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緣起
2006年的五月。
湘韻。
梅雨過後,早夏的陽光和煦地傾灑大地,把人烘暖得連骨子裏都變得酥軟。
一輛紅色的保時捷悄無聲息地駛進一座破敗的中學校園,在辦公樓前停下。隨即,一個頭髮有些發白的老人從裏面出來,還沒站穩,就先抱着廊柱一頓嘔吐,邊吐邊說:“小翼,我知道你剛在汽車拉力賽上拿了第一,可你也別這麼折騰你唐叔這把老骨頭啊。”
“到底誰折騰誰啊,人家正在大堡礁抱着世姐避暑了,卻偏偏要被你拉到這麼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說話間,一道頎長的身形從前座懶散出來,劍眉星目,笑容里,是數不盡的邪魅風流。
唐尚德按了按胸口:“是你爸的意思,說你既然不願意再回英國讀書深造,好歹也得有份正經工作。”
年輕男子怪怪一笑:“這他媽也叫正經工作,幾千里跑到這裏,只為面試一個乳臭未乾的初中生。”
唐尚德也不生氣,依舊和藹道:“這個人可不是乳臭未乾,15歲,已經是省里的奧數冠軍。你爸的計劃,你也多少清楚一點。”
“不就是人才儲備計劃嘛,全世界那麼多名校,那麼多現成的高材生不要,偏偏跑到這麼一個窮山溝里,找一個看不清未來,十年後才能用得上的小屁孩。”男子深不以為然。
唐尚德呵呵道:“正因為是十年以上,才要現在投資。”
“什麼意思?”
唐尚德不再多言,只揮揮手,對他的少爺做了個請的手勢。
男子無奈,只得搖搖頭,跟在老管家後面,上了教學樓老舊的木梯。
他們在校長辦公室門前停下,唐尚德剛要敲門,卻被男子制止:“等等。”
隔着和這座小縣城空氣一樣灰濛濛的玻璃,他靜靜看着裏面的一幕:
一個纖瘦的小女孩獨自站在屋子中間,低着頭,面對一群正襟危坐的,形色各異的中年男人。掉漆的薄薄木門根本擋不住聲音,裏面的爭執如雷貫耳傳來:
“只要你繼續留在本校讀高中,學雜費可全免,學校還額外補助你每個月100元的營養費。”
“來一中吧,剛你們二中校長應允你的,一中也可以做到,而且我們還會給你配備最好的數學老師,輔導你繼續衝擊全國、甚至全世界的奧數冠軍。”
女孩沒有言語,依舊低着頭,眼觀鼻鼻觀心,一動不動。
好像這些人說的,爭着要的,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
良久,坐在中間的矮胖男人說道;“同學,你也看到了,一中和二中的校長都已經表態,你自己的決定了?放心,你有困難,學校,教委都會替你想辦法解決,怎能說要退學了?這麼好的苗子如果沒有書讀,那將是整個東城縣教委的恥辱,你們說是不是?”
旁邊兩個校長不住點頭附和:“廖主任說的極是,極是。”
被稱為廖主任的男人放下二郎腿,改為不住地抖動,闊腿褲隨着他極速而細微地抖腿而如同拉風箱般不停涌動;戴着茶色眼鏡的廖主任看不清眼神,但他的表情卻直直盯着女孩,有同情,有欣賞,還有一絲,也許是錯覺,屬於男人看到可口食物時的隱藏慾望:“如果你來一中讀書,可以住我家,教委宿舍就在一中旁邊,很方便。我有個兒子,比你小几歲,你們可以一起上學,一起作息。”
女孩依舊低着頭,看着自己破舊的解放鞋,良久沒有應答。
最開始說話的二中校長忍不住:“快答應啊,你天大的福分來了你知道嗎,廖主任這是要把你當女兒看。難道你還想回去跟朱家幾個混小子擠在不足5平米的房間裏過日子嗎?
女孩終於抬起頭,卻沒有望向屋裏圍着她三個男人,而是穿過眾人和積滿灰燼的玻璃,目光直直地投到正矗立在窗外的不羈男子身上。
是5月的暖陽,只是不知怎的,接觸到那女孩的目光,年輕男子竟生生打了個冷戰。
那是一雙沒有任何溫度,寒冷如北極最深處冰雪的眼睛。
她明明還只是一個未成年的少女,卻好似已走過所有人世滄桑。
她明明有着最如花的容顏,清麗絕倫,卻好似承擔著最不堪的命運。
美麗。貧窮。驕傲。
年輕男子悄悄退出女孩的視線,他竟有些不忍直視。小城的初夏夾雜着山野和腥味的江風,隱隱約約還傳來澎湃的的士高,是刀郎的《2002年第一場雪》——到處是渾濁的空氣,和落敗的生活,如同女孩腳下那雙解放鞋上的破洞。
裏面傳來女孩的聲音,帶着南方軟軟的,卻異常堅定的口音:“我哪也不去,就在學校獃著。不管是一中或者二中,哪個學校寒暑假還能給我一張床睡覺的地方,我就去哪個學校讀高中。”
她就這樣斷然拒絕了某人收留她的好意,魯莽而直接的,有着和她年齡不相稱的僵硬,及成熟。門外的年輕男子長長嘆氣,思忖良久,他壓低聲音對管家說:“這女孩,我要了。”
是同情?還是那抹絕望的冷漠,觸動了他?
唐尚德卻似一點也不意外,點點頭:“得,我這就告訴王董。”
年輕男子制止他:“我說我要了,是說我自己要了。這女孩,可不能屬於王家。”
唐尚德似早已司空見慣他這個小少爺的做派,嘴裏卻不忘調侃:“說的好像你不是王家人一樣。怎麼,你現在對這種乳臭未乾也感興趣了?”
年輕男子何嘗聽不出他語氣里的挪揄,卻也不計較:“我一直以為能拿到奧數冠軍的都是那種裝模作樣的老成少年,誰知是這麼一嬌滴滴的小姑娘,我王子翼憐香惜玉一回不行呀。再說了,老爺子一直說我中看不中用,讀書不行,那我就當花錢請個讀書厲害的放家裏供着做榜樣唄。這樣吧,老唐,把她弄到紐約去讀高中,衣食住行,均參考我和念念的標準。還有,這件事,誰也不許聲張,也不許讓女孩知道和我,和王家有一丁點的關係。”
交代完,不待老管家回應,男子大搖大擺下樓。
驀地似想到什麼,又回頭問道:“對了,小姑娘叫什麼名字?”
老唐看着已在樓下的他,一字一句,遙遙道:“寒雪,寒冷的寒,一場大雪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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