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刑(六)
雲海界,大唐帝國一座偏遠的小城
小城依山而建,頗為與世隔絕,民風質樸,當地官家又頗為清廉,體恤愛民,百姓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安逸而祥和。
“老頭子,燒雞好了,快去給那位白老爺家送去。”
城角一家小院裏,吳婆掀開熱氣騰騰的大鍋,從裏面吊出來一隻用荷葉包裹着的燒雞,迅速吊到旁邊的大缸里溫烤一下,再拿出來的荷葉已經呈現微微焦色,裏面的燒雞此時正是外酥里嫩、滋味最美的時候。
吳婆趕快用個香木食盒把燒雞裝起來,拎着給迎來的丈夫:“快去,今兒火候極好,你趁熱送去,可別涼了。”
吳老頭應了一聲,拎着燒雞就往巷子深處走,走到盡頭一個轉角,就看見一座精緻的小院,裏面住的正是幾個月前新搬來的那白老爺家。
白老爺是個好人啊,那會兒山裏面有山匪作亂,人心惶惶,還是白老爺讓家丁上山給剿了個乾乾淨淨,縣令大人親自來拜謝,白老爺不愛見人,但是偶爾有見過他形貌的人無不大加稱讚,說這白老爺肯定是哪家的貴人,說不定還是京城朝中當大官的,約莫也跟那些大文人一樣,不愛朝堂爭名奪利,便隱居在這裏當個山水閑人。
吳老頭家裏面代代做燒雞是一絕,因為白老爺愛吃燒雞,每天都要,他才有幸多見過白老爺幾面,那可真是神仙一樣俊秀風流的人物
——雖然神仙也愛吃燒雞這一點吳老頭始終想不明白,但是這一點都不重要。
吳老頭胡亂想着,沒幾步就到了小院門前,他叩了叩門,揚聲說:“白老爺,我吳老頭啊,來送燒雞了。”
邊喊着,他心裏也奇怪,這白老爺剛來時帶了那麼多人,瞧着都不是平凡之輩,後來怎麼就都被他遣散了,只有他一個人孤零零住在這院子裏,連個伺候的丫頭都沒有,也不知道是圖個什麼。
他正想着,門從里打開,走出來一個樣貌清俊氣質淡漠的青年,寬大的白袍飄飄,只是卻挽着袖子,露出白皙修長的小臂,抬起時流暢的肌肉線條綳起,說不出的漂亮。
吳老頭看他手臂濕漉漉的,忙問:“白老爺是在洗什麼東西呀?需不需要老頭子幫忙?”
青年微微一笑,清冷的眉目顯得柔和些許:“不必了,她不太聽話,我慢慢洗就是了。”
他一說,吳老頭就想起白老爺家養了一頭小獸幼崽,一身白絨絨的長毛,圓滾滾的,也說不出是像狐狸還是小狗,嬌里嬌氣怪可人疼的。
他也沒有多想,把食盒遞給白祁,笑呵呵說:“這小東西啊就是鬧騰,怕水,您好好哄它,它也知道懂事的。”
白祁聽了,笑意更濃。
他接過食盒關上門,轉身走進屋子裏,把食盒一路拎進內室。
內室水汽蒸騰,熱乎乎的暖人,他繞過屏風,裏面竟然挖開了一個小池子,池邊都是玉石砌的,泛着濃郁靈氣的池水咕嘟咕嘟冒着泡。
白祁看了一眼飄在池子中央的毛糰子,她仰面朝上悠閑地隨着水流飄蕩,周圍還飄了好幾個精美的托盤,裏面擺滿了靈果糕點,還有很多漂亮的珠子玩具,
他幾乎能看見她腦門上貼着的幾個大字:“美滋滋”“醉生夢死”“飄飄欲仙”
薄唇微微翹了翹,白祁把似無意把食盒放在旁邊的小桌上,輕輕一聲響,剛才還懶成一坨的毛糰子瞬間立起耳朵。
尖尖的耳朵敏銳地動了動,黑色的小鼻子吸了吸,燒雞美妙的香氣湧入鼻尖,毛糰子眼睛都沒睜開就扒拉着爪爪往案桌邊划,白祁好整以暇等在旁邊,耐心等她游過來,按住她的毛軟的後頸把她重新壓水裏:“洗乾淨才能吃。”
