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兩兄弟無心造殺業,餓山豹貪食火穿腸
“哥哥,哥哥,快來看,院裏進來一隻大狗,好像咱家大黑!”
“別鬧啦,弟弟,咱家大黑前兩天死了,你忘啦!”
“不是,這條比大黑個兒大,沒拴繩兒。”
“哪呢,哪呢,快讓我看看!”
燕山北麓,連綿的大山早被沒膝深的大雪覆蓋,幾十里不見人煙。山林深處,一座農家小院孤零零的坐落在半山腰上。走進院子,碎石磊成的半人多高的院牆裏,套着三間低矮的石頭房子。
房門是兩塊半新的松木板,上面貼着一對門神,風吹日晒之下,早已經斑駁不堪。粗壯的樺木做成的窗楞上糊着厚厚的牛皮紙,只中間有一小塊玻璃。房頂上壓着大石板,防止野草做的屋頂被大風吹跑。一根泥築的煙筒冒着裊裊的炊煙,在空曠衰敗的大山裡顯得格外有生氣。
雙胞胎兄弟方山、方水擠着小腦袋從窗戶中間往外看。一隻油光發亮的山豹站在院子裏,順着窗戶望着兄弟倆,眼神平和。
“哥,咱們把這隻大狗留下來吧。反正大黑死了,咱家缺一條大狗看家。求求你了,你看它多威風啊。”
弟弟搖着哥哥的手,小眼神里滿是哀求。雖然兩兄弟相差不過一刻鐘的時間,可是哥哥的地位不容撼動,沒有哥哥的允許,方水的所有小想法都無法實現,搞不好還會被告到父母那,挨頓鞋底。
兩個不滿七歲的孩子,從沒走出過大山,知道拖着大尾巴的是狼,卻從沒見過本就稀少的山豹,自是分不清山豹和大黃狗的區別。半山腰上原來的五六戶人家,幾年間都搬到山下十幾裡外的村子裏了,現在只有他們一戶人家。荒山野嶺,兩個孩子堅定的認為跑到他們家的狗沒拴繩子,沒套項圈,肯定是無主的野狗,留下來喂幾頓骨頭,養熟了就能變成自家的看門狗,再沒有比這更好的玩伴了。
“對,把他留下給我們看家。可是一會它要是跑了怎麼辦啊,咱們趕緊出去把他抓住吧。”
農村有句老話“七歲八歲沒好雜碎”。七八歲的孩子,正是淘氣的時候,半懂事不懂事,整天叨貓逗狗,精力旺盛,無所顧忌。
哥倆跳下火炕,走到外屋伸手就去開門,可是門被死死的鎖住了。這才想起父母下山推碾子前告訴他倆,好好在屋裏玩,千萬不能走出屋去,要不就被大尾巴狼叼走了。看來他們還是不放心,乾脆將門從外面鎖住了。
哥倆沒辦法,轉頭又跳上火炕,再次從窗戶往外看去,還好,他們的“大狗”依然站在院子裏。
“爸媽一會就會回來,只要咱倆留住它,等爸媽回來就能抓住它了。”弟弟還是不死心,望着哥哥認真的說。
“你先看着它,我想想辦法。”哥哥方山轉身又跑到外屋,不知幹什麼去了。
“你留下來跟我們玩好不好,我領你去抓山雞,給你逮家雀吃。對了,我給你取個名吧,你這麼威風,叫將軍好不好。”方水隔着窗戶和他的“大狗”說話,語氣里儘是哀求。
哥哥方山在外屋轉了一圈,無功而返。轉頭卻看見了放在火盆上的一堆土豆。
“我有辦法了!”方山高興的叫道。
“哥,啥辦法呀?”方水的小眼睛裏閃着光,興奮的問哥哥。
“你真想留住這條大狗?那你得把你的好吃的讓出來。”
弟弟馬上領會的哥哥的意思,沒有一絲猶豫,走到火盆前就開始燒土豆。方山也湊過來,幫着弟弟一起烤。
這些土豆本來是父母留給哥倆的零食,小哥倆一直捨不得吃,放在火盆邊上慢慢烤着,聞着烤土豆的香味就覺得挺知足。土豆堆在火盆邊上,有的已經烤熟,有的半熟,還有的沒烤着,是生的。
