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苦兒
時光荏苒如大江東去，一轉眼，葉動來到這個世界已經整整十六年了。
從襁褓中的嬰孩到如今的少年郎，冬去春來，這個世界早已經不再陌生，村中那條泥濘的小路，門外那口廢棄的枯井，三嬸家裏那隻喜歡睡懶覺的黑貓……這一切都已經在記憶里留下深刻烙印，成為腦海中濃墨重彩的一部分。
日子一天天過去，斗轉星移，關於前一世的思緒漸漸淡了，變成斑駁的回憶，許多刻骨銘心以為永遠不會忘記的事情也變得模糊起來，然後慢慢的忘了。
這些年來，葉動已經習慣了自己的新身份，他可以很自然的脫掉褲子和村裡其他男孩子一樣光着屁股下河摸魚，也可以一本正經端着書本在老夫子面前搖頭晃腦背誦文章，現在他是葉動，而不是前一世的某人，他要融入這個世界，成為這裏真真正正的一部分，行動，思考，存在，而不僅是一個走馬觀花的過客而已。
雖然還有些莫名其妙，不明白虛無縹緲的命運為什麼會把自己扔到這個世界上，可葉動覺得，既然老天又讓自己活了一回，給自己第二次生命，就一定有理由，或許在不遠的將來就會有一個答案在等着自己，所以他在努力適應這個世界，比如這裏沒有電燈，每天太陽一落就要睡覺，比如連廁紙都買不起的貧寒家境，每次方便之後只能捋一把雜草胡亂亂的將就，比如在那位跛子老爹的‘威逼’之下，每天要打兩套拳，再撞五百次柏木樁，比如許許多多他原本從沒想過更沒做過的事情。
餓了就要吃飯，冷了就要穿衣，雖然換了一個世界，可生活還在繼續。
……
青雀村最東邊的一戶就是老葉家，三間石頭壘成的粗坯屋子，牆上塗著黃泥，棚頂壓着一颳風就會嗖嗖亂響的乾草，外面是一排用枯樹枝編成的低矮籬笆，圍成了院牆的形狀，上面爬了許多墨綠色蔓藤植物，有爬山虎，也有青雀村裡隨處可見的野葡萄藤。
走進院子，便能聞到一陣很濃烈的黃豆氣味兒，如果仔細聽聽，或許還能聽見屋子裏有磨盤轉動的聲音。
只是今天屋子裏格外安靜，沒有磨盤在轉，葉動的爹，就是那個名叫葉定方的跛腿豆腐匠今天一早就出門去了，沒有在家裏磨豆腐，據說是到很遠的一個地方去拜會幾個朋友。
剛才揍了小胖子齊東海一頓，勉強活動一下筋骨，葉動有些餓了，進屋點了灶火做午飯，他的吃食很簡單，就是頭天晚上剩下的糙米飯，還有一盤沒有油水的碎豆腐。
碎豆腐沒人願意買，扔掉又可惜，只好留着自己吃。
這是葉動平日裏最常見的吃食，一個月至少有二十幾天都是用豆腐下飯，偶爾能見到些野菜，肉食很少，只有逢年過節的時候才能見到一點肉，這還是村裡一些好心的獵戶送來的。
葉家沒有女人，只有他們爺倆過日子，總有些亂糟糟的，青雀村裡沒人見過葉定方的媳婦，老葉家是外來戶，在葉定方搬到青雀村以前，他媳婦就去世了，聽說是難產。
前些年，也有好心人來給葉定方說過親，勸他續弦，可因為貧寒家境到最後都不了了之，再也沒了音訊。
葉定方相貌敦厚樸實，右腿有些跛，平日裏少言寡語性情低調，只靠着豆腐買賣為生，每天挑着豆腐擔子到陽明縣城去賣，換回一些度日用的銅錢。
生意往來不分大小，總會有些經濟上的糾紛，可葉定方只管賣豆腐，分量十足，多一文錢少一文錢卻從不計較，一來二去，豆腐老葉漸漸有了口碑，得了許多回頭客的照顧，就是這樣一個人，就算說他是一個武道高手估計也不會有人相信。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胡扯，哪有那麼多自甘貧賤的隱士。可事實上的確如此。別人不知道，但是葉動見過，這個跛腿豆腐匠不但有一手出神入化的高超劍術，甚至可以單掌劈斷碗口粗的柏木樁，這種本事要比明陽縣城武館裏那位耀武揚威不可一世的林武師不知強了多少，不過葉定方依然低調，多次告誡葉動，不允許他把這件事情往外說。
葉動自然遵命，沒有胡言亂語多說過一句廢話，只是他有些不理解，不知道那個老跛子到底在想什麼。
連肉都吃不起，還玩什麼山林隱士的調調，仙風道骨個屁，世外高人個屁。
這不是自虐么
……
剛撂下碗筷，忽然房門一響，進來一個人。
