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
任喬給周雲青的回信,果真寫了六頁,連她自己都沒有發覺,在那些平淡的文字裏,幾乎要滿溢而出的思念。
她寫的都是很平常的小事,前天天氣很好,陪梅姨一同去踏青,路上摘了不少槐花,蒸了又甜又軟的槐花饅頭,隨信一起寄給你嘗嘗。
方然和趙錦年旅行結婚,方老開心死了,逢人就笑,給所有小輩都包了一個大大的紅包,就連山洞裏的謝承銘都沒落下。老人家的一份心意,任喬同樣有份,不許拒絕。
大黃上了年紀,總是趴在地上懶洋洋地曬太陽,不再像從前那樣,看到毛髮|漂亮的母狗就追出去了。
黑曼巴蛇隊又接了不少任務,他們已經是無極積分最高的小隊,遠遠超過第二名,別人只有羨慕的份,小五天天都去無極世界刷一波別人羨慕的眼光。
任喬給周雲青的信從沒斷過,每隔幾天便有一封寄來。他把這些信都放在脖間戴的吊墜里,那是一個空間寶物,裏面自成空間,裝着他收藏的所有和任喬有關的物件,放在離心口最近的位置。
《聖經》裏面有一句話,應當趨着有光行走,免得黑暗臨到你們。對於周雲青來說,卻恰恰相反,他畏懼光。他是一個罪人,很小的時候就殺了人,親眼目睹那一幕的媽媽,懼怕他也厭惡他。
他從前不明白,為什麼別人的媽媽都是愛兒子的,只有自己的媽媽,總是拿着最粗的納鞋底的針,把他扎的鮮血淋漓。
村子裏的人都說,他的媽媽是個瘋子,可他記得在他更小的時候,媽媽溫柔美麗,會在有雷劈下的夜晚,把他溫柔地抱在懷裏,輕聲哄着:“云云不怕,媽媽在。”
世人愛父母,他也愛着自己的媽媽。如果她給他的愛是疼痛,如果扎他能讓她得到宣洩,那麼他不躲。
後來他的生命里多了一個叫任喬的女孩,她熱情而鮮活,像是一束強烈的光,一下子照了進來。他才發現,原來他也是愛光的,原來他不是天生就該待在黑暗裏。
他跟她說話,好幾次鼓起勇氣搭訕,她卻從沒正眼看過他。她美好,可是她也漠然。不在她關注範圍內的人和事,她吝於投去目光。
那次水庫突然放水,大概是上天要給他機會吧。好在他一直跟着她,才有了救她的那一幕。那時他是慌亂的,他多怕就這麼失去她,哪怕她只是遠遠地存在着,甚至從來不曾看過他一眼。
她的愛來得突然,太過轟轟烈烈,他反而不敢上前。他不怕光會把他灼痛,他擔心的是如果擁有過光,誰還會甘心再次回到黑暗裏?
可她會永遠屬於他嗎?他根本不是她喜歡的那樣啊。她總有一天會發現的,他是一個連自己親生母親都厭惡的人,怎麼配得到她的眷戀呢?
他終究無法抵擋她的誘|惑,就像是他為她畫的那副畫,用他的血畫成的海妖塞壬。她的歌聲是那麼美妙,水手放任自己沉淪其中,哪怕付出生命的代價。
一旦他開始貪戀,他幻想着永遠和她在一起,命運之神便開始同他開玩笑。任喬幫他解開了塵封的記憶,他終於明白母親的懼怕和厭惡從何而來。
呵,原來自己是這樣的惡魔嗎?那一夜的記憶里,人類的血肉味道是那麼清晰。是他錯了吧,可是眼睜睜地看着母親在自己面前受辱,如何能忍?
去自首嗎?殺人的魔鬼應當被囚禁在監獄裏,或是直接接受死刑。可他害怕失去任喬,如果知道他是這樣的惡魔,她會怎麼看他?像母親那樣,怕他懼他憎他恨他?
如果能夠看清面具裏面的我,你會繼續愛我,還是逃離?
為了得到答案,他用了整整十年。思念痛入骨髓,他發瘋地想她,卻不敢出現在她面前。有時候如果答案太殘酷,不如懷抱着疑問別去尋找,起碼還有一絲絲幻想的可能。
他一手建立情報組織風聲,不為坐擁天下,只為知道每時每刻的她都在做什麼。來自於她的報復,不管多麼冷酷,他都覺得甜蜜。一次又一次,哪怕遍體鱗傷,仍舊認為那是來源於她的饋贈。
夜深人靜,他躺在床上,身邊空無一人,他想像着她纖細的皓腕翻轉,把匕|首刺進他的心臟。讓他死在她的手裏,終結吧,終結所有罪孽,帶着對她的愛陷入不會醒來的長眠。
只要和她有關的場景,他什麼都想過。他偶然得到一本符師古籍,殘破的功法,卻被他輕而易舉地補全。他建造了一間龐大的地下密室,幻想着把喬喬關在這裏,讓光永遠只屬於自己。
可是他不敢,他怕她的厭惡,那才是世上最毒的葯。如果那雙好看的鳳眸里,流露出對他的憎惡,只要一眼,都夠他心如死灰。
他不是神,沒辦法永遠智珠在握。破解出風聲交上來的那段代碼,他驚慌失措,有人要殺喬喬!來不及了,已經晚了。
他沒辦法接受這樣的結局,在失去她的愛之前,他先失去了她。他不顧一切地飛往黑三角,終於在泥土砂礫中挖出了她。
所有醫生都下了死亡通知,可他不信。他能探查到,她的身體裏有靈氣在遊走,她一定會醒的!他抱着她回到那間地下密室,每天晚上睡在她身邊,找來靈石和靈植,搭建一重又一重符陣,盡他所能地為她提供靈氣滋養。
她醒了,可她也入魔了,為了那個狼孩。他才恍然意識到,他們之間早就不再只是彼此了。分開太多年,他還在原地,可她憑什麼等他?