挑了個熟透的,方水用火筷子夾着土豆走到窗邊,把窗戶紙索性捅個大窟窿,喊道“將軍,將軍,給你好吃的,別走了行不行?”把鼻子湊到土豆前使勁吸了吸香味,然後往外一送,“大狗”跳起來一口就把土豆吞進了肚子。然後眼巴巴盯着窗戶,等着下一個。
看着“大狗”吃土豆的樣子,可把這哥倆樂壞了,簡直比自己吃還要開心,嘰嘰嘎嘎的笑個不停。兩人開始分工,哥哥負責烤土豆,弟弟負責喂土豆,兩個人忙的那叫一個不亦樂乎。
時間不長,堆在火盆邊的十幾個土豆就被哥倆送光了,窗外的大狗卻還意猶未盡的樣子。小哥倆再次感覺到了危機,急的團團轉。方水拿着火筷子在火盆里亂翻,希望能再找個“漏網”土豆。
火筷子扎到盆地,往上一翻,一個圓滾滾的傢伙露了出來。冬天夜長,很多時候一盆炭火堅持不到天亮就會熄滅,所以人們會往火盆底下放上幾個鵝卵石,火滅了,石頭還能保持很長時間的熱度。這個圓滾滾的傢伙就是哥倆的父親放進去的,個頭和土豆差不多,燒的黑不溜秋的,看不出石頭的樣子。
小哥倆哪知道這些,以為又翻出一個土豆,擔心埋在底下沒燒熟,還放在火上又燒了一會,石頭裏面都已經燒紅了,外表卻一點看不出來。
最後一個“土豆”了,小哥倆小心翼翼的用火筷子夾着,一點點蹭到窗口,順着窗戶就送了出去。
再說外面的山豹,大雪封山很長時間了,食物短缺,好幾天沒吃上一口。今天鼓足了勇氣才敢走進這間院子,想找點吃的。一進來就被餵了十幾個熱乎乎的烤土豆,解饞又解餓,一會一個的從窗戶上送出來,吃順了口。聽見窗戶上又有動靜,一個躍起,就將落下的東西吞進口裏。
緊接着就是一陣響徹山谷的凄厲哀嚎!肝腸寸斷,聲嘶力竭。
小哥倆喂完這最後一個土豆,徹底懵了。恐怖凄慘的嚎叫就在身邊,別說是七歲的孩子,就是五大三粗的青年壯漢怕也要嚇的腿軟啊。哥哥抱着嚇的哇哇哭的弟弟,一頭就扎進了厚厚的被子剁里,拉過幾床大棉被蓋在身上,死死的拽着被子,躲在裏面瑟瑟發抖……..
熱河方家,祖上是前清時期的貝勒爺,滿清皇帝退位,便改了漢姓方。到了方山方水父親方望樓這裏,本還剩兄弟三個,方望山,方望水和方望樓。方家靠着祖上的積蓄和經營,在熱河城裏算是首屈一指的富戶,經營了很多買賣。
日本人打進熱河那年,害死了方氏一族上下幾十口,霸佔了方家的祖業。兩個哥哥帶着弟弟外出遊玩,才算逃過一劫。於是大哥二哥都參加了抗日隊伍,為了給方家留個香火,兩個哥哥變賣了剩下的所有產業,將懵懂年幼的方望樓連同變賣得來的黃金光洋一同送到這山中遠房親戚家。
這遠房親戚倒也對方望樓不錯,把方望樓當成親生的一樣對待。再加上方望山、方望水兄弟倆送來的那大筆錢,方望樓童年的日子過得還是很好的,算的上是富貴生活了。只是到方望樓剛要成年的時候,撫養他的養父母先後去世。養父母的幾個親生子女爭奪家產,全然不顧多年親情和當年方家送來的大筆財富,竟把方望樓趕了出來。
方望樓孤苦無依,只得孤身住在山中。靠着鄉親們的幫襯,蓋了間草房,算是有個容身之所。
好在方望樓比較勤快,山上又有的是無主的空地,篳路藍縷的方望樓就一小片一小片的整理開荒,硬是在亂石叢生的山間種出了莊稼。
老話說,人窮輩分高。年近四十的時候,方望樓靠着自己的勤勞和艱辛,開荒出足夠養活一家子的土地,也有了些餘糧,這才敢託人說媒。
二三十歲的時候,方望樓連養活自己都難,就算有媒人上門,他也不敢應承娶親的事。到了這個年紀,再想娶妻成家,年齡又成了問題。
也是天註定的緣分,兩百多裡外的壩上草原,一個奇女子陰差陽錯的嫁給了方望樓。
