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他一直愛她,過去、現在和未來,正如此時此刻一般愛她。
“那你究竟在懷疑什麼?在否定什麼?”她的球拍發出砰砰的聲音,“難道章安青和凌葒沒有相愛過嗎?”
聲音忽然止住,章意的心猛的一驚。
“如果你相信他們曾經真的相愛過,那你還有什麼好害怕的?你所有的感受都是真實的,哪怕那部分短暫,微茫,甚至非常不起眼,可它確實存在過。生活有無數的苦痛與分離,一如當下的你和我,在未來某個日子我們可能會漸行漸遠,逐漸成為陌生人,然後組成各自的家庭。或許某一天意外來臨我會早早離世,或許你心中會留下幾許遺憾,可你會因為這一場未能走到盡頭的愛,就否決曾經和我在一起的時光嗎?”
一顆網球正中左肩,她高聲問道,“你會嗎?”
“我不會!”
“我不信,你這麼懦弱,這麼膽小,連自己的內心都不敢面對,連自己的信念都會懷疑,又要我怎麼相信你,怎麼相信我們曾切實存在過的幸福?”
另一顆網球正中右肩,他跌坐在草地上。
徐皎走上前來,把球拍重新塞回他手裏:“你起來,起來啊!今天你要是不起來,我就會一直用網球打你,把你打醒,打到你知道疼,知道憤怒,知道站起來反擊回去!”
章意盯着她。
徐皎俯視着他,像一個巨人。
“威爾是高位截癱,身體的殘缺造就了他的不幸,即便如此他內心仍嚮往曾經的美好。你有手有腳,還有這些你口口聲聲說要守護的家人的關心,真的忍心看着曾經那些點點滴滴帶給你的美好離你遠去嗎?真的不再熱愛了嗎?這個地方,血液流過的地方,曾經無數次帶給你感動與感恩的地方,真的不想再流動起來了嗎?就這樣自暴自棄,你對得起長寧叔的厚望嗎?你有真的把他們看作家人嗎?任由自己心靈的口子越開越大,你到底在和誰過不去?和你的過去,還是你的未來?”
他的眼裏蓄起洶湧的潮熱,矮小地不敢直視她的光芒。
“章意,我什麼也聽不見,我甚至聽不到你承認悲劇的聲音!”她不停地後退,不停地搖頭,“你看,你果然是個懦夫!”
“我不是!”他的手抓過濕濡的草地,起毛的網球擦過手心,如火球過境。他帶着灼燒的痛朝她飛奔而去,“徐皎,我從來沒有懷疑過跟你的開始,那一切都是真的,我不會否定我們,也不會否定他們。我只是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走到那一步,為什麼不能坐下來好好地談一談?為什麼剛好讓我看到那一幕?為什麼我一閉上眼,那些東西就會跳出來佔據我的大腦,不管我怎麼抗拒,怎麼讓他們離開,他們好像已經成了新的主宰。。”
他渾身顫抖着說,“那些該死的小丑,奪走了我的意志……”
“沒有人可以奪走你的意志!章意,你聽我說。“她靠近一步,輕輕撫摸他的耳廓。
她有一雙會說話的手,每走過一寸地方,就會激起一簇電流。他在顫慄與冷靜中交互不止,拚命尋找那個真實存在的自己。
“聽我說,那只是你給自己設置的網,其實它沒那麼可怕。”
徐皎說我會陪你一起,“你閉上眼睛,讓那些小丑出來。看看它們的長相,或許沒你想得那麼醜陋,就算很醜也沒關係,看向他們。他們手中是不是還拿着尖銳的刀具,耀武揚威地說要刺死你?你已經沒有退路了還怕什麼?朝他們走過去,告訴他們有本事就把你刺死!你試試看,試試看……”
她的手一路往上,一路往上,猶如參天的藤蔓向上纏繞,順着後頸,覆上他的雙眼。
一片舒適的溫潤罩住了他。
“他們是不是在往後退,大聲呵斥你讓你不要過來,這個時候你可能會耳鳴,嘶——不要怕,不要退縮。打開自己痙攣的小腹,聽一聽那些聲音,除了嘶吼、尖叫還有什麼?是不是有什麼藏在下面你之前沒有看到?那是大笨鐘滴答、滴答的聲音,多麼美好,多麼動聽,曾經帶給你多少妙不可言的回憶,可小丑的叫囂把它掩蓋了。只有聽見那些真正的聲音,你才有可能打敗小丑。”
那片溫潤來到他的雙頰,春風化雨一般,拂去了緊繃與僵硬。
“現在,嘗試撕開那張網,不要抵觸後面的黑暗,也不要抗拒那些聲音,只要朝前走,什麼也不要想,慢慢地跨過去一條腿,現在看看。是不是有點光透進來了?仔細感受一下,也許耳邊還有風聲,身體感覺很溫暖……”
徐皎看着他,他在初春露重的公園裏,逐漸舒展了自己。
這段日子她曾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問過安曉,甚至問過曹如意,如果他們早一點告訴她章意的真實情況,結果是否會有不同?曹如意調侃道,如果這個世上有後悔葯,她一定第一個吃。
問她為什麼卻是笑笑,反過來問她:“你怪他們嗎?”
她不知道有沒有資格、立場去責怪他們,或者說這種誰也不想發生的事,難道會因為找到一個可以責怪的人,就能讓內心好受一點了嗎?
“他們沒有告訴你,不是不相信你,也不是不看重你,而是在他們心裏,他們更加愛重章意。想要保護他,這是人之常情。大家都有僥倖心理,不說的話也許還能相安無事,一旦說了,就像泄了氣的皮球,自己都會害怕那個結果,更何況章意?”
他會害怕,這沒什麼可恥的。
重要的是不能因為害怕一直龜縮不前。只要先哭出來,再笑出來,這事兒就能翻篇了。章意屏氣凝神,耳邊不斷有個聲音穿透所有雜音阻礙告訴他“走過去,走過去”,於是他咬緊牙關,邁出一條腿。
黑網的另一頭,是威爾。
窗明几淨,一室春光,這是多麼美麗、多麼蓬勃的春天。
威爾說:“我真羨慕你。”
他掩飾不住滿腔的激動,盡量讓自己聲線平穩:“謝謝你。”
“你該感謝的不是我。”
“我知道。”
威爾笑了:“我要走了,好好照顧小露。”
“我會的。”
“再見。”
威爾,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