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四周很靜。
陳寅的背部緊緊貼着牆壁,眼前黑漆漆的沒有一絲光亮。他屏住呼吸克制喘氣的聲音,心跳聲很快,雷鳴一般在胸腔里躁響,汗珠順着他的鬢角流過他的下顎淌進他脖子裏,雙腿綳直肌肉抽緊一動不動。
嗓子很乾很癢,陳寅咽了一口唾沫,還是壓不下那股癢意,他在咳出聲的前一秒用雙手捂住嘴,噴出的鼻息很重很亂,吸進來的空氣渾濁難聞,帶有潮水泛濫的咸腥。
忽地,左側的黑暗中響起一串腳步聲,那人赤着腳,走得不快不慢,邁步時帶着股年輕人獨有的朝氣,還有幾分裹挾侵略性的慵懶。
彷彿一頭成年後第一次單獨捕獵的猛獸,獵物已經吃下去了,味道勉強還算滿意,現在正是放鬆休憩時刻。
嘩——
是窗帘被猛一下拉開的聲音。
陳寅往那個方位扭頭,窗邊的人影逆着薄弱的晨光,個頭很高,體型偏瘦卻不弱,看不清臉。
身披白襯衫,黑長褲松垮垮的卡在很窄的腰部,手裏拿着一把刀。
朝他這邊看來,目光森冷陰戾。
“寅叔?寅叔!寅叔你怎麼了?!”
臉被不停拍打,啪啪直響,陳寅含糊着悶哼了聲:“操……”
“滿子,別嚎了。”他撐開沉重的眼皮,發現自己躺在水泥地上,漱口缸子掉在腳邊,水全灑了,有不少順着他的球鞋幫子淌進了鞋裏。
一小坨牙膏沾在他身前的背心上面,牙刷不知道掉哪了。
“操!”
陳寅又罵,活見鬼似的,人懵了,喘氣聲都卡在了卡嗓子裏。
“寅叔,你醒了就好。”王滿驚魂不定的拍拍胸口,嘴巴上黏着半乾的牙膏沫,“我正刷牙呢,一扭頭就見你栽地上了,叫了你好多聲你都沒反應,快嚇死我了。”
陳寅撐着地坐起來,沒什麼涼意的風鑽進他寬鬆的大褲衩里,他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甚至在大夏天打了個哆嗦。
“怎麼突然就暈了呢,你是不是那個,就那個什麼,”王滿抓耳撓腮,磕巴半天才想出來,“低血糖啊?”
陳寅心不在焉:“啥玩意兒?”
王滿看了眼陳寅結實又有肉感的大腿,很顯力量的手臂青筋,強壯得能一拳干翻一頭牛的臂肌,默默的閉上嘴巴搖了搖頭。
完了又冒聲兒,“寅叔,你有沒有去醫院做過體檢?”
陳寅抓頭髮:“沒去過,浪費錢。”
王滿下意識點頭,他也是這麼想的,有那個錢,還不如買點好吃的。
“我聽秀芳姐說全身體檢很貴,還會有輻射什麼的,沒病都能給整出病來,嚇人,不過叔你身體多強啊,你這竟然暈倒了,”王滿年紀不大,臉上還有嬰兒肥,嘮叨起來卻像個七老八十的老媽子,“要不你今兒別上工地忙了,找工頭請個假歇兩天看看情況……”
“想什麼呢,”陳寅撿起漱口缸,手抹掉上面的土渣子,“我是昨晚喝多了,早上起得猛,剛才一下子發頭昏才沒站穩,磕懵了沒聽到你喊我。”
王滿這個人頭腦簡單缺根筋,他一聽這話,思路頓時就跟着跑了:“哦哦哦,對對對,喝了酒第二天是會頭疼發虛,我上次被大傢伙慫恿着喝了一杯啤的,可難受了,就爬個台階都感覺心臟要爆掉,你還喝白的,一個人幹了一斤多,牛逼。”
“行了,洗把臉打飯去吧。”陳寅拎着漱口缸往宿舍走,後頸的大蚊子已經趴了好久,都喝孬了。
“我牙還沒刷好呢。”王滿踩到了什麼,腳一抬見是一支齜開毛的牙刷,他趕忙拿起來在T恤上擦擦,快步追上去,“寅叔,你的牙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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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大西邊在建新超市,施工隊幹了快一個月,工人們處得還算融洽,也就在打牌的時候起過點火星,沒動什麼真格。
陳寅年紀不是最小的,也不是最大的,但他在工地上是最扎眼的存在。
因為他跟其他人不是一個色號。
他是開工第二天才來的,當時白花花一片,現在他天天暴晒灰里待泥里跑,過得粗糙又隨意,卻還是白。
不是病態虛弱的白,是那種健康有蓬勃生命光澤的白,肌肉硬硬鼓鼓的掛着汗白裏透紅。
按王滿的說法就是——很有食慾。
女的喜歡捏陳寅,男的也喜歡動手,平時他會笑罵一兩句,今天晃神得厲害,他把肩上的鋼筋扔下來,扒了灰黑的手套對着拍幾下抖抖灰就塞褲兜里,舔着嘴皮子拿下夾在耳朵上的煙,蹲在漫天的灰塵里抽起煙來。
早上那會,陳寅是忽悠王滿的,昨晚那點酒算個屁,離醉隔了十萬八千里,他想不通自己怎麼就突然昏倒了,還做了個夢。
陳寅夾煙的手錘鎚頭,他被王滿叫醒的時候,頭好像有點疼,不太確定是不是錯覺,因為他現在一點感覺都沒了。
煙霧繚繞間,陳寅撓了撓喉結,有點癢,他咬着煙,一時分不清是真感受,還是出現了幻覺。
那個夢……周圍一片黑。他似乎跑得很急,在躲藏。
什麼人,什麼地方,一概不知。
陳寅使勁扒拉頭髮里的灰,媽得,重點怎麼跑到夢上面了,重點是暈倒。
以前沒這毛病,從小到大都沒。
該不會是長了個……他把煙咬緊,抬手去摸頭,半天含糊着蹦出兩字,“瘤子?”
