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中人生
“飛瑤,你真的要與我作對到底嗎?”一道極冷靜的,冷靜到近乎冷酷的男聲響起。
發聲的男子一身金邊銀甲戎裝,頭戴金花銀甲盔,高坐駿馬之上,頭微微低垂,俯身看着前方,盔下的陰影遮住了他的大半面容,看不清他的神情,他手中持劍,劍鋒閃着凜凜寒光,直指前方不遠處的勁裝麗人,他的身後則是一大片裝甲齊備、軍容整肅的鐵甲兵士。
“呵。”勁裝麗人微微低頭,發出一聲輕笑,雖然她衣襟沾血、髮髻散亂,卻難掩她的嬌美柔媚,雖是一身勁裝,拄劍而立,仍有一股纖弱之意,就是這一聲輕笑,雖含着嘲意,卻也不使人動怒,反而讓人生憐。
男子將劍鋒微微下壓:“飛瑤,你只要將令牌交出來,就還是我的妹妹,過往一切,我既往不究。”
勁裝麗人但笑不語,只是這麼直視着他,眼中盛滿濃濃的嘲諷。
男子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不耐:“飛瑤,你一向聰明,趙建佶大勢已去,就算你保住了這塊令牌,於大勢也無任何助益,頂多是我多耗些時日罷了,你交出令牌,反而對你是最好的選擇,我記着你的這份人情,日後必會妥當安排好你的後路。”
“後路?什麼後路?”勁裝麗人蘇飛瑤挑眉嘲笑,雖是嘲笑,卻沒有半點尖銳刺耳之聲,只似珍珠落玉盤,“你的公主殿下恨我入骨,她肯讓你留我一條後路?你今日許得好好的,明日轉頭就可以丟棄掉,我會相信你?方博,你以為我還是當年那個天真愚蠢的蘇飛瑤嗎?”
方博緊皺眉頭,看着蘇飛瑤,半響才道:“難道你為了趙建佶真的不惜玉碎?”
看着蘇飛瑤絲毫不變的唇邊輕笑,方博心中不快,忍不住又多說了一句:“你並不是他的太子妃,只是妾室而已,你何必非要把自己與他綁在一處?”
蘇飛瑤抬頭望天,看着天空碧藍一片,唯有几絲浮雲點綴其上,她欣賞碧空美景,絲毫不管方博所說的話。
一位銀甲將領驅馬向前,靠近方博身邊:“將軍,不要中了她的拖延之計,公主殿下還在宮中,亟待我們的兵馬前往助陣,還望將軍速戰速決。”
方博瞪了他一眼,喝令他退下,轉頭繼續勸說蘇飛瑤:“飛瑤,我今日所做的許諾絕無一句虛言,只要你交出令牌,我即刻送你離開。”
蘇飛瑤看了方博一眼,又掃了一圈他周圍的將領們,有些人甚是熟悉,是曾與她並肩作戰過的昔日同袍,只是他們迎着她的目光,不僅沒有絲毫動容,反而神情冷酷,眼中甚至還隱有不屑。
多可笑啊,自己這一生最後竟落得個人憎狗厭、人人唾棄的結局,昔日可以同生共死的同袍如今也恨不得她去死。
呵,也不冤,自從當年落下山崖后,自己便回不去了,也不再是曾經的自己了。
蘇飛瑤再次看向方博:“你不必多說了,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我既然敢與你們作對,自然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人生一世,總有一死,這是誰都逃脫不了的宿命,我只是早你們幾年罷了。”
蘇飛瑤又看向昔日同袍們,笑了笑:“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望你們好自為之。”就算死到臨頭,蘇飛瑤也要在口頭上挑撥一下他們。
方博神情未變,昔日同袍們也不曾言語,好似此言不曾入得他們的耳,蘇飛瑤的挑撥沒有任何用處。
蘇飛瑤卻樂了,沒有反應也是一種反應,真正對方博全心信賴的人,聽到她這句話必然會生怒,怎麼可能會如此平靜?
如此平靜反而顯得他們心有保留,只是不敢外露罷了。
蘇飛瑤心中不禁痛快,雖然死到臨頭,但能知曉他們主從生隙,也是一件樂事啊。
方博不願再聽蘇飛瑤的挑撥之言,手一抬,劍尖再次指向蘇飛瑤:“飛瑤,我最後再問你一次,令牌交是不交?”
蘇飛瑤嫣然一笑,面上突現狡黠之色:“令牌根本不在我身上,你要我如何交呢?”