不光有狼孩,還有顧懷。人人都說凌氏懷少天縱奇才,真要鬥上一場,周雲青未必能佔上風。周雲青每次聽到這種話,都會一笑置之。
他賺錢無非是想幫助更多的人,從沒想過要勝過顧懷,又不是小學生,爭這種輸贏有什麼意思?直到他聽到顧懷和任喬訂婚的消息。
在那個剪綵儀式上,他絕望地看着他們好似一對璧人。他沒有顧懷年輕,他已經是個老男人了,顧懷還那麼有少年感。他了解任喬,所以他太清楚,那就是任喬會喜歡的人。
他早就知道,總有一天會徹徹底底地失去她。會有另外一個男人站在她的身邊,或許別人可以,但是顧懷憑什麼?只憑一副好皮相?還是奧斯卡演技?顧懷啊,和他一樣都是生在暗夜中的人。
他想要戳穿顧懷的假面目,心卻在任喬那一吻里涼了。這麼多年,他看着她身邊的人來來往往。她曾經為了騙取明淵的信任,和明淵逢場作戲;她曾經為了節目收視率,和秦奕然組成熒幕cp;她也曾經把謝承銘抱在懷裏,親昵地喚他阿承。
可她從來沒有這樣深吻過一個男人,只怪周雲青太了解任喬,她不想做的事,不會勉強自己。她愛顧懷啊,就像她說的那樣。
結束吧,一切都該結束了。
他已經找出了幫喬喬化解魔靈力的方法,獻祭自己的真靈就好。顧懷既然有事瞞着她,那就幫顧懷也洗白吧,反正顧懷也只是被人騙了,才會對親生母親出手。
反正他也要死了,風聲曾經查出的秘密,不必帶進棺材裏,乾脆一起向世人公開吧。
他決定和他的喬喬,玩最後一個遊戲——如果你親眼看到我殺人,你是愛我,還是殺我?
在那場名為罪與罰的直播里,不管任喬做出什麼選擇,對他來說都是最好的結果。這間別墅已經被他佈置好了符陣,只要他死在這裏,真靈便會立刻開始獻祭。能死在她的手裏,他求之不得。
到底還是沒有,他的喬喬,總是不捨得對他下手,不管他做了多麼過分的事情。那就只好自己來了啊,用傳送陣送走所有人,他一個人枯坐在那間海島上的別墅里,把胸前戴的吊墜裏面,每一個和任喬有關的物件,全部看了一遍。
像是重新活了一次,在她的愛里永遠活着。
最後的最後,他把那些收藏品全部取出來,放在別墅里,心裏還留着一絲微弱的期盼,如果以後任喬想起他,可以來這裏看看。
遺囑立好,他做好赴死的準備,獻祭開始,他的喬喬卻來了。一次次救他出符陣,為什麼要救他呢?故事裏大反派死掉,公主和王子應該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啊,可是公主卻在救反派……
他到底沒死,那個狼孩來了。看吧,他就是這麼廢物,別人說商場他比不過顧懷,顧懷早生十年就沒他什麼事了。修鍊他比不過狼孩,在靈氣如此薄弱的水藍星,居然修鍊到了元嬰期?狼孩輕易地化解了喬喬越來越嚴重的入魔。
周雲青自首,用吊墜裝起收藏品,進了監獄。喬喬身邊,是誰都好,顧懷也好,狼孩也好,誰都比他好。
可是她來看他,還給他寫信,她說:“最最喜歡小青了。”說話的時候,她的眼睛裏全是他的倒影,他連呼吸都忍不住放輕,編織出來的夢境太過圓滿,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打碎。
他明明知道她是在同情他,是在施捨,大概是胡醫生告訴她,病人需要關心和愛護,她那麼善良,想要陪他看好病吧。
周雲青自嘲一笑,原來他們把他看作病人。如果這是一種病,那他早就病入膏肓,藥石無醫了。
但他不該讓別人替他擔心,既然是病,那就由着醫生治吧。吃醫生開的葯,接受心理輔導,對任喬報以微笑,裝成慢慢好起來的樣子。
就像是一場熱熱鬧鬧的大戲,結局總是圓滿的,哪怕所有人都知道,台上的人只是唱着唱詞,那是戲子表演出的圓滿。
監獄裏正是勞改時間,暗影拉着刑鋒小聲嘀咕:“我每次看着老大這種神情,都感覺他要出家,或者是羽化成仙什麼的。”
刑鋒出手就是一拳,打在他的前胸,力道不大,更多是開玩笑的意思:“瞎想什麼呢,青爺可捨不得任總。”
“幸好。”
暗影的話沒有說完,他們都知道他要說什麼,幸好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任喬,讓周雲青眷戀着。
厲鳴湊過去,指着周雲青的工作枱驚嘆道:“哇塞,老大,你做的是什麼?”
周雲青的手裏,一根木簪已經成形,木質精巧,模樣雅緻,和他白皙修長的手指相得益彰,美得像是一幅古畫。
“誒嘿嘿嘿嘿,你不說我也知道,送給嫂子的嘛!”
周雲青抿唇,眼角帶着淡淡的笑意,俊美無儔的面容,在這些日子的打磨下,又多了一絲清雋恬然,一如誤入人間的謫仙,在這笑意里才有了人間煙火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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