這想法一冒出來就在瞬息間暴漲,刺激得陳寅眼皮一跳。
要不還是去醫院檢查一下。
陳寅掏褲兜,掏出了幾張皺巴巴的票子,他捏捏就把票子塞回去,吐掉煙頭站起來,繼續去幹活。
算了,就算腦殼裏真的長了瘤子,也看不起。
聽天由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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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寅一上午都在心裏咒罵,因為那道看不清長相的人影陰魂不散,就跟刻在他腦子裏一樣。
真他媽邪門。
陳寅坐在菜館裏,掰着一次性筷子這麼想。
“寅叔,給你綠茶。”王滿把一瓶剛從冷櫃裏拿出來的綠茶丟過去,他一屁股坐下來,拿自己手裏那瓶蹭臉上的汗,“涼快,爽!”
“我不喝,你自己拿去。”陳寅一條腿架在旁邊的空凳子腿上,埋頭嗦面,他的背心被汗液浸濕,胸肌若隱若現。
“你這瓶是不要錢的,我中獎了,再來一瓶。”王滿得瑟地說,“這個月第二次中了。”
陳寅嘖嘖:“你小子運氣這麼好。”
王滿喝口綠茶,咂嘴發出很大的幸福聲響:“哎呀,一般般啦。”他東張西望,眼睛往牆上的菜單上瞅,“面沒飯管飽,我還是點蓋澆飯吧。”
說著就唉聲嘆氣,“這個月怎麼還沒過完,我等着發工錢等得人都要斷氣了。”
陳寅往面碗裏倒辣油跟醋:“每天至少兩瓶喝的,我看你手頭上挺寬裕。”
“哪有,我又不抽煙不喝酒,不找女朋友不買新衣服,一天下來累死累活的,就靠飲料快活快活了。”王滿撕綠茶上的包裝,“飲料里只有綠茶紅茶便宜,別的不划算,什麼時候能實現飲料自由啊,真的是,屎難吃,錢難賺。”
陳寅剛要說話,一個女人走到他身邊。
王滿很有眼力勁的把屁股一挪,上別桌坐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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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們住在A大後門對面的宿舍,臨時搭的,兩層,吃飯的地兒就在宿舍旁邊,都比較實惠。
像陳寅吃的這家,面積不大,緊巴緊巴擺了十來桌,早點正餐麵食都有,衛生環境還不錯,老闆娘是個單親媽媽,孩子在鄉下老人那,她姓黎,黎秀芳,長得談不上漂亮,但很順眼,適合過日子。
黎秀芳的頭髮紮起來被髮網包着,露出一張素凈的臉,顯得幹練,她把手在圍裙上擦擦,憂心道:“寅哥,你中午怎麼只點了小碗的清湯麵,是不是哪不舒服?”
陳寅搖頭:“天熱,吃不下。”
黎秀芳小聲說:“你跟我去廚房。”
陳寅還沒起來,小菜館裏就有了嘈雜的起鬨聲,都是一個工地上的,熟人熟臉,沒皮沒臉。
“去!”陳寅踢了下一個吹口哨的小伙坐的凳子,在大家曖昧的眼神注視下,跟着黎秀芳去了帘子後面。
菜館的廚子是黎秀芳弟弟,不怎麼待見陳寅,他把鏟子重重丟進鐵鍋里,端着一盤酸辣土豆絲出去,還故意去撞陳寅肩膀。
結果自己小身板弱,腳下不穩要倒,如果不是陳寅及時扶了他一把,盤子都能摔碎。
黎秀芳連忙把她弟推走,她從水桶里抱出一個西瓜,拿刀切成片狀,皮薄瓤紅,嵌着黑黝黝的籽。
陳寅吃西瓜的時候,女人一直在偷看他,當他一看過去,她就把臉轉開了,這副樣子像個小姑娘,他心想,要是他沒長瘤子,倒是可以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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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陳寅沒有再暈倒過,也沒再做過那種奇怪的夢,到了發工錢的日子,他揣着熱乎乎的三千塊看幾人打牌,看着看着就坐邊上,手癢的跟人下注。
贏了幾把以後,陳寅就收手磕着瓜子旁觀,他在烏煙瘴氣里打了個盹,進入夢境。
夢裏,那個片段不但重現了,還繼續了。
人影一語不發地看着陳寅,驀然抬起腳,向著他走來。
一步兩步,越來越近。
他的雙眼緊緊閉在一起,滿臉恐慌得快要昏厥。
那人停在他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他片刻,用刀尖撥起他額前濕趴趴的頭髮。
動作輕柔得像在蝴蝶的翅膀上作畫。
刀刃的寒光打在他眼皮上,他的嘴角發白,呼吸抖得不成樣子,頭頂倏地響起一聲命令:“轉過去,趴着。”
嗓音很有質感也很冷,不帶一絲溫度與感情。
陳寅顫抖着轉過身,兩隻手哆哆嗦嗦的舉起來撐在牆上,手指無助的蜷縮在一起。
就在那一瞬間,刀尖抵着他後頸第一塊突起的骨頭,沿着他的脊柱,
劃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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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第二個短篇走起,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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