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去天台抽了幾支煙,薄千城回到教室的時候,他的同桌已經坐在那裏寫作業了。
隔着層層人群、起伏喧囂,少女纖細的背影倒映進他的眼裏。
白色的薄衫點着明亮的光,燦得讓人恍惚。
——“我的同桌啊…是個很好的人。”
隱沒在灰色陰影下的喉結緩緩滾動,帶出一片茫然。
還沒人這麼評價過他,聽慣了“人渣”“垃圾”“敗類”之類的謾罵,突然有人誇他好,心裏便悄然滋生出異樣的情緒。
像是猝不及防被人塞了一口糖,喉嚨里滿滿的都是膩人甜味。
這樣的感覺只持續了片刻,很快便沉下去,薄千城嗤笑自己想太多。
她又沒有指名道姓,“同桌”有兩個不是嗎?
視線移到洛檸右側,那裏坐着一個埋頭玩手機的男生,蜷着背,存在感極弱。
她說的應該是那個人吧,看着便人畜無害,狀似溫和。
雖然從一開始就沒相信過洛檸說的會是他,但真的找到了說服自己的證據,心情卻忽然變得惡劣起來。
他瞪一眼毫不知情的男生,抬腳往自己座位走,路過的時候,刻意用胳膊肘撞了那人一下。
男生不明所以地回頭,碰上一團陰沉黑氣,嚇得脖子一縮默不作聲地轉了回去。
——惹不起惹不起。
洛檸正專心寫着作業,根本就沒注意到同桌的這點小動作,直到面前落下一片陰影,她才若有所感地抬起頭。
燦爛的天光在她低垂的長睫上跳舞,當她抬起臉看他時,那雙眼裏似乎綻開了一整片夜空的煙火,美得流光溢彩。
他心頭一跳,立刻扭頭避開了她的目光。
只是那道光亮卻浮在眼前,星芒般閃閃爍爍。
“不好意思,剛才沒注意到你回來了。”洛檸一邊說,一邊往前挪了挪,讓出道。
薄千城沒應聲,只垂着頭擠進去。
他的個子很高,坐在裏面束手束腳,就煩躁地踹了腳桌架,嚇得前後桌的學生趕緊挪得老遠,生怕不小心就挨揍。
洛檸聽見響動,也稍微往右挪了一寸,擔心他空間太小坐着不舒服。
薄千城瞟一眼兩人課桌間擴大的縫隙,唇角就那麼嘲諷地往上牽了牽。
他就知道,她口中“很好的同桌”不可能是他,不然哪會第一次見面就嚇哭、挪開課桌和他保持距離?
夏日的中午,熱氣從各個角落蔓延過來,讓人從外到內都被炙烤出難以散去的燥熱。
薄千城擰開礦泉水瓶子,仰頭灌了一大口,心頭那團無名火卻依然散不去。
見同桌還在氣定神閑地寫着作業,那火就燒更旺。
——操!也不想想,昨天她哭了是誰哄的,她那個“好同桌”嗎?
“白眼狼。”他含糊不清地罵了一句,在洛檸扭頭看過來前,瀟洒地趴下去,留給她一個冷漠的後腦勺。
洛檸:???
……
因為課上公然懟了張書記,放學的時候薄千城又被宋陽“請”去了辦公室。
中年男人黑着臉,抱臂站在一旁,等着宋陽給他一個說法。
“你好好給張老師道歉認個錯,他寬宏大量,不會跟你計較。”
宋陽給薄千城使眼色,面前的人卻頑固地像塊石頭,如何也不肯鬆口:“要記過要開除都隨便,沒別的事我走了。”
中年男人收拾過不少問題學生,一開始個個都拽得二萬八五,最後一說要開除,就都慫了。像薄千城這麼囂張的,他還是第一次見。
非把他收拾服帖了不可!
