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新年將至,一派紅火,喜氣洋洋。
這一次,這一天,老兵們真的退伍了。
鮮艷的五星紅旗在空中飄揚,紅旗下,退伍的老兵們軍裝筆挺,站姿昂揚。
陸方奇宣讀命令,那一刻他們聽到自己的名字,紅了眼眶。
含淚咬牙向國旗敬禮,向營房敬禮,向戰車敬禮,向戰友敬禮。
卸下肩章領花那一刻,看着熟悉的軍裝,憶起昔日的種種時光,早已淚流滿面。
曾幾何時,面對高強度的體能訓練,練的筋疲力盡,累的汗如雨下,他們沒有哭。
曾幾何時,面對熊熊烈火,毅然逆行抵抗火舌,面對爆炸,面對衝擊波,面對一切艱難險阻,他們沒有哭。
曾幾何時,面對滔滔洪水,洶湧泥石流,驚天動地的地震,他們聞災而動,晝夜不息,磨穿腳底,他們沒有哭。
終到這一天,他們將要揮手告別,告別這個曾經把他們磨鍊成堂堂男兒漢的地方,告別昔日並肩作戰的戰友,卻哭的泣不成聲。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今天,他們脫下軍裝,重新踏入人生新的征程,淚水是不舍,是幸福也是無聲的告別。
靳時川看着他們,鼻子發酸,他努力剋制自己,對他們說道:“兄弟們,脫下的是軍裝,流淌的依然是軍血,軍魂永在。”
“今天的別離是為了明天更好的重逢,我相信你們會將軍人的品質帶到地方上,繼續建功立業。”
“回家好好乾,等你們的好消息,別忘了,常回來看看,這裏也是你們的家。”
說完,靳時川大聲喊道:“特勤中隊全體隊員都有,立正,向老兵敬禮。”
這一刻,陽光驀然灑下,一個個戰友們舉起右手,一隻只搜救犬們坐立端正,舉爪敬禮。
靳時川又喊:“兄弟,珍重。”
眾官兵齊聲喊道:“兄弟,珍重。”
劉旭他們回以軍禮,忍淚喊道:“報告。”
“說。”
“我們能不能在國旗下最後一次宣誓?”
靳時川心中一動,點點頭,“可以。”
於是,五個早已卸下肩章領花的退伍老兵轉身面向國旗,舉拳宣誓。
“我的名字,是消防,我懷揣的,是夢想……”
這一喊彷彿回到了很多年前,他們都是懷揣着夢想的新兵,在國旗下鄭重宣誓,滿腔熱血。
“在災難面臨時,義無反顧,在蘑菇雲之下,逆火而行,一日宣誓,終身竭誠奉獻。”
“宣誓人,劉旭。”
“宣誓人,汪博。”
“宣誓人,陳大斌。”
“宣誓人,董明全。”
“宣誓人,王亮。”
看着他們堅毅的背脊,看着他們又突然顫抖的雙肩,看着他們久久不願沉下的右手,他們身後一片寂靜。
到了離開的時間,陸方奇打算送他們去火車站,靳時川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腿還沒好利索,我跟江唐去。”
“成,你知道我淚點低。”陸方奇苦哈哈的一笑,過去跟老兵們告別。
靳時川瞧了眼劉旭跟前的多多,對陸方奇說:“一會兒車開出來,把多多拉回去。”
陸方奇點點頭,“我知道。”
兩輛車開了出來,老兵們跟戰友一一揮手告別,一一上車。
就在汽車開出大門口的瞬間,一聲聲犬吠和哀嚎在車後方響起,是多多在追車。
陸方奇跟着後面看着劉旭從車上下來,停下了腳步,剛才多多掙脫了牽引繩,發了瘋似的往外跑。
多多知道劉旭要走了,死死的咬着他的褲腿不准他走,嘴裏發出嗚咽的聲音,像是在哭泣。
劉旭蹲下抱着多多潸然淚下,良久站起身來,擦了擦眼淚,看向多多,發出最後一次指令。
“多多,坐。”
多多坐在地上搖着尾巴,吐着舌頭看向劉旭。
劉旭繼續髮指令,“多多,定。”
然後,他轉身頭也不回的上車,車子開出大門,多多坐在地上望着車,發出嗷嗷的痛哭聲。
靳時川一邊開車一邊看向內視鏡,後座的劉旭捂着眼睛痛哭流涕。
……
車站,靳時川看向劉旭他們,擠出一絲微笑,“提前祝你們新年快樂,回家好好過年,代我向你們的家人問好。”
“是。”幾個人點點頭,“回去吧,靳隊,江唐。”
離別的車站總是帶着憂傷和不舍,他們彼此默契的轉身,五人往裏走,兩人往外走。
這一別,也不知何時才能再相見。
老兵們,一路順風!