這女子姓趙,叫趙秀娟。幼年喪母,父親一個人把她拉扯大。兩人相依為命,靠着幫別人牧馬放羊艱難為生。小娟十三歲那年,父親放馬不慎從馬上摔落,恰巧硌在一塊石頭上,導致下身癱瘓。
十三歲的趙秀娟只得扛起養家的重擔。放羊牧馬,種地割麥,跟着別人進山采山貨挖草藥。只要是能賺錢的事,她小小年紀什麼都能幹。十里八村都知道這麼一個孝順能幹的姑娘,提起來大家都是直豎大拇指。
到了出嫁的年齡,倔強的趙秀娟對登門的媒人說,嫁人不能兒戲,我要看得上。而且只有一個條件,嫁過去要帶着癱瘓的父親,否則寧肯一輩子不嫁,等送走父親,就去出家當姑子。
媒人說了幾個小夥子,和趙秀娟彼此也能看得上。只是一看見躺在床上的老父親,都無奈的退了回去。畢竟誰家都不富裕,養一個癱瘓的廢人太難了。壩上草原上,放牧牛羊是個極難的活計,一般家庭根本沒這個能力。種莊稼就更難了,土地倒是很多,幾十上百畝地,春天撒上種子,秋天收穫的時候能把種子收回來就算是不錯了。養個癱瘓在床的人,就要多一個人吃飯,還要再多一個人照顧,也着實不容易。
就這麼著,上門說親的越來越少。姑娘是個好姑娘,奈何就是這樣的情況,縱然郎有情妾有意,任誰也扛不住生活的柴米油鹽。等到老父親在女兒的悉心照料下,安然而逝的時候。年輕的草原姑娘不覺間已經年近三十,一直沒能出嫁。
她自己也明白,女子到了這個年紀,還能找到什麼合適的人家啊,不能委屈了自己,乾脆應着自己當年的話,下到壩下去,找個尼姑庵出家吧。
簡單的收拾一下家當,準備去壩下出家。從沒離開過草原的姑娘剛一下壩就迷路了,又趕上一場風雪,連路都找不見,迷迷糊糊的誤入老林。饑寒交加,眼見窮途末路的時候,終於從林子裏走出來,昏倒在山坡上,前面恰好就是方望樓的那座山間小院。
方望樓悉心照顧了半個月,兩人互相生出好感。天做的良緣,誰也攔不住,年近四十的方望樓白撿個媳婦,快要三十的趙秀娟也找到了如意郎君。
就這麼著,二人成了家,一直在這深山中生活,這也才有了方山方水這小哥倆。
大哥二哥同時參軍,又在同一天都死在了抗日戰場上。方望樓得到兄長死訊的那天,正好是方山方水出生。老來得子,又逢得知兩個兄長戰死沙場,世間再沒有自己的親人。
大悲大喜,大富大窮,人生起落算是經歷了一個遍,也算是為了紀念兩個哥哥,給這對雙胞胎取了方山、方水的名字。
看着襁褓中的兩個兒子,方望樓心中再無他念,只盼將兩兄弟撫養成人,把方家香火傳承下去,與妻兒在這深山中平淡度日,了此餘生。
山中清苦,一家人倒也能勉強度日。只是生活實在是不方便,連做玉米面的石碾子都要下山走個十幾里才有。妻子趙秀娟勸過,方望樓舍不下養育自己的山間小院,更捨不得自己費盡半生心血開荒的幾塊莊稼地,就是不肯下山。勸了幾次也就隨了他。只能隔三差五下趟山,雖然辛苦,一家人健康平安,過着自給自足的小日子,倒也其樂融融。
年近四十的妻子竟然又有了身孕,這讓方望樓對未來的日子充滿希望。他覺得老天是公平的,雖然半生坎坷,卻總有意想不到的驚喜等着你。
今天又該下山推碾子去了。快臨產的妻子堅持一起去,山裡人把孩子生在田間地頭不是什麼新鮮事,方望樓也沒在意。像往常一樣,就把方山方水鎖在了屋子裏。
自從日本人投降以後,方望樓就覺得山裏邊野獸如同從地獄湧出的惡鬼一樣,呼啦啦冒出了無數。夜裏常常能聽見野狼的嚎叫,山豬的悶哼,甚至老虎的嘶吼。
