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沉大佬(十四)
所有人都獃獃看着眼前的萬人兵馬俑坑,驚駭的幾近失語。
他們走過各種各樣的陵墓,其中王侯墓甚至帝陵也不是沒走過,幾乎每座陵墓里都有活物殉葬,古代的墓主人們相信這些人俑馬俑可以在死後繼續服務於他們,為他們鎮守陵墓的安寧,多的多少的少,但是他們從不曾見過,甚至根本不敢想像竟然有人能用這麼多活人將士為自己陪葬。
殷宸走到崖邊,她下面正對着的,就是最前排一位騎在戰馬上揮舞長劍的將軍,它和戰馬通體被青銅鎧甲包裹,她甚至能從面盔的縫隙中看清它的神情,雙目緊閉,面目堅毅而平和,沒有絲毫她想像中的猙獰怨氣。
“他們是自願的。”
她聽見身後霍風淡淡的、近乎嘆息的聲音:“他們是自願為君主守陵的。”
後人無法想像那個年代的殘酷與純粹,在那個蠻荒與禮儀交融的時代,一個能講出“視為知己者死”的時代,臣子對君王的忠誠和信仰,並不僅僅是因為“君”與“臣”這兩個字,而是發自真心的,根深蒂固的,像血和骨頭一樣理所當然的支撐起一個人的命,那遠遠不是利益、得失甚至是生死可以衡量的。
“他是秦的王,是並七國一統九州的君主,是他帶領秦走上無上的榮光與輝煌,他們像信仰神靈一樣信仰他,他一聲令下,為他守護死後世界的安寧,這是他們甘之如飴的榮耀。”
霍風的聲音很輕,帶着說不出的意味,近乎於嘆息。
那個男人,他殘暴,他貪婪,他強硬而鐵血,但他也真真正正的繼承了秦國先祖一代代苦心經營的基業,將之發揚光大,自此強秦之名留青史,讓後世知道什麼是四海歸一,什麼是御極九州,什麼是王權天下。
殷宸靜靜聽着,沒有說話,只是緩緩握住他的手。
他們看着深坑中那些安靜的兵馬俑,像是在看千年前一樁不可思議又真實發生的幻夢。
但是其他人卻與他們的靜默不同,隊伍里突然發生了什麼爭執,聲音越來越嘈雜。
殷宸霍風看着這些人在深坑邊上推來搡去,每次動作險之又險,幾個人幾次險險都要墜了下去,之前那個人死前的慘叫聲猶在耳邊,但是他們不引以為戒,卻反而更加暴怒,爭執聲越來越大,甚至都有人掏出武器互相威脅。
殷宸霍風皺起眉頭,霍風要過去,殷宸拉住他,對他搖搖頭,又高聲喊:“林岳林城!你們過來!”
林岳林城之前一直在靠着甬道的位置,但是隊伍一亂起來,他們就隱隱被往外擠着,殷宸喊話的時候,林岳還探着腦袋往下看,這個姿勢,後面人稍微一推或者一擠,他就會直接懸空摔下去。
霍風眉頭皺得更緊。
他和林岳相識得有十年了,深知林岳看着粗枝大葉,實則是個極為謹慎細緻的人,在這種情況下,他絕不可能這麼草率的就把自己置之險地。
隊伍嘈雜一片,但是殷宸清亮的聲音卻莫名穿透那些雜音,在兄弟倆人耳邊清清楚楚的響起,林岳林城愣了愣,大步往他們這邊走,林岳臉上竟然帶着些興味:“你們倆怎麼還在這兒傻站着,咱們一起過去,晚了就沒好地方了。”
霍風不動聲色的攔在殷宸面前,目光沉沉定在林岳身上:“怎麼說?”
“周宗成那老東西打算去下面看看,剛才已經找見路了,那路窄,咱們可不能被擠到後面去。”
林岳興高采烈地比劃:“活人兵馬俑啊,我的天,這始皇帝就特么是牛逼,我長這麼大都沒見過這場面,必須得好好近距離觀賞一下,到時候老了說給我兒子聽,他老子我可是見過活的兵馬俑的人!”
霍風不為所動,繼續問:“就這麼下去嗎?萬一下面有危險呢?”
“你怎麼這麼墨跡,肯定不會有事兒的,幾千年了,這些兵馬俑早跟石頭似的,屍變都變不了。”
林岳隨意揮一揮手,眼神中閃爍着異常明亮的光,滿不在乎地說:“我覺得那裏面肯定有好東西,金銀珠寶算什麼,都是俗物,這種東西,霍風,這種東西才是最值錢的!”
