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陳寅想轉頭,可他的身體就都跟突然斷電了似的,無法啟用。
車開走了。
那一霎那間,陳寅猶如被一根無形的繩子套住脖頸,繩子的另一頭在車上,他被拖着跑。
車不停,陳寅也沒停。
他在烈日地下穿過一路灰塵,三三兩兩學生的好奇驚呼,來不及阻攔他的保安,一頭栽進A大後門外的瀝青路上,混進車流里,在刺耳的車喇叭聲中飛奔。
腿部肌肉,膝蓋骨,心臟,體力都在告訴陳寅,不行了,他快到極限了,可他仍然停不下來。
魔障了。
吹過耳邊的熱風像沸騰的水淋過來,將他的皮膚燙傷,他沒有痛感,瞳孔放大不知疲倦的追着車跑,整個世界只有車裏的人。
“嗬……嗬……嗬嗬……”
陳寅的視線被汗水蒙得模糊,他一個不慎摔倒在地,兩隻眼睛死死瞪着越來越遠的車,撐着路面爬起來就要繼續追。
“啪”
陳寅甩了自己一耳光,嘴角裂開的疼痛讓他眼神一閃,恍惚着清醒了一點,他邁着兩條發抖的腿走到行人路上,半蹲下來兩手撐着膝蓋,滿頭大汗的粗聲喘息。
為什麼要拚命的追車,為什麼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跟思想。
像一條聽到主人召喚的狗。
這莫名其妙從心底鑽出來的想法自然得如同一句日常,陳寅又大力扇了下臉,這回完全恢復過來了,他舔掉嘴角溢出的血跡,咬牙踹樹。
去他媽的狗。
去他媽的主人。·
陳寅嗓子眼冒煙,一臉被強行灌了糞便的表情,他這些天給自己做心理建設的地基是——夢是夢,現實是現實。
現在給他來了這麼個巨大的“驚喜”,夢裏的人竟然成了真實存在的,這令他措手不及,有種什麼東西轟然崩塌了,什麼東西湧進來了的感覺。
陳寅的臉上脖子上都滾着汗,臟背心也濕透了,他蹲到地上,劇烈起伏的汗涔涔後背靠大樹。
急速的快跑跟情緒脹滿的爆發之後,是乏力空虛。
有車主過來罵他是不是找死,路人也跑來湊熱鬧,陳寅有些耳鳴,心跳的聲音逐漸蓋過了周圍的嘈雜,他扯住潮濕的額發往後拽,臉色跟嘴唇都很白。
竊竊私語裏傳來王滿的鬼哭狼嚎:“寅叔!”
陳寅的思緒混沌,胳膊被抓住往上拽,他抬起頭,渙散的視線慢慢聚集在滿臉焦急的男孩子身上,沙啞道:“滿子,你怎麼跟過來了?”
王滿看他有聲了,快蹦到嗓子眼的心跳這才掉了回去。
“你突然追着車跑,我怎麼喊你都沒用。”王滿根本跑不過,要不是他中途問一個女學生借到自行車,現在他人已經癱在路邊了,他彎腰去拉陳寅,“我不跟過來哪行,你都不知道你跑得有多快,要飛起來了真的,路上車這麼多,你也不停下來,太嚇人了。寅叔,你到底為啥要這樣啊?”
陳寅從大褲衩的兜里拿出手機看時間:“我是見到了,”他頓了頓,腦子裏冒出幾個形容詞,最後脫口而出一個別的,“很熟的人。”
王滿吃驚道:“是不是看錯了?”
陳寅表情複雜:“應該沒有。”
王滿瞧瞧陳寅嘴角的傷,腫了的半邊臉,膝蓋跟手掌的擦痕,他以為全是摔出來的,不禁吸了一口涼氣。
追車的畫面配合這幾處傷,就是一個瘋子,可憐又卑微。
他咽了口唾沫,試探地詢問:“寅叔,車裏的人是你前女友嗎?“
陳寅的眼角一抽。
王滿當他默認了,忙開導道:“別難過了,過去了就過去了,還是不要想了,以後一定能碰到真正的有緣人。”
“那車看起來很貴,你前女友是富二代嗎,還是嫁了個有錢人啊?你追在後面跑了這麼久,司機能看到的吧,看到了會提醒的吧,很明顯就是不想,算了,不值當。”
陳寅沒在聽王滿說什麼,他看向那輛車離去的方向,有點走神。
不出意外的話,是A大的學生……
在校生不知道有多少。
怎麼找?
找到了要做什麼?