兄弟就送你們到這兒了。
……
回到隊裏,靳時川看見楊洋在操場上跑步,陸方奇站在一旁看着,他走了過去。
“怎麼了?”靳時川下巴抬了抬,問陸方奇。
陸方奇嘆口氣,“這小子自從小虎受傷以後,每天都在給自己加練,誰都攔不住。”
靳時川看向楊洋,那天楊洋救那個小孩的時候沒注意頭頂的橫樑,被小虎發現撞開他,橫樑卻砸到了小虎的腿,重要的是小虎之前受過腿傷,所以它的身體情況已經不允許他繼續工作。
換句話說,小虎需要提前退役。
楊洋一直責怪自己,雖然他沒說什麼,可是明眼人看得出。
這段時間,他每天都陪着小虎,越發的沉默。
“你歇着,我跟他說。”靳時川說完就走了過去。
楊洋已經跑了十圈,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靳時川喊停他,“楊洋,過來。”
“是。”楊洋停了下來,走到靳時川面前,“靳隊,有什麼指示?”
靳時川揮揮手,“聊聊。”
然後兩人在操場上走了起來。
“小虎要提前退役,你知道了?”
“嗯。”楊洋再三確定了,才會這番焦躁。
靳時川又說:“我以前的兄弟跟平安長得一模一樣,個性也像,叫追風。”
“我聽嫂子提過。”
“情況呢跟你差不多,當初我太激進,追風為了救我,犧牲了。”靳時川看了眼楊洋,繼續,“後來這些年,我完全不碰搜救犬,我怪了自己很多年,直到你嫂子的出現,平安的出現,直到文支隊長要我組建搜救犬隊,慢慢的我想明白了。”
“……”楊洋沉默不語。
靳時川繼續說道:“犬是人類最忠誠的朋友,特別是警犬軍犬,它們短暫的一生都在奉獻,為人類服務,它們衷心,機智,勇敢,不畏艱險,不怕犧牲,這種精神人都未必做得到,但是它們做到了,而且一做就是一輩子。”
“搜救犬是我們消防不可或缺的戰友,在救援路上它們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我們不能因為自己曾經犯下的錯誤就選擇逃避,自責,甚至於放棄,再怎麼樣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是人不是神,對於很多事兒都無能為力,但是,你要明白,作為一個軍人,對已經無法挽回的事兒只能勇敢面對,調整好心態,明白嗎?”
“我知道。”楊洋看向靳時川,“但是我確實不是一個好的訓導員。”
“懂得認識自己已經是你的進步,是不是一個好的訓導員不是你說了算,而是大家有目共睹。”靳時川拍拍楊洋的肩膀,繼續,“小虎確實被你訓練的很好,這一點毋庸置疑,只不過,身體機能問題,誰也沒辦法解決。”
“它是搜救犬,退役對它的打擊會很大。”
“這點你放心,小虎做不了搜救犬,還有別的工作適合它。”
楊洋不明所以,“什麼意思?”