毛糰子嚶嚶嚶,胡亂扒拉着水花:“我要吃雞我要吃雞。”
白祁不為所動:“洗完才能吃。”
毛糰子喜歡泡澡,但是不喜歡洗澡,自己每天在外面瘋一天就髒兮兮地回來,再懶得好好洗,倒時候髒東西都吃嘴裏,白祁疼她,但是不慣她這種臭毛病。
他拿過旁邊香香的靈皂,順着她的長毛給她細緻地洗,長毛動物都不愛洗澡,毛糰子也是,哪怕他動作再輕柔她也不得勁兒,在哪裏扭捏掙扎,濺的白祁一身水花,好好一身靈雲鍛的長袍都沒法兒看。
白祁看着她折騰,不知該氣該笑,在她白絨絨腦袋上拍了一下:“不許胡鬧,乖乖洗完就讓你出來。”
毛糰子哼哼唧唧,但是還是被鎮壓在白老祖手下生生被翻滾洗了個徹徹底底。
白祁使得力道很好,排除長毛糰子被浸濕皮毛的不喜歡,毛糰子其實被他按摩般的手法按的可舒服了,慢慢的,圓溜溜的眼睛享受般的眯起來,都眯成彎彎的笑縫。
就在她昏昏欲睡的時候,白祁也終於給她洗完尾巴,他順一把她軟乎乎的胖尾巴,又去拉她的肉爪爪:“肉墊伸開了,別伸爪子。”
毛糰子被他揉的沒了脾氣,窩在他懷裏乖乖給他洗爪爪,她打了個哈欠兒,百無聊賴看着他。
男人低着頭,清冷寡淡的容顏被水汽柔和了稜角,專註又溫柔的目光,細緻地給她清理粉粉肉墊,活像那是個多麼重要的大事。
毛糰子看着他,漸漸發了呆。
這一張臉,君刑那個大魔頭帶給她的是無盡的恐懼,但是他帶給她的全是美好的回憶。
她突然覺得他是那麼好看,天下第一好看。
白絨絨的臉上莫名開始發燙,她突然被他捏着的爪爪特別麻,想把爪爪收回來,卻被他捏緊,輕輕呵了一聲:“不鬧,馬上就好。”
毛糰子怕他發現自己的異狀,趕緊把小胖臉埋進他頸窩裏,垂下來的大尾巴在水面甩啊甩,就像她的心跳,快得要飛起來。
明明浴室那麼大,兩個人挨得近了,就顯得特別窄小,毛糰子滿腦子胡思亂想,又襯得兩個人的空間特別安靜,她心慌的厲害,故意大聲開口:“白祁,我想去京城玩,她們說京城特別熱鬧。”
白祁給她洗完肉墊,拿來旁邊的乾淨帕子給她細細擦乾,邊淡淡說:“以後再說吧。”
人間有像他們落腳的小鎮這樣安逸平和的存在,但更多的卻是慾望交雜、混亂不堪的地方。
她年紀小,心地純善,這些年他帶她去的都是一些乾淨地方,還不想讓她這麼早接觸那些世俗污濁。
她可以永遠當一個傻乎乎的快樂毛糰子,他有這個底氣和能力呵護她的一生。
他這麼想着,在毛糰子不高興地嘟嘴嘟囔的時候把她抱到桌邊,讓她窩在自己懷裏,把食盒拎過來。
毛糰子果然立刻被轉移了注意力,她兩眼放光盯着被一層層從荷葉里剝出來的燒雞,難耐的伸出小舌頭舐嘴唇,要不是白祁按着她,她能當場撲上去表演狼吞虎咽,這個澡也就算是白洗了。
清風明月般的白祁劍尊平靜地撕下一根熱騰騰的雞腿,用錦帕包着骨頭喂到她嘴邊,毛糰子吭哧一口就咬上去,小小的虎牙在堅硬的骨頭上一咬一個小坑,沒一會兒巴掌大的雞腿都進了她肚子。
白祁嫻熟地把一整隻燒雞喂完,毛糰子蹲坐在他腿上意猶未盡舐嘴巴,他給她擦嘴,她膩膩歪歪湊在他手指邊,被白祁推開:“沒有了。”
毛糰子哼哼哼。
白祁摸了摸毛糰子的小肚子,毛糰子吃飽喝足已經熟練地躺下準備睡覺了,於是白祁還得任勞任怨把這小祖宗抱到床上,把被褥鋪得軟軟的:“睡吧。”
毛糰子一犯困,之前那點子的異樣心思全拋之腦後,軟綿綿翻滾兩圈就鑽進被子裏,白祁壓了壓被子把她的小腦袋露出來,才去旁邊洗漱更衣,換了一身舒適貼身的中衣,輕輕掀開另一邊的被子躺進去。