陳寅頓時止住這個即將脫軌的念頭,臭着臉喊王滿:“曬死了,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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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外傷好得快,心裏的狼藉卻無從下手。
陳寅索性不管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不可能因為怕再夢到連續劇的第三集劇情,就不睡覺,怕再暈倒,就躺着不起來。
走了的大工騰出的位置,陳寅坐上去了,宿舍里要他請客,他買了一箱啤酒和幾個滷菜。
大家全身只穿着洗得變形的內褲,曬得黑黝黝的湊在一起,吃吃喝喝,划拳,笑罵,說一些下流的髒話,調侃誰跟媳婦在宿舍睡覺不拉帘子,被看光了都不當回事,他們也聊各自的破事,譬如給孩子打電話,沒說兩句孩子就要掛掉,長時間不回去都不親了,可是不出來打工又沒錢賺。
空氣里有煙酒味,還有臭衣服臭襪子悶久了的味道。
陳寅拿着一瓶啤酒,用牙咬開蓋子,一口氣往嘴裏灌了大半瓶,來不及咽下去的淌到他下巴上面,他隨手拽起背心抹了抹,呼着酒氣點燃一根煙,坐在倒着放的白塑料桶上吞雲吐霧。
這是他的生活。
夢有關的一切,所有,每個小細節都很另類,不該出現在他的人生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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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寅拿出十成的勁兒砌磚,累癱了倒床上就睡。他通過耐力幹活轉移注意力,誰知反彈得更厲害了。
想見到那個人,想和他說話,觸碰他,想被他觸碰……
陳寅克制住跑到學生樓發瘋的衝動,舉着啞鈴到宿舍外面鍛煉,他把精力都耗光了,一身汗的去公共浴室洗澡。
有十幾個人在裏頭聊天,他們皮都洗皺了還沒走,反正水不要錢。
陳寅拿了根水管往身上沖,冷水。他打香皂洗頭洗臉,一頓搓就嘩啦嘩啦衝掉泡沫。
旁邊的工人看了眼他的他腹肌:“你這都八塊了,還練什麼。”
“沒事幹,閑的。”陳寅把水管舉起來,沖白壯的後背。
“真牛逼,擱我是一天都堅持不下來的,你這人魚線也一直都在啊。”工人伸過去的手還沒碰到,就被水管砸紅了,他以為是陳寅不小心,無語地吐槽了句,“寅哥你拿好啊,我手差點斷掉。”
陳寅也沒解釋,他擦了擦身子就套上褲衩,端着臉盆腳踩舊拖鞋,啪嗒啪嗒的出去了。
一大老爺們,被同性碰一下有什麼大不了的。
陳寅的頭上在滴水,往他寬闊的肩膀上砸,他年輕時候健身是為了讓自己滿意,跟朋友們顯擺,討女孩子喜歡,後來就養成了習慣,也無所謂被打量被討論被關注,現在敏感個什麼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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蛐蛐叫個不停,兩層鐵皮房亮的燈不多。晚上不幹活,大家下了班以後很無聊,再加上屋裏比屋外熱,他們一個個的都跑去逛街了,不到十點是不會回來的。
陳寅抹了花露水,搬着席子鋪在在門口的樹下,躺上面乘涼,王滿打來電話的時候,他已經吃掉了兩個香瓜。
“寅叔,你在宿舍嗎?”王滿那邊人聲鼎沸。
“在。”陳寅把瓜皮丟掉。
王滿不知走到哪,背景音小了不少:“我要跟你說個事,你別激動,一定別激動。”
這會王滿在步行街,他是跟老鄉一塊來的,想買部便宜點的手機用,以防萬一那兩個狗日的學生找他的時候,他能及時打電話求救。
就在幾分鐘前,他無意間看見了一輛車,不確定是不是寅叔上周三追的那輛。
本來他是不想說的。
可寅叔最近的狀態真的很不對勁,飯量減少了,有時候還魂不守舍,走路都能踢到推車,把大腳趾踢出血。
王滿就尋思,歌詞裏都唱:相見不如懷念。
讓寅叔見到前女友,沒準就能發現人已經不是以前的了,自己也該往前走了。
王滿講了車的事,那頭安靜幾秒,回了兩字:“不去。”
沒等他說什麼,電話就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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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寅把手機丟席子上,他從盆里拿起最後一個香瓜,埋頭啃了起來。
A大在大學城,郊區,而步行街在市中心,就算是那輛車,也太遠了,估計他人還在路上,車就已經開走了。
更別說是滿子看錯了車的標誌。
或者車是同一輛,卻是別的車主。畢竟全世界又不是只有一輛。
所以沒必要去。明天還要起大早幹活。
片刻后,陳寅站在公交站台,手上拿着兩個沾着汗液的鋼鏰。
公交來一輛走一輛,都不是他要等的,他按耐不住急切的心情,直接打車了。
這個點是白領們下班的高峰期尾巴,有部分路段微堵。
陳寅焦躁的捏着十指關節,發出的“咔咔”響配上他緊繃的神色跟強壯體格,充滿了威懾力。
司機汗都下來了,他把空調打低了點,頻頻看後視鏡:“兄弟,你趕時間?過了這段就好了,要不我開電台給你聽聽?”
