事萬物都與我們共存。總又一天,爸爸會帶你走遍這個世界,讓你見天地,見眾生,然後去決定成為怎樣的自己。”
“我只想成為爸爸的女兒。”
黃傳奇親吻着她:“那就跟着爸爸的腳步,爸爸為你走出一條只屬於你的路,獨一無二的、世間僅有的路。”
他曾告訴她很多,聽得懂的聽不懂的,卻獨獨忘記告訴她最重要的,那就是地球是圓的。所以,走得再遠又如何,見過天地見過眾生又如何,人生是一個閉環的圓,起點即終點。命運早已在最初的時候,就已註定了一生模樣。
所以她逆流而上,試圖從這坎坷的二十七年裏,找到所有年輪及歲月的源頭。
而此時此刻,她分明看到了,那個年幼的女孩,有着稚嫩笑容的女孩,漸漸從她身邊遠去,並漸漸褪色消失的背影……
寒雪潸然淚下。
沿着當年路線,寒雪坐了兩天一夜的綠皮火車,來到南方。沿途的風景如簌簌往事,歷歷而來:一切都沒有改變,擁擠的過道,除夕夜南來北往的旅客,他們大聲地交談和咳嗽,以及那迎面吹進來的緊緊北風,窗外茫茫雪域,漸漸過度到南方凍得生硬的黃土地。
連當年的火車站也還在,老舊的牆壁,散落一地的方便麵盒……站在巨大的掛鐘面前,寒雪竟有片刻的恍惚,彷彿時光,從來不曾過去,她依然是二十二年前,那個牽着母親的手,灰頭土臉,茫然面對未知生活的小女孩。
寒雪裹緊軍大衣,用圍巾把自己包得只剩一雙眼。旁邊的旅館放着鞭炮,那種電子鞭炮,老闆娘嚼着檳榔,招呼她住店:“妹幾大年初一還趕什麼路,進來跟我們一起過個年吧,不收你錢。”
那熟悉的鄉音,那廉價卻樸實的喜慶及熱情,讓寒雪的眼淚,猝不及防地又掉下來。她幾乎是落荒而逃。
又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大巴,終於到了東城。沒有下雪,但北風呼嘯的,呵氣成霜,感覺比北方更冷。因為過年,街上稀稀疏疏地不見幾個人。寒雪去自動取款機取了點錢,又進去超市買了些棉被及日用品以及食物,這才折回當年朱家老屋。
空蕩蕩的院子已人去樓空,朱貴平和北北也被朱武接去了新宅過年。寒雪沒帶手機,她也不想去打擾他們。
她徑直去了二樓,敲開當年寒家形同虛設的、已經銹跡斑斑的鎖環,隨着木門嘎吱的聲音,一股霉味及灰塵撲面而來。
還是兒時的擺設,因為鬧鬼和拆遷,這裏鮮有人至。客廳里寒韶華睡過的床,他當年喂她葯的地方,也依然和暮色一起靜默在那裏。好像這些年一切都不曾遠離,他依然是桀驁的英俊少年,站在晨光深處:
“小雪,男人最無奈的事就是在最無力的時候,偏偏碰到他想照顧一生的女孩。小雪,我現在還無法挽救你的困境,但我會努力。不管我富或貧,我都會給你我所有。終有一天,我會攢集足夠能力,去承擔你的命運。”
那麼生動的誓言,而彼時他不過15歲,還單薄瘦弱地在夾縫裏自求出路生存。
寒雪稍稍收拾了下屋子,又給自己煮了碗餃子,她已經一天一夜沒吃飯,直至二十幾個餃子下去,她才覺得身體重新屬於自己。奇怪的是,一路奔波,肚裏的兩個孩子卻異常安分守己,全不似往日鬧騰,除了偶爾“溫柔”地踢她一兩下。
寒雪微笑地撫摸他們:“這是媽媽長大的地方,這裏曾生活着外婆,還有太婆;媽媽和你們一樣,也曾被她們照顧長大;外婆會煮很多好吃的東西,會嘮叨,會在媽媽不聽話時打罵媽媽,每一次責罰完媽媽沒事她卻反而大哭,你們說好笑不好笑,大人比小孩還愛哭鼻子;而你們的太婆呢——”
她會砍柴跳水,會做香料會磨豆腐會插秧,為了生計她幾乎無所不能。可再繁重的生活也磨滅不了她仁慈和堅強的秉性,明明口袋裏只有一塊錢她還能周濟一半給過路的乞丐,無論誰經過這裏都可以向她討要一碗水或一碗飯。
寒雪悵然看着窗外,如果老人泉下有知,看到她如今攜子女歸來,會是怎樣的欣喜表情。
“女人身體的偉大和芬芳,在她有了孩子后,才全部散發出來。”她曾如此對自己說:“小雪,為你愛的男人生下孩子,和他一起看着孩子長大,離去,傳承,那是世間最甜美的獎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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