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黑衣男子扛着裹人的灰褥子走過幾里風雪,到一處山腳沿山路上山。再走過一程還算平順的山路,到一座茅草屋前。
茅屋是木頭制的隔牆,灰草覆的頂,倒有好幾間。
男子在門口撣掉斗篷和被褥上落的雪,扛着女子打起門上的棉簾進屋。屋裏生着暖爐,封起的門窗把暖氣籠住,比外面暖上許多。
凍乾的臉碰上暖氣,不由得有些紅。
男子進屋后直接把女子扛進房間,連着灰褥子一起放到床上。而後他先脫掉自己身上的斗篷掛到一邊,再去幫那女子解褥子上的軟繩。
門上棉簾又響,一個着素襖的女子探頭進來,往男子房間這邊來,問他:“扛那麼大一個物件,這又帶了什麼好東西回來?”
男子把解開的軟繩抽掉,笑一下道:“一千兩銀票。”
女子走到他床前,看他掀開灰褥,只見褥子裏躺着個妙齡女子,合眼睡得正安寧。女子模樣生得周正動人,膚白貌美讓人眼眸驚艷。她只看一眼,便怔了神。
怔一會,女子收起目光看向男子,“你怎麼劫了個女人回來?”
還生得這樣貌美絕色,模樣嬌氣金貴,和他們這個茅草屋實在格格不入。
男子往床邊一坐,把腰包里的銀票全部掏出來,送到女子面前,“我樓驍沒混到需要劫女人的地步,西邊路上破廟裏撿的,整整一千兩,你點點。”
男子叫樓驍,和他一起住在這茅草屋裏的女子叫柳瑟。兩人都是孤兒,打小作伴,在鄉野鬧市中摸爬滾打着長大,偷過搶過要過飯。兩人此時住在這山郊荒野,沒有正經活命的營生,算不得務農良民。說好聽的是遊俠,不好聽的就是流民。
柳瑟狐疑地看樓驍一眼,接下銀票點了點,果真有一千兩。點完銀票,目光落去靜靜躺着的女子身上,又看向樓驍:“銀票是她的?”
“嗯。”樓驍點一下頭,“我在廟裏探過了,沒氣兒,身上還熱,興許是才死的。再瞧瞧,若是活不過來,雪停了找個好地方把人葬了,一千兩就是喪葬費。”
柳瑟把手裏的銀票卷一卷,伸手過去放到女子鼻子下。
探一下斜目看向樓驍,“胡說,好好喘着氣呢。”
樓驍不信,撥開柳瑟的手自己又探過去,發現果然有氣。在廟裏的時候明明是沒氣的,不知現在怎麼又有了。
他收回手看一眼柳瑟,“奇了。”
柳瑟乜他一眼,“真是廟裏撿的?”
樓驍點頭,“若是劫的,拿一千兩就夠了,劫個人回來做什麼?”
柳瑟嘀咕,“色心餓鬼催的。”
樓驍噎了一下,“我是正人君子,什麼色心餓鬼?!”
柳瑟又乜他一眼,“呸!”
樓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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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霧是被厘夫人眼含濁淚硬逼着喝下毒-葯的,毒-葯喝下去后沒多久她就沒了意識,再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
言侯府厘家,也再沒她這個人。
在她再度有些意識的時候,只覺得自己應該是死了,只是不知道是躺在黃泉路上,還是躺在了十八層地獄的煉油鍋里。
她婚前失貞,下地獄也要受苦吧。
耳邊有婉轉嗚咽的橫笛聲,朝霧迷糊着意識聽了很久,聽到眼角流下兩行清透的眼淚。待她迷濛着睜開眼的時候,看到的是茅草屋的房頂。
她想像中死後的世界,不是這樣的。
除了茅草屋,還有活生生的人。一個手握橫笛的黑衣男子走到床邊坐下來,長發落肩滑幾縷到胸前,看着她問:“醒了?”
朝霧眸子輕動看向男子,嗓子干啞得發不出一點聲音,身上好像也動不了。她突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死了,更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哪裏。
黑衣男子起身到桌邊端了碗水,過來她床頭坐下,伸手抄到她背下扶她坐起來,然後扶住她的肩,把碗送到她嘴邊,“喝點水。”
朝霧本能地不想跟一個陌生男人挨得這麼近,從小就受的嚴苛禮規也不允許她這樣。她試圖避開男子,卻發現自己根本動不了。
但她是真的渴,只好閉眼喝了半碗水。
喝完水男子放開她,讓她躺回床上。
之後男子沒多問她什麼,拿着還剩些熱水的碗,又起身出去了。
朝霧躺在床上,木木地轉頭看了看自己躺的這間茅草屋,想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好像沒有死,而且也已經不是在言侯府。
剛才那個男人她不認識,她常年深居大院,認識的外男本來就不多。
躺了一會,身上慢慢有了知覺,朝霧動動手指。
外面門帘又生響動,男子端了個大碗進來,手裏拿着竹筷子。
樓驍把大碗放去桌上,先過來扶朝霧坐起來,用塞了稻草的枕頭給她靠着,跟她說話:“我叫樓驍,姑娘叫什麼?家是哪裏的?”