沒得到回應,司機閉上嘴,老實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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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目的地,陳寅心神不定的掏車費,半天都沒掏出來,司機也不敢催他。
陳寅一下來,出租車就一溜煙的跑了,甩了他一臉尾氣。
“大晚上的,老子跑來這幹什麼,一百多塊沒了,回去一定要坐公交。”
陳寅按照滿子的信息找到車,他扭頭看看旁邊的高檔會所,皺眉往裏走,被門口的服務生攔下了。
“抱歉,先生,您的穿着不符合會所的要求。”服務生說。
陳寅的髒話到嘴邊了,他天天穿的標配大褲衩已經換成了長褲,上身是只穿過一次的保羅衫。
這身是他來A市當天穿的,第二天就洗了收在旅行包里,他今晚出門前才拿出來的,皺巴巴的帶着樟腦丸味道。
“什麼要求?”陳寅拿出煙盒,問。
服務生一板一眼:“會所是會員制,您出示一下會員卡。”
陳寅笑了:“剛才不是說衣着嗎,這會又扯上會員卡了,一會一個樣啊小帥哥。”
服務生露出聞到底層人士窮酸氣的鄙夷:“別在這胡攪蠻纏了,這地方不是你能消費得起的。”
陳寅眼一瞪,嚇得服務生要喊保安。
“老子確實消費不起。”陳寅啐罵著走到路燈底下,煙拿出來,又塞回煙盒裏,他抓幾下頭髮,留意大門那邊的動向。
就在陳寅要喂出一個蚊子國的時候,有幾個少年從會所裏面走了出來。
其中一個少年穿着一身黑,耳朵上塞着耳機,挺拔得很醒目,陳寅一眼就看到了他。
少年腿長,走得卻是最慢的,其他人明顯在跟隨他的節奏。
一個紅毛撞上陳寅,見沒撞開就伸手去推,被他一把抓住。
“找死是吧?”紅毛髮覺他一眼不眨的盯着一個方向,眼珠一轉就喊,“泊嶼!”
名字沒聽過。陳寅又出現了耳鳴的情況,整個世界都像是被轟炸得稀爛。
紅毛舔舔唇釘:“這大叔一直看你,認識啊?”
陳寅緊縮的瞳孔里,少年僅僅只是掃了他一眼,漠然道:“不認識。”
那一瞬間,陳寅的耳鳴好了,他聽得一清二楚。
抓着紅毛的手也鬆開了。
“還以為你又偷偷行善積德救助流浪漢,不告訴我們呢。”紅毛走到同伴們那裏,“今晚沒玩夠,我知道一個好地方,有幾個新菜還不錯……”
方泊嶼欲要戴回耳機,忽有一道光打在他高挺的鼻樑上,他偏了偏頭,整個面部輪廓都出現在光里。
那是一張線條很乾凈的臉,五官正統俊美,氣質上給人的感覺是出身書香門第,擁有極好的教養跟談吐,可他的眉宇間卻透着若有似無的、脫離規則的陰鷙與乖戾。
“聲音沒錯,身形也對上了。”陳寅自說自話,手電筒的光照過少年的眼睛,唇,腰,手,又回到他在夢裏體會最深的唇部。
我不認識他。
他也不認識我。
陳寅驀地有種正在溺水的感覺,胸腔里的氧氣沒了,旁邊什麼都抓不到,他要死了。
“操,老男人怎麼做出那麼噁心的表情?”
“不會吧,同性戀?”
“我去,厲害,這老貨的屁|眼跟腦子調換位置了吧,連方少的主意都敢打,活膩了。”
“……”
“不知道方少最討厭同性戀?”
幾聲厭惡的叫罵后,沉浸在自己世界的陳寅被踹倒在地,有鞋底踩在他的頭跟臉上,用力碾壓,他在看不見的冰水裏不斷下沉,意識模糊間聽到了他熟悉的聲調。
“別在這玩,要玩就去巷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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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嚯,日更第三天,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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