他語氣強硬地對宋陽說:“宋老師,我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打算給他一個機會,既然他不珍惜,那我只能給他開除了。”
“張書記,再給我一點時間,這孩子本性不壞,我一定能勸服他。”
宋陽還想為薄千城爭取,少年卻冷冰冰地將他的好意拒之門外:“宋陽,別仗着跟我有點交情就得寸進尺,班長我不會當,檢討我也不會寫,以後別再拿這種事煩我。”
宋陽表情凝住,聲音卡在喉嚨里,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
他只是想他手裏的學生都好好的……
薄千城沒管宋陽,轉而看向張書記,語氣有毫不掩飾的厭惡,“還有你,要開除就開除,別再用你吃了屎的嘴對着我說話,我嫌噁心。”
他放完話,也不管這兩人什麼表情,轉身就走。
讀不讀書,在哪讀書,他都無所謂,反正…也沒人真的在乎他所謂的前程。
他走回教室,準備拿了東西走人,進門的一瞬,聽見講台上的女生說:“洛檸,你先別走,留下來做清潔。”
按理說應該每天一列輪流值日,可汪琪昨天就沒能留下人,今天自然也不可能。
她站在講台上,看着第二列的人越走越空,無奈又煩躁。
昨天莫名其妙就被原來班裏那幾個煩人的男生推舉成清潔委員,現在這燙手的山芋到了手上,根本就甩不掉。
昨天把洛檸一個人留下來拖地,今天也沒見她找來抱怨什麼,這人要麼是傻的,要麼就是個包子。
既然如此,又何必跟她客氣?
洛檸正在收拾東西,聞言,手一松,握着的筆袋順勢滑進了書包里。
又她打掃?
不是按組輪流着來嗎?
她正要問,就見薄千城走了進來,火氣極重地問台上的女生:“怎麼又她打掃?”
汪琪沒料到薄千城會過問這件事,一時間愣在那兒。
男生的手從褲子裏抽出來,黑色腕錶暴躁地掃過衣擺,他走近兩步,腳踹在講桌上,不耐煩地催道:“說話!”
汪琪回過神來,咽口唾沫,指着幾乎走空的第二列,怯怯地說:“本來該第二列打掃,結果沒人肯留下來……洛檸她是學委,所以我就找她幫忙了。”
薄千城嗤笑一聲,毫不客氣地拆穿:“清潔又不歸學委管。”
汪琪支吾着,把話圓回來:“都是班幹部……”
教室後方有人插話,聲線慵懶,話語卻字字尖銳:“你面前站着的就是班長,怎麼沒見你喊他?”
汪琪順着聲音看過去,穿黑色蓬蓬裙的女生環抱雙臂靠在課桌前,挑釁地看着她,“是不是不敢?”
這時教室里還逗留着不少學生,見這邊有修羅場的苗頭,注意力紛紛集中過來。
汪琪覺得丟臉,懊惱地說:“我又沒有逼她,只是問問能不能留下來幫忙,不願意就算了。”
眾人的視線凝聚到洛檸身上。
喬曼見她嘴唇動了動,一副立馬就要答應下來的蠢樣,心裏一急,揚聲就沖汪琪說:“她不願意!”
知道是在幫她,洛檸就感激地看了喬曼一眼,對方沖她咧出一排白牙齒,笑得燦爛張揚。
洛檸愣了愣,眉眼裏都是靦腆,她沖喬曼點點頭,又轉迴向講台。
汪琪的行為的確讓她心裏不舒服,可她剛進5班就得罪人,其他的同學也許會因此覺得她不好相處,思忖一番,便打算再幫汪琪一次。
“我可以留下來……”但是……
依然是後面的話沒說話,就被薄千城打斷。
少年好似突然間燃燒起來,舉手投足間都是跳躍的火星。
他踹開面前的課桌,哐當聲接連響起,驚得教室里的人全部安靜下來。
汪琪嚇得躲去牆角,以為薄千城突然發瘋要揍人,卻見他直衝沖地走去自己的座位,撈起松垮垮的黑色背包,一言不發地出了教室,留下一群面面相覷的吃瓜群眾。
“神經病吧……”
“長得丑就算了,還衝女生髮脾氣,真沒風度。”
“張老師最好說話算話,把他給開除了,免得留下來禍害人。”
此時薄千城和他手下的那波不良都已經離開,教室里只剩單純因為成績差而被分來的弱勢群體,和保持中立的觀望者,不滿的抱怨聲就這樣此起彼伏地響起。
“跟他同班每天都心驚膽戰的,嚇死人了。”
“這種人,離開學校以後就別想囂張了,社會教他做人。”
“噗,指不定還沒畢業就惹上什麼老大,被暴打致死。”
“誒,你們說,他老用頭髮遮着臉,該不會真的五官畸形吧?醜人多作怪嘛,他脾氣這麼爛,不知道長多醜。”
“他媽生他的時候,不小心把臉給他夾扁了吧!”
後面的話越說越難聽,洛檸好似突然就看不清他們的臉,只覺得教室里擠滿了一張張面具,千篇一律的兩彎眼睛,千篇一律張合的嘴,話語殘酷又惡毒。
這樣的謾罵早在她分班前就已聽過數遍,可在接觸過薄千城后,原本無感的話,就突然變得刺耳難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