方博星目一凜:“令牌不在你身上?”
“是啊,跟着我跑了兩天,心情暢快否?”蘇飛瑤直白的嘲笑方博,“只是二三十人,卻引動你率軍來追,快哉快哉。”
調虎離山!
方博就要調轉馬頭趕回京城,之前進言的那位銀甲將領又開口了:“將軍不可輕信啊,還是把此女押下查探一番,說不得令牌就在她身上呢。”
方博猶豫了一會兒,又看了蘇飛瑤一眼,她已經不是曾經的她了,的確不能輕信,方博最終開口道:“你暫且將她押下,小心看管,不要傷了她,我先率軍趕回京城。”不管令牌在不在她身上,先把她看住了,於大局就無礙了。
“末將領命。”銀甲將領抱拳領命,勒馬向蘇飛瑤走來,手中的刀卻舉到了最適合揮刀的位置,他是不可能讓她活着回去的,蘇飛瑤必須死,這是公主殿下的意志。
方博振臂一揮,率領大軍掉頭回京。
蘇飛瑤趁着他們陣型變動,勁弓收回的瞬間,足尖一點,迅速向後飛去。
見到蘇飛瑤這一舉動,所有人都一驚,原以為她已力竭難支,沒想到她竟然還藏有餘力,一時間,所有人驅馬的驅馬,舉弓的舉弓,就要將她擒下。
蘇飛瑤的三面都被兵馬包圍着,唯有後方無人,無它,她的身後就是懸崖。
“飛瑤停下,小心後邊。”方博高聲大喊。
蘇飛瑤去勢不減,她抬頭看着方博,直直的看着,臉上卻展現出了極為嬌美可人、繾綣纏綿的笑容,好似他是她深愛的人一般,只是她輕啟紅唇,卻吐露出惡毒的詛咒。
“方博,你必將眾叛親離,六親斷絕,不得好死。”
話音剛落,纖細的身影便落下了懸崖,山風捲起裙角,如蹁跌的蝴蝶,如盛開的鮮花,在半空中美麗盛放。
方博震驚得棄馬奔向崖邊,徒勞的伸出手,可是卻只能看到那小小的一抹身影迅速遠去,救之不及。
懸崖邊在迅速遠離,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蘇飛瑤卻極力的睜大眼,睜的大大的,想要看清那個她又愛又恨的男人,她要記住他,刻入靈魂的記住他,若是下輩子再遇到他,她一定要讓他把她這一世受的苦都嘗一遍,因果報應,下輩子,她等着。
巨大的衝擊感從後背傳來,蘇飛瑤清晰的聽到骨頭寸寸斷裂的聲音,五臟劇痛,一股熱血從喉嚨口噴涌而出,染紅了她的臉。
蘇飛瑤眼前一黑,再看不清前方,眼睛看不清了,可她腦中卻閃現過無數的畫面,她的人生在她的腦中迅速回放,從近至遠,從如今到過去,往事歷歷在目,清晰至極,許多她早已模糊的,甚至忘卻的人和事,都再次的清晰的展現在她的眼前。
公主趙靈韻意圖逼宮,駙馬方博兵權在握,京城空虛難擋,大變就在眼前,太子趙建佶將調動東大營的令牌交予她手中,殷殷囑託她一路小心,儘早歸來。
她被太子看中,收入太子府,她揣摩太子心意,投其所好,甚至還費盡心思的為他的政事出謀劃策,她憑功順利成為寵妾。太子憐惜她,不惜花費珍稀藥材,為她解了身上的劇毒,容她恢復武功。她好不容易獲得太子許可,見到了方博,她告誡他,趙靈韻是條毒蛇,是她害了她,然而,方博卻不信她,反而怒斥她污衊,她知道,他最終是站在了她的對立面。她怨憤滿懷,她挑撥太子與公主的兄妹情,向趙靈韻報復前仇,為此她與方博勢同水火,往昔情誼煙消雲散。
她成為定遠侯的寵妾,定遠侯雖是紈絝,但他是太子的表哥,藉著這個踏板,她處心積慮的在太子面前出現,甚至在酒宴上主動獻舞,並為太子斟酒,她藉機向太子傳遞緊要消息,吸引太子的注意。
她是雲州知府的妾室,初為妾,她不肯屈就,桀驁不馴,卻意外的合了雲州知府的脾性,雲州知府對她百般示好,但她早已存了野望,不肯困守於一寸天地,終老於后宅爭鬥,雖然如今身陷泥淖,可她反而更加渴望重回自由。正好雲州知府仕途生波,她說動雲州知府,將她獻予來雲州遊玩的喜好美色的定遠侯,換得仕途平順。