霍風閉了閉眼。
在墓道中,隊伍里一而再再而三發生強烈爭執的時候,他就已經隱隱意識到不對了。
而現在林岳的異樣,顯然也說明了這一點。
連林岳這種老謀深算的狐狸都不知不覺中了招,該說,是那位陛下真的算計的太深嘛。
他鬆開殷宸的手,沉默着向著林岳走去,殷宸笑眯眯也攔住不知所措的林城,指着自己的鼻子:“你看我好看嗎?”
林城瞪大眼睛:“你問這個幹嘛,不是你這是什麼意思?”
殷宸繼續貼近,笑容甜蜜又美麗:“小城城,你喜歡我嗎?你煩我嗎?”
林城倒吸一口涼氣,整個人就像一隻炸了毛的小動物,下意識去看霍風,嗓音因為驚惶都帶了點哭腔:“你你你到底要幹嘛!你是不是想看霍大哥揍我,你怎麼這麼壞!霍大哥我不知道她什麼意思啊,我和她不熟啊我我我冤枉——”
“很好。”殷宸對霍風點點頭:“這小子不知道怎麼個體質,運氣挺好,沒有受影響。”
霍風頷首,對上林岳疑惑的眼神,突然一拳就打過去,那力道真是毫不留情,林岳當場滾倒在地上,半邊臉瞬間就腫了。
林岳林城:“...”
在林小少爺失聲尖叫之前,殷宸果斷捂住他的嘴:“沒撕逼,沒自相殘殺,不黑吃黑,你哥被什麼詭異玩意兒迷了心,你霍大哥救他呢,閉嘴乖乖看着,否則一會兒也讓你霍大哥治治你。”
林小少爺當場一個哆嗦,眼睜睜看着林岳回過神來暴怒要反擊,被霍風又是一拳打倒。
他用膝蓋壓在林岳腿上,在包里翻了翻,半響翻出來一個厚實的紅色眼罩,一個畫著豬鼻子的鼻煙壺,還有一個帶着耳機的粉色隨身聽。
林城:“???”誰家特么下墓包里還裝這些玩意兒?!
“用完了我也不要了,我要新的。”
這時他就聽見旁邊怪力劍靈嬌里嬌氣地說:“蘋果最新出了個騷紫色的至尊版隨身聽,我要十個,換着用!”
霍風頓了一下,點點頭。
林城頓時抖得更厲害了。
女人真的好可怕,力氣可怕,審美可怕,花錢更可怕。
然後他就繼續眼睜睜地看着霍風面無表情卸了林岳胳膊腿上的關節,一個一個把那些東西往上試,最後選了那個隨身聽,把聲音放到最大,大到連林城這裏都隱隱聽見最炫民族風那動感的節奏,他真的不敢想自家大哥的耳膜還能不能撐得住。
戴上耳機還不算,霍風用布條生生把耳機和林岳的耳朵綁在一起,然後就保持着這個姿勢靜靜的等着,等了好一會兒,被震的頭暈目眩的林岳才漸漸回過神來,一聲慘叫:“卧槽!我的耳朵!”
霍風沒有動,涼涼盯着他,問他:“還下去看活人兵馬俑嗎?”
林岳毫不猶豫地怒罵:“哪個傻叉要去看!這他媽一看就邪性的玩意兒還不趕快跑!一會兒起屍了十萬青銅粽子追你一個把你剁成肉味顆粒!”