靳時川看向楊洋,“小虎退役,我打算領養它,當不了搜救犬還能幹點兒別的。”
楊洋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然後下一句更是讓它無法言語。
靳時川說:“你不是一直想要平安嗎?如果平安願意跟你,我可以考慮。”
……
除夕夜,萬家燈火,萬家團聚。
可是對於消防來說,這並不是一個很好的日子,越是這樣的日子他們越過的不安心,即便不準燃放煙花爆竹,可是工作量依然很大。
各中隊除夕夜出警的次數可比平時勤的多。
靳時川除夕夜值崗不能回家,徐彧回不來,徐承運要下部隊慰問,徐來去了隊裏,不只是她,還有幾個軍嫂和父母也都來了,大家圍坐在一起包餃子,等着看春晚。
江唐幾個年輕小子在春晚沒開始已經在食堂里開始了說學逗唱,惹得一眾官兵們哈哈大笑。
軍人過年難回家,部隊就是一個大家庭,難得在這樣的日子裏可以沒大沒小的盡情歡聲笑語,其樂融融。
鬧着鬧着,不知道誰起的頭說起來往年除夕的一些出警的事兒。
有人說:“我記得進特勤第一年的除夕,記得吧?那年咱們的年夜飯在消防車上吃的,方便麵。”
“哈哈哈,記得記得,食堂準備了一桌子,還沒開動,警鈴就響了。”
有人說:“我記得前年咱們被派去廟外執勤,一姑娘燒高香夠不着,偏偏叫我幫她插上去,後來成我了媳婦兒。”
有人說:“我不記得哪一年了,老鄉放煙花把家給點了,火滅了,那老鄉拉着我不讓我走,跟我哭訴了兩個小時,完全把我當成了垃圾桶,連他家有幾口鍋都跟我說。”
“那人家咋不告兒你存摺密碼呢?”
“去去去……”
有人說:“去年西郊老人院着火,我跟靳隊出的警,看着老爺爺老奶奶孤孤單單的樣子,突然覺得人生其實挺殘忍的。”
有人附和:“對對對,那次我也去了,一個老奶奶拉着我把我當成了她的孫子,想想就心酸。”
眾人一聽,各自嘆氣,這樣的心酸他們見過太多太多。
“我說個暖心的。”又有人開口,“去年除夕出警,下雪,收隊后冷的我們一個個都傻了,誰知道一對老爺爺老奶奶端着兩盤熱氣騰騰的餃子,一定要我們吃完了再走,當時那個感動啊!吃了人家餃子的舉手。”
靳時川也舉手,徐來一邊捏着餃子一邊看向他,問:“怎麼感覺每年都有你?”
“孤家寡人,閑。”靳時川回答的雲淡風輕。
“是嗎?恐怕是你這個好隊長又把回家的機會給了別人吧!”
靳時川笑而不語。
須臾片刻,看着徐來手上的開口餃,看不過去了,直接上手教,一邊教還一邊笑着數落,“女人不是在廚藝方面都應該有天賦的嗎?你怎麼連包個餃子都不會?”
“我就不會,怎麼著吧?”徐來不樂意了,把手上的餃子往靳時川手裏一塞,拍拍手上的麵粉,撒手不管了。
靳時川一瞧,趕緊湊近賠笑臉,“成成成,我做我做,以後這進廚房的事兒都交給我。”
“咦……”一眾隊員們投來了羨慕嫉妒恨的聲音。
“靳隊嫂子公然撒狗糧啊!”
“大過年的不能回家就得了,還要看你們一個個有家屬的秀恩愛,這餃子不吃都飽了。”
“哎喲,咱們靳隊原來是個妻管嚴呢?”
“靳隊,這還沒把嫂子娶回家呢?以後怎麼振夫綱啊?”
“哈哈哈,就是,就是……”
“滾一邊去,瞎起什麼哄。”靳時川瞪一眼起鬨的小子們,指着他們,用一種過來人的口吻特得意的說道:“以後你們有了媳婦兒就明白了。”
“吁……哈哈哈……”
陸方奇從外面進來,見大家笑的開心,不由得問道:“笑什麼呢?”
江唐趕緊跑到陸方奇身邊告狀,“指導員,靳隊和嫂子秀恩愛。”
陸方奇一聽作勢要給單身狗們做主,直接朝着靳時川他們走去,一邊走一邊說:“靳隊長,你實在是太過分了。”話鋒一轉,驀地一笑,“幸好剛才我沒在。”
“指導員你……”江唐指着陸方奇,連連後退,像唱戲的似的。
“我怎麼了我?”陸方奇一臉無辜,“你們指導員我平時可比你們慘,這倆人隨時隨地在我面前秀來秀去,今兒也該讓你們感受感受我不能言說的痛了吧?”
江唐帶領眾人給指導員點贊,然後交頭接耳說了句什麼,立即起身對陸方奇喊道:“指導員,臧老師怎麼沒來啊?”