感受到熱源回來了,毛糰子自發自覺地往他旁邊蹭,沒一會兒就蹭到他手邊。
白祁失笑,他慢慢撫着她柔軟的長毛,像哄孩子一樣溫柔地哄她入睡,毛糰子被伺候的舒舒服服,肚子裏發出咕嚕嚕的小聲音,蜷起兩隻前爪抱着他的手腕,小腦袋撒嬌似的蹭啊蹭。
“好了,睡了。”他低低一聲,如往常一樣低頭在她頭頂輕輕親一下。
但是就這一下,卻彷彿開啟了某種機關,她周身白光大現。
毛絨絨的小圓臉在灼眼的白光中幻化成一張小巧精緻的瓜子臉,圓溜溜的黑眼睛拉成狹長瀲灧的鳳眼,掌心下軟乎乎的毛糰子化成柔滑細膩的肌膚,一片曼妙的雪白幾乎刺得他睜不開眼。
白祁瞳孔一縮,那一刻,她正巧抬起頭,紅潤柔軟的嘴唇無意在他削薄的唇角擦過,輕若蜻蜓點水,卻在他心頭激起驚濤駭浪。
“師尊——”
君刑猛地睜開眼,眼前的卻不再是絕代風華的少女,而是伏跪在地滿面焦急的嵐風。
他感受到懷裏沉甸甸的重量,微微低頭,白絨絨的毛糰子窩在他腿上睡得正香,小嘴咬着自己的尾巴,眼睛開心的眯起來,儼然還沉浸在美妙的幻境世界中。
他晃了晃神,輕輕撫着她的頭,再看着面前的嵐風,聲音微微冰涼:“叫醒我,有何要事?”
嵐風聽出師尊低沉的聲音中隱隱不悅的意味,但是他別無選擇。
“師尊,剛才天機老祖傳來密信,剛才那一刻,您還在幻境世界的那一刻,您的命劫動了。”
嵐風吞咽着口水,深吸一口氣才抬起頭,指着道尊懷裏一無所覺的小東西,直視着神色晦澀的君刑,一字一句:“師尊,她就是您的命劫啊。”
......
毛糰子焦急地圍在男人旁邊轉圈。
男人一動不動側躺在床上,雙眼闔起,眉頭微蹙,側臉安靜而沉凝。
毛糰子簡直快哭了,剛才不知道怎麼的她突然就化形成了人,還沒來得及高興和白祁顯擺呢,他就直接昏了過去。
難道是被她嚇暈過去了?!
她憂愁地摸他脖子上的脈搏,又去探他的鼻息,他清淺但是真實的鼻息讓她微微鬆一口氣,但又忍不住皺着臉,小心地推他的手:“白祁,白祁你醒醒呀。”
在她一聲聲呼喚中,男人的睫毛輕輕眨動,終於睜開眼。
毛糰子大鬆一口氣,又忍不住用爪爪去拍他的臉,聲音委屈:“你嚇死我了,你突然就暈過去了,你到底怎麼了,是不是生病了。”
白祁沒有說話,他只定定盯着她。
他的眼神漆黑深邃,但是往日看着她總是帶着淺淺的溫柔笑意,從沒有像這一刻,帶着說不出的晦澀複雜。
小動物般敏銳的直覺讓她頓在那裏,她遲疑地問他:“你...你怎麼了?”
白祁深深凝望着她。
她還這麼小,嬌軟的像一捧雪花,他托在手心都會怕她化掉,他該如何讓這樣的她,去承擔他們那沉重的命運。
他無聲地嘆一口氣,卻慢慢攬臂把她抱在懷裏,輕輕去蹭她軟軟的臉頰。
“我該拿你怎麼辦啊...”
低低的無聲的嘆息壓在喉嚨里,沒有被她聽見,只在她疑惑地看過來時,他對她淡淡一笑:“你不是想去京城看看嗎,咱們明日就出發。”
毛糰子一愣,頓時喜不自勝:“真噠!”
“嗯,不騙你。”白祁摸摸她的頭:“之前不讓你去的那些地方,我們都可以去了。”
他要在僅剩的時間裏,陪着她成長,陪着她去理解世間百態,去看透人心善惡,去知是非,斬姦邪、破蒼生。
天劫殺意昭昭,命劫無可更改,他偏要讓那高高在上的天道看看,他與她的日久天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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