她是壓寨夫人,為山寨大王出謀劃策,擴張地盤、壯大勢力,想要助蟲成蛟,成就一方勢力,如此方不委屈了自己。她也曾想過自立山頭,可她身中劇毒,氣穴被鎖,手無縛雞之力,難以壓服眾人,只能屈居幕後。原本山寨氣勢如虹,百戰百勝,連吞了好幾個山寨,但好景不長,山寨先是內鬥爭權,后遇官軍剿匪,山寨土崩瓦解,她成為戰利品。因着顏色好,被雲州知府看中,她無力反抗,雖是不甘,但終是被納入了后宅。
她落下懸崖,身受重傷,又中了劇毒,昏迷不醒,被山野樵夫所救,可是樵夫心毒,見她容貌上佳,如今又動彈不得,竟打算將她賣往青樓,在賣人前一晚,土匪襲村,樵夫為求自保,將她獻予土匪山大王,她無力反抗,又不甘自盡,只得忍辱偷生,自此,她成為了壓寨夫人。
她是軍中唯一的女將領,領着一支娘子軍,她奉主將方博之命,護送靈韻公主回京,途中遭遇伏擊,她雖不願救靈韻公主,但職責所在,還是出手相救,誰知此次伏擊就是靈韻公主的手筆,勢必要除掉她這個眼中釘絆腳石,敵我雙方勢力懸殊,她力戰不敵,身中數刀,刀上又抹了毒,眼見就要死在此地,她只能跳崖,以求渺茫的一線生機。
她在營中步履維艱,處境越發尷尬,昔日同袍們懷疑她,以為是她泄露了軍密,害死了諸多將士,方博也將信將疑,不再全然相信她,更不再派遣任務給她,他們甚至還防着她接近靈韻公主,怕她傷害了“純潔無瑕”的靈韻公主,在他們的眼中,她已然是個因妒失了理智的險惡之人,她有口難辯,越發沉默。
她接了方博的玉佩,聽他許她緣定一生,然而聖旨駕到,招安反將方博,並賜予靈韻公主下嫁,她惶然無措之間,方博已與她人有了夫妻名分,雖然方博允諾她,絕不會接受招安和賜婚,但靈韻公主駕臨營中,他仍是佩服她的勇氣和膽量,甚至還給予了她公主的尊重,在靈韻公主的心機手段之下,方博漸漸待她不同,全然忘了靈韻公主的狼藉名聲,忘了她喜愛奢華享樂,更忘了她曾有數位親近男伴,竟然相信她所說的,這些都是中傷謠言,她知道,她的方哥哥,漸漸離她遠了。
她是父母雙亡的孤女,與同為孤兒的鄰居大哥哥方博相依為命,他們相互扶持,逃離瘟疫蔓延的故土,路上遇到江湖大俠,他們拜師,習得武藝,從此不再是任人欺辱的小孩兒,後來師傅過世,二人下山,方博從軍,走上了與方伯伯一樣的道路,她則女扮男裝,跟着方哥哥也從了軍,他們身懷武藝,在軍中一路升遷,後來方哥哥成為主將,執掌一地兵馬,因受皇帝猜忌與打壓,方哥哥怒而造反,她才藉機卸下偽裝,恢復女裝,震驚了所有同袍。
她是秀才之女,方博是秀才學生,他們兩家也是比鄰而居的鄰居,方父是軍中校尉,常年不在家,獨留方母與方博在家,蘇家夫婦經常照顧幫忙,蘇秀才更是主動教導方博習字識文,兩家關係極為親近,她與方博日日見面,是真正的青梅竹馬,方博待人待己都嚴格,唯獨對她的嬌氣和偷懶無可奈何,屢次縱容,不忍斥責,這樣美好的童年,卻因天災而徹底毀滅,乾旱、匪亂和瘟疫,讓一城的人都家破人亡,兩家人僅余兩個小孩兒相依為命,面對這冷酷無情的人間。
“方哥哥,我們會一直在一起嗎?”
“會的,我會看着你、護着你一輩子。”
隨着這句話,蘇飛瑤被抱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從此,這世間她只有他一個親人了。
五彩斑斕的畫面走完,黑暗襲來,昏沉襲來,蘇飛瑤放任自己徹底沉淪於黑暗之中。
呵,這就是我的一輩子,可笑可悲的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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