朝霧坐着不動,呼吸輕輕的,也不說話。
樓驍手捏筷子,把飯菜往她面前送一送,“餓不餓?”
朝霧從來沒這麼渴這麼餓過,暗暗地吞了口口水,卻仍然不想開口說話。
樓驍笑一下,眉眼好看,夾起菜往她嘴裏送,“這裏不是你待慣的深宅大院,沒那麼多講究,我救了你一命,你叫我恩人也行。”
他和柳瑟早聊過了,這姑娘一定是哪個貴族人家的小姐。從小就嬌養起來的,連手指都嫩得沒有一絲糙痕。和他們兩個鄉野里混大的人比起來,這姑娘簡直就是九重天上的仙女。
朝霧這會兒是確定知道自己是沒死了,不知道為什麼沒被毒死,但是也沒什麼生的心思。原本聞着有些香的飯菜變得無味,她垂首搖搖頭,不張嘴。
看她這個樣子,樓驍把夾起的菜放回碗裏,“不餓?”
朝霧把頭撇向一邊,什麼話都不說。
樓驍又試了一會,沒勸她吃下半口飯,便作罷了。
柳瑟下山去附近的一個鎮子上買東西去了,晚上也不知道回不回來,她時常有別的去處。山上現在只有他在,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伺候這位剛醒的姑娘。她不吃,那就只能餓着。
大約是有憐香惜玉的心理,樓驍很有耐心,把裝着飯菜的碗放到一邊,過來坐到床邊繼續盯着朝霧,對她說:“這裏是片荒山,最近的鎮子也有三十里路,我是從廟裏把你背回來的,你還記不記得你是怎麼到這裏的?”
朝霧什麼都不知道,她只記得自己喝下毒-葯之前,她父親母親是怎麼痛斥她的。蓋在被子下的手掖在自己的小腹上,她壓着氣息深吸口氣。
吸完后伸手出來掀開被子,下床趿上鞋,直接就往外走。
樓驍不知道她要做什麼,隨她身後站起來,看着她走到門邊打起帘子出去。他伸手拿上自己的棉斗篷,跟過去打起門帘。
往外看,只見她慢着步子往前走,似乎是要下山。
外面的雪已經停了,比下雪的時候更冷。
朝霧穿着不算厚的襖裙,裙擺遮到鞋面,腳下走一步便留下一個小小的鞋印。
她此時身上沒有一件金玉首飾,頭上綰一個簡單髮髻,餘下長發垂落過腰。風一吹,裙擺和長發揚起不一樣的弧度。身上襖裙料子也不好,灰撲撲的,卻仍然掩不住她滿身的香軟嬌氣與貴氣。
樓驍放下門帘往前跟兩步,衝著朝霧的背影高聲道:“姑娘,我這還有你一千兩銀票呢。”
朝霧走得慢,只才走出去三五米,但她像完全聽不到樓驍的聲音一樣,步子都不停一下,仍然一步步地往前走,每一步都很慢。很僵的,像只木偶。
樓驍踩着她的腳印往上跟兩步,在要跟到她身後的時候,只見她身形忽然一軟,身子墜下來倒在了地上,之後便動也不動。
樓驍急急到她旁邊,用手裏的斗篷蓋到她身上,把她從雪地上抱起來,匆匆回屋。到屋裏還放回床上,碰到她手指冰涼,幫她把被子掖到下巴底下。
覺得她還是冷,樓驍想了一會,又去柳瑟的房間找出她的湯婆子,灌上滾燙的熱水塞進朝霧的被窩裏。怕燙着她,便放在腳邊半尺的位置。
朝霧再一次陷入昏迷,昏到晚上也沒醒,而晚上柳瑟留在鎮上沒有回來。
樓驍給昏迷中的朝霧餵了幾次熱水,讓她暖着身子。飯是沒法喂的,只能等她醒來再吃。但看她白天醒來后那副樣子,好像是打算不吃不喝了,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晚上山間夜色深農,草屋外盤旋着如鬼嚎般的風聲。房間裏只亮一盞如豆般的油燈,驅散半室昏暗。
樓驍坐在土炕上,頭靠着木牆,嘴裏咬一根乾草枝,藉著油燈的微弱光線,隔着那麼一段距離,靜靜地看着躺在床上的朝霧。
房間裏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響,燈苗的火光搖曳在女孩子的臉上。空氣里似乎還有一絲淡淡香氣,輕輕幽幽地飄在鼻尖上。
這麼清冷的房間,愣是有了一絲女子香閨的感覺。
樓驍不知道她是誰,不知道她叫什麼,也不知道她經歷過什麼,才會醒來后不願吃喝,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樣子。
但現在他大抵知道,她此時可能無親無故,也無處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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