很好,這下正常了。
霍風這才鬆了口氣,把林岳的關節復原,把剛才發生的事給他複述一遍,又囑咐他:“耳機別摘,它是通過音波擾亂神智,不動聲色影響人的決策。”
林岳捂着自己腫着的腮幫子站起來,呲牙咧嘴,沖他比了個大拇指:“兄弟,謝謝你沒有打掉我的牙。”
霍風坦然受之:“還沒到那份上。”
言下之意是,他再不清醒,牙就沒了。
林岳:“...感天動地,真兄弟。”
“行了,別廢話了。”
殷宸探着腦袋往下看,不過這麼點功夫已經有人順着小路下去,到兵馬俑坑裏亢奮地走動,甚至對着兵馬俑摸摸碰碰,那狂熱的架勢都恨不得趕快把這些死了千年的糙漢子們扛回家:“我估摸着,事兒要被搞了。”
林城也往下看,頓時快哭了:“他們也被迷惑了?咱們剛才應該攔住他們!這下肯定要出岔子了。”
霍風看一眼仍然站在懸崖上的周家和雇傭兵們,他們耳朵里不知何時塞進去一個個黑色的耳塞,冷眼看着下面瘋狂的土夫子們,沒有一點阻止的意思。
霍風收回視線,沉聲說:“攔不住的,在這座陵墓里,環環相扣,我們就像被操控的傀儡,只有每一步都按着墓主人的心意行動,才能抵達最後的主墓。”
這是始皇帝的傲慢和殘忍,但是也無可厚非。
霍風的話音未落,死寂的深坑中突然傳來一聲聲讓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
大地突然緩緩地震動,在一望無際的兵馬俑坑中,漸漸有一些靜默的身影,如同沉睡了經年的機械人被重新啟動。
它們的頭盔開始晃動,凝固的甲胄伴隨着僵硬的肢體開始動彈,塵封的灰石紛揚,甚至就連它們坐下的戰馬都揚起的蹄子都開始擺動。
它們蘇醒了。
周家人和雇傭兵毫不猶豫地開槍,他們對準那些深坑中開始緩緩移動的身影,強大的子彈穿透破敗的盔甲,露出裏面一張張死寂的人面,它們高大的身影晃動,沉沉地倒在地上,而每一個將軍模樣的人俑倒下,它身後原本蠢蠢欲動的士兵們也會瞬間失去生機,重新變成安靜的青銅俑。
周家人反應很快,也早有準備,但是他們料錯了一點。
這裏的人俑太多了,它們復蘇的速度,也太快了。
在不到十分鐘的時間裏,它們就能從一具近乎石化的人俑變成行動靈活的戰士,它們踏着同僚破碎的屍體向前,揮舞着刀劍冷酷地把面前的敵人劈成兩半,刺目的鮮血和近在咫尺的死亡終於讓這些土夫子從被蠱惑的貪慾中清醒過來,他們慘叫着轉身向上面跑去,卻一個又一個倒在青銅俑的劍下。
寥寥幾個跑得快的衝上來,毫不猶豫就向著他們來時的甬道衝去,顯然要讓他們在後面做拖延,自己跑的飛快。
林城也下意識要跟上,殷宸一把抓住他:“別去,那是死路。”
林城驚呆了,他看着那安靜幽邃的甬道:“我們來的時候——”
“那時是安全的,但是現在已經不是了。”霍風淡淡說:“我說了,這整個一座陵墓,都是一個巨大的機關,環環相扣,置之死地,方能後生。”
這個時候,周宗成和那個外國老頭也終於開始慌了,他們不斷往四周張望,大吼着:“門!真正的門在哪兒!為什麼還不出來!”
這時,殷宸覺得背後轟然一聲巨響,他們身後的山石竟然生生裂開,露出一個幽長的甬道。
眾人大喜,爭先恐後往裏面沖,周家人和雇傭兵放任一些零散存活的土夫子進去做探路石,周宗成卻突然用槍指着霍風一行人,陰冷說:“你們跟在後面。”
這是要讓他們殿後打青銅俑啊。
霍風林岳沒說話,林城面露不忿,殷宸撇撇嘴,周宗成認為他們妥協了,滿意的帶着人往前沖。
“他們好煩啊。”殷宸真情實意地感嘆着,對霍風眨巴着眼,語氣笑嘻嘻像是開玩笑:“我現在弄死他們可以嗎?
林城聽了,卻不由想到初見時那笑眯眯說要弄死他的劍靈,默默打了個寒顫,悄悄離她遠一點。
霍風的神情卻沒有一絲變化,他抬手摸了摸小姑娘毛絨絨的小腦袋,認真回答她:“他們會死的,不用你動手。”
林岳翻了個巨大的白眼。
兩個一本正經的變態湊一對,他這個大盜墓頭子在他們身邊居然顯得像朵白蓮花一樣純潔,你說這是造了什麼孽。
他們緊跟着跑進裂縫裏,霍風往後面扔了幾個炸.彈,坍塌的山石正好把洞口擋住,但是從他們隱約聽見的碎石被推開的聲音可以知道,很顯然這些青銅俑肯定不會乖乖回去繼續做擺設的。
他們穿過裂縫,七扭八歪在甬道里狂奔了足有二十分鐘,才終於跑進了一個空曠的墓室里,聽着後面終於沒了聲音,才漸漸鬆懈下來。
倖存下來的人們大口喘着氣,一個個死狗一樣癱在地上,神情驚慌萎靡。
很久的時間,誰也沒有說話,直到周宗成站起來,輕咳一聲:“好了,大家休息一會兒,那兵馬俑應該是有特定的活動範圍,我們已經跑出來了,它們不能再追我們,我們安全了。”
周宗成聲音落下,全場一片死寂,沒有一句回應。
周宗成有些驚訝,又有點怒氣,他皺起眉頭,環視一圈,卻對上一雙雙怨毒冰冷的眼睛。
之前,忌憚於周家手上的武器,眾人還對周宗成虛與委蛇,周宗成也一直得意於自己能控制住他們,讓他按照計劃一個個們成為他踏入帝陵主墓的踏腳石。
但是看着這一雙雙把猙獰和殺意顯露於外的眼睛,他不知為何,隱隱覺得事情有些超出掌握。
他不自覺地舉起槍,威脅般的指了一圈,皮笑肉不笑:“怎麼了,諸位是有話想說?”
