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江山如畫,人生如棋
江山如畫,人生如棋。
玄妙?
的確有點,喜怒憂思悲恐驚,棋者的心境總會在這縱橫交錯的棋盤上或多或少的體現出來,有感悟,有靜默,有沉思,繁雜斑駁如滿天星斗,就比如葉動,兩世為人的經歷讓他體味了許多不同常人的酸甜苦辣,沉澱了別樣的情愫,每一步棋,從思考到落子,都不像是一個十六歲少年應有的心境,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異感覺。
作為當年享譽魏國的棋壇翹楚,槐伯曾奉旨進宮指導皇子們下棋,也曾經和當朝宰相龔元安龔大人在棋盤上心智相交嘯傲風月,是當之無愧的國手人物,隱姓埋名近十年,期間見過不少隱於民間的棋壇高手和後起之秀,其中不乏攻守殺伐心計俱佳的少年人,和他們相比,葉動的棋藝只能算作中流,遠遠不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就算衝著葉定方的面子友善對待,也絕不至於青眼相加,可說來奇怪,就是在這樣一個無權無錢無勢,只是偶爾來送豆腐的少年身上,槐伯竟嗅出些許不同的味道來,他在棋盤上浸淫了一輩子,可終究不是大智近妖的諸葛亮,只是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思量半天,卻說不出個究竟。
如果葉動知道槐伯的心思,說不定會擊節叫好,欽佩老人家眼光敏銳不同於世故的尋常老者,只是他猜不透,槐伯又不肯說,於是在下完這盤棋以後,兩人都開始沉默起來,又過了一會,忽然後院有人來喊了一聲,讓槐伯到裏面伺候,說是彭員外有事問他,葉動也終於找到個台階,站起身來告辭,臨走的時候槐伯倒是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讓葉動給他那位跛腿老爹帶個話,就說回來以後儘快來這裏找他,幾天不和他下棋,老頭子手有些痒痒了。
從彭府出來,葉動本想到縣城裏四處逛逛,沒準在街頭巷尾一個不經意間就能擦出靈感的火花,然後引而用之,光而大之,發家致富一鳴驚人,可是走了半條街,沒看到什麼讓人眼前一亮的新鮮玩意兒,倒是肩頭上的豆腐擔子晃晃悠悠,礙事又不方便,好幾次都險些刮到身旁的路人,惹了不少白眼,來到一個十字路口,葉動原地轉了幾圈,猶豫一會兒,看看有些偏西的日頭,最後只得無奈的嘆了口氣,心想逛街的事情還是算了。
街不能逛,只好早早回家背書,今天因為要送豆腐,葉動在學堂里請了一天事假,本來老夫子是不許的,還有三個月就是縣考,他不想這個最有希望考上秀才的學生因為尋常煩瑣事耽誤課程,老夫子是那種古板到迂腐的老式文人,信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操守理念,他喜歡葉動,發自肺腑想好好栽培這個有靈氣的讀書苗子,可這並不等於他就愛屋及烏和那位跛腿豆腐匠有一個良好關係,從骨子裏說,他瞧不起葉定方,總覺得經商作賈不是正途,錢錢錢,這些商人的腦子裏除了臭氣熏天的銅錢銀錠還能有什麼?所以這一次葉動因為送豆腐的事情請假,老夫子一肚子不樂意,最後還是葉動千千萬萬的保證晚上回來以後會熬夜溫習功課,把落下的課程補上,好說歹說,老夫子這才點頭放人。
東轉西轉,葉動跟着一輛泔水車後面出了明陽縣城的西門,前面不遠是一片密林,望着那條羊腸般崎嶇的山路,葉動嘴裏有些發苦。
還要走一個多時辰才能到家呢!
雖然已是早春,可太陽還是落的挺早,走了一程,天色漸漸黯淡下來,山麓那邊,一彎朦朧的新月升起,明亮似銀盤,薄霧般的光芒灑落大地,瀰漫高山深谷,影影綽綽的,樹林裏枝杈交雜,輕顫跳躍,恍惚之間,到處都是左出右進的婆娑鬼影。
如果是在前一世,葉動絕不敢一個人在大山裡摸黑趕路,可現在他已經習慣了。
我是山裡人!
葉動喜歡這個稱謂,在這個世界裏,他就是一個如假包換的山裏人,十二歲那年他就帶着一群跟屁蟲似的小崽子,拿着自製的土弓獵叉,打死一條三米多長的雞脖子蛇和一隻土狼,十三歲用陷阱抓過三百斤重的野豬。捕魚,捉鳥,捅蜂窩,這些事情他都干過。
他不喜歡那種被拋棄的孤零零的感覺,他在尋找歸宿感,尋找一種靈魂深處的認同,就比如在大山裡走夜路,這是每一個山民都習以為常的事情,如果連這點事情都做不到,哪還算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山裏人呢?
葉動胡思亂想着,忽然看到前面不遠處有一塊嶙峋的青石,還算乾淨,葉動揉了揉有些發酸的膝蓋,尋思着在那裏歇一會兒,然後一鼓作氣走回青雀村,可是剛走到附近,不曾想到在大青石的後面竟然跳出一個人來,矇著面,手中拎着一把短刀,把去路攔住了。
這人個子不高,長得挺瘦,因為天黑和蒙面的關係,相貌已經看不清了,他雙腳十字分開,手中的短刀一橫,口音十分蹩腳的嚷道:“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打此處過,留下買路財,牙崩半個說不字,嘿嘿,你來看,我一刀下去,管殺不管埋……”
搶劫?
葉動下意識摸了摸揣在懷裏的銅錢,暗暗啐了一口。
真他娘的倒霉!
頭一次自己出門就遇上這種事兒。
葉定方曾經不止一次講過,在這種荒無人煙的深山老林里遇到歹人比遇到野獸還可怕,說是搶錢,可很多人就算把錢老老實實交出去也未必能活命。
一般來說,為了不驚動官府,那些心狠手辣的歹人在搶劫之後都是一刀把人殺了,然後在樹林深處隨便找個地方把屍體一扔,任憑風吹日晒狼掏狗啃,過不了幾天屍體就變了模樣,等到被人發現的時候,證據早就沒了,上哪兒去抓人犯?就算是最清明的官府,最後也只能定下一個‘野獸傷人致死,家屬自行安葬’的批文了事。
剎那間,葉動有些怕了,正所謂酒後方知情濃,死過才知命重,他是死過一次的人,自然知道那是一種怎樣令人痛側心扉的凄苦感覺,所以他比任何人更珍惜生命,也更畏懼死亡。
可是,短短的恐懼之後便是一種莫名的興奮。
鬥志昂然!
頂酷暑,戰嚴寒,跟着葉定方練了這麼多年的功夫,卻只能偷偷摸摸欺負一群涉世未深的小崽子,當個孩子王,扳着手指頭算一算,葉動還真沒和誰認認真真的交過手,葉定方藏着掖着,並不等於葉動也不喜歡出風頭。
實在打不過,還可以跑嘛!
葉動忽然一陣冷笑,把肩頭上的豆腐擔子放在地上,隨手一拳,捶在身旁的大青石上。
然後他從懷裏掏出一大把銅錢,搖的叮噹亂響,對着蒙面人招招手,嚷道:“我身上全是錢,來拿吧!”
葉動在那裏扭來扭去不亦樂乎,蒙面人卻是倒吸了一口冷氣,不但沒過來,反而向後退了一步。
咕嚕!
蒙面人咽了一口口水。
月光輕柔,照在大青石上,泛起一片淡淡漣漪,上面一個拳頭印,如排竹,如地壟,雖不深刻,卻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