這是一個瘦弱女孩，年紀要比葉動小了幾歲，個子不高頭髮稀黃，不過模樣倒是很清秀。
她是村中獵戶的遺孤，姓丁，沒有大名，村裡人都叫她苦兒。
苦兒命苦，三歲那年，父親進山打獵一去不回，十有**成了虎豹口中的珍饈或是懸崖下的殘屍，又過了不到一年，母親因為悲傷過度早早辭世，只留下她一個人在塵世中苦苦煎熬，幸虧村裡人見她可憐，又念着老一輩人積攢下的情分，東家施捨一口飯，西家留下一碗湯，硬是將她養活下來，如果沒有這些叔叔大爺的照顧，恐怕這個可憐女孩在許多年前就化作一縷幽魂隨着她的父母去了。
“葉動哥哥，是我！”
女孩的聲音柔弱輕盈，彷佛六月天一片剔透的浮雪，令人頓生關愛，她穿着一身粗布衣衫，腋下夾着一個與她身材不成比例的大木盆，雖然在和葉動說話，眼睛卻不由自主盯着桌上那半盤吃剩的碎豆腐。
葉動摸了摸苦兒的枯黃頭髮：“剛才嚇壞了吧？”
苦兒的眼睛彎彎如月牙，抿着嘴唇，只是倔強的搖了搖頭。
“逞能！”
葉動輕輕揪了揪她的鼻尖：“餓了吧，我給你盛飯去！”
“我……我不餓！我是來幫葉大叔洗衣服的！”
葉動一笑，這種善意的小謊言自然無需揭穿，他一把搶下苦兒腋下的大木盆：“那也要先吃了飯才有力氣洗衣服不是？”說著，葉動轉身進了灶間，端出一碗糙米飯放在桌上，催促道：“快吃吧，再不吃飯菜就涼了，剛才揍齊東海可把我累壞了，你就別再折騰我給你熱飯菜了！”
“葉動哥，謝謝你！”
“小祖宗，我求求你少說幾句廢話，趕緊把飯吃了！”葉動抱拳拱手道：“女俠，您老人家要是再不吃，我可就都吃了！”
“逞能！”
苦兒低頭含笑，把葉動之前那句話原封不動的還了回去，終於抿着嘴唇靦腆點頭，端着碗吃了起來。
“慢點吃，慢點吃，還有……”
葉動輕輕拍着女孩頭頂，愛憐說道，雖然她說自己不餓，可吃相卻格外嚇人，完全就是往嘴裏刨，幾乎不嚼，兩排碎玉似的牙齒完全就是擺設，也不知道她多久沒吃過一頓像模像樣的飽飯了，這麼一個小小的姑娘家，竟然在眨眼間虎吞兩碗粗糙米飯，盤子裏的豆腐也差不多吃光了。
又給她盛了半碗米飯，葉動坐在桌邊看着她吃，有兩碗米飯墊底，苦兒終於斯文了些，恢復了小女兒的做派，手中筷子輕輕晃動，搖啊搖，在盤子裏撿着殘餘的豆腐渣。
“上次講到哪兒了？”
“加菲貓在馬車上摔下去，和主人走丟了！”
“那我繼續講！”
葉動手指輕搖，學着加菲貓的聲音在那裏搞怪，苦兒一邊吃一邊聽，眼神清亮，時不時被逗得笑出聲來。
這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小秘密，每次苦兒來洗衣服，或是幫忙做一些其他的家務事，葉動都會給這個可憐女孩講一個有趣的小故事哄她開心，他不覺得煩，從不認為這種舉手之勞是令人心生煩躁的累贅，苦兒喜歡聽，他就願意講，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可並不意味着苦水裏泡大的孩子不期盼有一個五光十色的燦爛童年。
上一世，葉動有一個同胞妹妹，她這麼大的時候，最歡做的事情就是纏着葉動，聽他講故事，那時候葉動總覺得煩躁不堪，找各種理由推脫，然後跑掉，往事如煙，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歲月竟是記憶中最值得懷念的。
如果能預知未來，那時候的葉動肯定不會跑，他寧願日日夜夜不停不休的給她講故事，一個又一個，直到她聽夠了為止。
妹妹！
你在那個世界過的還好么？
……
雖然故事有趣，葉動說來也繪聲繪色的很，可苦兒聽着聽着，忽然毫無徵兆的流下眼淚來。
葉動頓時愣住，故事自然也沒法往下講了，他不明白是加菲貓的段子也有催淚煽情效果還是自己講的太差，正想安慰幾句，苦兒卻破涕為笑，將兩滴晶瑩淚珠掛在嘴角：“葉動哥，沒事，我就是突然想起了我娘，她在的時候也給我講過一個肥貓的故事。”
擦了擦眼淚，苦兒起身收拾了桌上的碗筷，然後輕車熟路進了隔間，捧出幾件換下來的臟衣服，端着木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