沒有人說話,這些剛剛死裏逃生的土夫子們,只是盯着周家人,眼神閃爍。
場面異樣的壓抑。
就在這時,有人突然站了起來,所有人的目光瞬間移過去,傭兵們的槍口也冷冷指着他。
那個人沒有怒罵,他垂着頭,身體卻開始抽搐。
他身後的同伴驚愕地看着他:“王哥,王哥你怎麼了?”
同伴想去抓他的手臂,卻震驚地看見他露出的手和脖子上不知何時纏繞着雜草一樣的枯枝,它們像血液一樣攀附着他的肌理生長。
同伴被嚇得一聲尖叫,剛要收回手,那人脊背突然從血肉中破出一根粗壯的枝杈,瞬間刺破厚重的衣服和背包,洞穿同伴的手背。
殷紅的鮮血在潑灑而出的一瞬間就被枝杈吸收,枝杈像吸足了水的海綿一樣膨脹,又冒出更多的枝杈,直接把同伴的手臂都包裹住,在凄厲的慘叫聲中,同伴彷彿被一股巨力拉扯着撞到那人背上,慘叫聲戛然而止。
所有人獃獃看着這一幕,從開始到結束,兩個人死去,不超過五秒。
整個墓室彷彿被一種名為“恐懼”的東西填滿。
所有人下意識後退,離身邊的人遠一點,他們惶恐地吼着:“這是什麼東西!這是什麼!”“樹,樹在吸血,它吸血!”“它什麼時候纏上來的?”
但是他們的躲避毫無意義,那個男人的變異就彷彿一個催化劑,陸續又有幾個人從體內生長出殺人樹。
他們前一刻看起來還毫無異樣,后一刻就變成了樹的養料,無法抵抗,也沒有任何徵兆,這無疑更讓人恐懼絕望。
樹枝漸漸生長、繁茂,枝葉間,一朵朵紅色的花骨朵冒出來,柔軟的枝葉輕輕碰撞,沙沙作響,隨着風的流淌,把那微不可察的音波傳到每個人耳邊。
眾人的眼神漸漸變了,恐懼逐漸化為猙獰和殺意,他們開始胡亂攻擊,連周家人的隊伍里都出現了幾個變異者,周宗成不得已開槍把他們殺死,但是這突來的槍聲,在空曠的墓室里回蕩的聲音,卻是那麼刺耳。
一個,兩個...漸漸的,越來越多的人把眼神投向周家人。
他們的眼睛猩紅,瞳孔微微放大,在昏暗的光下,表情猙獰詭異的不像是人,更像是怪物。
“是他們害咱們變成這樣的。”
不只是誰說了一聲,在寂靜的空間中,瞬間就彷彿沸水煮開,所有人的眼睛徹底猩紅:“殺了他們!”“要他們死!”“他們該死!”
眼看着他們像惡鬼一樣撲上來,周宗成表情難看地大吼:“開槍!”
一個雇傭兵剛要扣動扳機,卻突然覺得頭頂一涼,彷彿有水滴下來。
他隨意在頭頂上摸一把,卻摸到一股粘稠的液體,泛着腥臭。
他頓時愣住,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瞬間填滿他整個腦袋,他如同僵硬的傀儡一樣,一點一點仰起頭,他頭頂戴着的燈光打亮高昂的穹頂,繁複華麗的壁畫上,他卻對上那一片巨大的黑色陰影,以及一雙滿是貪婪食慾的猙獰眼睛。
他獃獃與它對視,餘光還看見,天頂上更多的,一雙雙陰冷嗜血的黑瞳。
完了,他想。
下一刻,他的身影驟然倒地,一個巨大的類猿怪物趴在他的屍體上,舔噬着他噴涌而出的鮮血,一個彷彿很多個腦袋被擠壓在一起的巨大頭顱貪婪地看向左右驚呆的眾人。
“是人傀,好多。”
墓室邊緣,殷宸舐一下嘴唇,有點幸災樂禍:“這可不太好辦了...”
她剛要扭頭與霍風吐槽,卻震驚地看見他高大的身形晃了晃,整個人直直地往地上墜去!
驟然響起的女聲尖銳如杜鵑泣血,聲嘶力竭:“霍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