陸方奇手剛剛碰到麵粉,一聽這話,一麵粉團砸過去,“滾犢子。”
“哈哈哈……”又是此起彼伏的笑聲。
春晚開始了,紅紅火火的開場舞吸引了大家的目光,都停下手裏的動作看了過去,然後是幾個老朋友主持人的開場白,雖然每一年都差不多,可是又覺得每一年都不一樣。
靳時川看着大家噙着笑臉看春晚的樣子,暗自一笑,真希望這一刻的喜悅和安寧能是永遠。
小品關於軍人,剛開始搞笑,隨後煽情。
同為軍人的他們,感同身受,徐來看見很多人都在默默的擦拭眼淚,心中滿是感動,也滿是傷感。
她看向靳時川,沾着麵粉的手悄悄的放到他的手心,他本來在看電視,被徐來突如其來的動作吸引過來,然後迅速的抱住她的小手。
“出去走走?”徐來笑着提議。
靳時川拉着她起身,不動聲色的離開了食堂。
兩人去洗了個手,然後靳時川牽着徐來的手在操場上漫步,他的大手此刻乾燥溫暖,握着她的小手,讓她這個怕冷的人不再感到寒冷。
“今天楊洋問我平安的事兒,你跟他說了?”徐來問靳時川。
靳時川點點頭,“說了,說是你的意思。”
徐來撇撇嘴,“當時只想着要把它給你,也沒想過它入了軍籍就要一直在部隊,而你很快就要調職,不能帶它,後悔死我了。”
“平安是專業的搜救犬,就跟多多一樣,離開了舊的訓導員一樣能很快適應新的訓導員,再說了,又不是永遠都見不着了。”靳時川無奈的一笑,“楊洋能力強,平安也不排斥他,到時候看小傢伙的選擇了。”
“事已至此,我還能說什麼呢?”徐來嘆口氣。
“小虎領養的事兒我打報告上去了,你那獸醫朋友怎麼說?”說起平安自然想到了小虎。
“小虎的年紀和性格,退役后可以試試當‘狗醫生’。”徐來看向靳時川,“培訓上崗,也是幫助人,它會喜歡的。”
“嗯,你是專家,你說了算。”
“哎,以前過年真的都在隊裏過的嗎?”徐來問道。
“每年都差不多,只不過……”靳時川停下腳步把徐來摟在懷裏,低眸凝視着她,“今年我有了你。”
徐來也抱着靳時川的窄腰,抬頭望向他,他眸子裏是明亮的星辰,她眸子裏是燦爛的煙火,“我也是。”
“什麼時候嫁?”
“隨時。”
說完她融進他的懷裏,他輕笑一聲緊緊擁抱。
就這樣緊緊的擁抱在一起,滿是幸福和甜蜜。
不多時,警鈴響了起來,靳時川鬆開徐來,特別無奈也很是抱歉,“走了。”
“煮好餃子等你,平安。”
“好。”
消防車在這樣特別的夜晚,又踏上了征程。
……
春晚開始倒計時,食堂里的家屬們圍坐在一起,桌子上是剛剛煮好的餃子。
“10,9,8,7,6,5,4,3,2,1……”
新年的鐘聲敲響。
“過年好……”
電視裏主持人的聲音跟門口突然出現的聲音重合了,大家紛紛站起身來回頭看去,笑容漸漸浮在了臉上。
戰士們歸來,還未卸下一身盔甲,還未洗凈一身骯髒,一下戰車便迫不及待的朝着牽挂之人奔去。
丈夫擁抱妻子,父母擁抱兒子……
靳時川淡笑柔情,伸手看着徐來。
徐來巧笑嫣然,一步步走向靳時川。
她把他的手放在他的手裏,緊緊交握,柔聲對他說:“過年好。”
他一把把她扯進懷裏,親了親她柔順的髮絲,低聲對她說:“過年好。”
……
十八歲,他朝她伸出手,亦如今日一身橙服。
十五歲,她在廢墟中緊握他的手,亦如今日這般堅定。
時光如約定,歲月漸迷離。
唯一不變的是我永遠記得在那絕望的盡頭,你帶着光芒和希望朝我伸出的手,讓我們從此……命中注定。
……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徐來,清風徐來……”
“我叫靳時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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