可是白天哪裏聽到過這樣的野獸哀嚎,實在是太瘮人了。仔細聽聽聲音的來源方向,方望樓只覺得手腳冰涼,整個人幾乎要癱軟在地。
野獸嘯山,從小在山上長大的方望樓如何不知道其中的恐怖。雖然沒有親眼見過,但經常聽村裏的老人講起。或者是因為白日裏的旱雷,或者是一些說不上來的原因,山裏的野獸成群結隊跑出來,瘋了一樣,一邊嘶吼一邊狂奔,所過村落無一生者,人畜皆斃。
村子裏的百十口人稀稀拉拉的都走了出來,面帶恐懼。幾個獵人手裏緊緊的端着獵槍,圍在碾子旁靜靜的聽着,人群安靜的讓人窒息。
“望樓,我怎麼感覺這聲不對啊,好像從咱家那邊傳過來的,快回去看看吧。”方望樓的妻子臉色煞白,恐懼的盯着方望樓。雙手要不是扶着碾盤,早就癱軟在地上了。
方望樓回頭看了看,村民的眼神里又是恐懼又是同情。心底里泛起一陣恐懼,一陣咸澀涌到嗓子眼,又被硬生生的咽了下去,雙腳發軟,再次強忍着沒有倒下。
“趕快回去看看吧,別怕,我們跟你一起去。”
為首的獵人名叫陳文,是個膽大心細的漢子,和方望樓從小玩到大。此刻也是擔心的厲害,仗着手裏的獵槍,倒是還不怎麼害怕。
“對,大家一起走,不會有事的。”
淳樸的村民都高聲附和着,他們只能用這種方式來安慰和寬解方望樓夫婦了。
一大幫人呼啦一下就往山上走,拿槍的走在前面,婦女攙扶着臨產的方望樓妻子走在後面。
一群人急匆匆來到山上,走到小院門口都愣住了。
整個院子一片狼藉,一隻一人多長的山豹趴在院門口一動不動。幾個獵人朝天放了幾槍,山豹趴在那卻一點反應都沒有。
又等了半天,眾人小心翼翼的一點點湊到近前,這才發現山豹肚子脹的老大,七竅流血,已經死了。
方望樓的妻子心想:完了,這豹子吃了方山方水,現在撐死在這了。一聲哀嚎就昏了過去。
方望樓此時也顧不得妻子,快步走到屋子前,發現門鎖的好好的,只是窗戶上有一個大窟窿。打開房門,也沒什麼異樣,只是火炕上一片凌亂,哆嗦着雙手掀開被子,方山抱着方水正睡在裏面,已經捂的滿頭大汗了。
叫醒這哥倆,眾人七嘴八舌的問完,這才知道山豹吃了哥倆的“石土豆”,穿腸而死。虛驚一場,方望樓如同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如今還了魂,開心的無法形容。見天色將晚,忙着生火做飯,說什麼也要留村民喝碗米粥再走。
那邊方望樓的妻子剛剛被一幫婦女喚醒,告知一切平安。緊張的心情還未平復,肚子卻開始疼了起來,眼看就要生了。幸好全村的男女老少跟上來一大半,不缺接生的人,就又開始忙活起來。
屋裏忙着接生,屋外的男人們開始給山豹開膛破肚、剝皮剔骨。方望樓打算今晚就用這隻豹子招待大夥,雖然人多,喝口肉湯還是沒問題的。剛才還緊張到不行的氣氛,一下子變得輕鬆起來。一群男人說說笑笑的就把山豹剝了皮,接着就要切肉剔骨。
方望樓接過眾人剝好的豹子皮,轉身搭在院子的牆上,一抬頭,發現門口站着一個乞丐一樣的老和尚。老和尚一身百納袈裟,破爛不堪,早就看不出原來的樣子。腳上的僧鞋更是破爛的成了上下兩片,被枯草擰成的繩子纏在腳面上,在冰冷的雪地上,聊勝於無。老和尚一身襤褸,花白的鬍子上甚至還沾着草沫,唯獨一雙眼睛清澈如水,純凈無暇。
“阿彌陀佛”,老和尚雙手合十念了一句佛號,徑直走到豹皮前,枯柴般的手撫摸着豹皮,輕輕摩挲,眼裏不覺間滾下兩行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