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業境台 02元清(下)
許是因為商戶人家的出身,唐玉梅自從嫁入公孫府,一直持家有道,府中上下無不佩服她的。隨着盧夫人年紀增大,身體每況愈下,家中大小事務全都由唐玉梅一手抓。婚後第二年,唐玉梅為公孫修生下一子,取名公孫臨。唐玉梅母憑子貴,坐穩了少夫人的地位,平日總是苛責她的婆婆盧夫人也會看在孩子的份上忍讓她幾分。又過了幾年,公孫般把各店鋪的生意也都交給了唐玉梅打理,公孫修則一心讀書,專心備考科舉。
公孫修雖然頗有學問,但不知為何,他的考試運氣格外差,接連兩次科舉落榜。唐玉梅見夫君自怨自艾,就給他出了個主意,讓他提前去京城舅父家借住、備考,也好多結識一些京中學子。公孫修覺得妻子說得有理,科舉不僅要靠學問,還得懂得分析考題,隨機應變。舅父家經營着京城最大的書局,對他來而言是天時地利。於是他離開肅州,獨自前往京城。唐玉梅則掌握了公孫家所有生意,在家中的威望越來越大。
去年,公孫修科考再次落榜,外加表妹施雲黛突然過世,他實在不想繼續待在留雪山莊這個傷心地了,遂修書一封,通知妻子他會提前回鄉。那是公孫修悲劇的開始,後來發生的事,崇明和靈夙在水鏡中都看到了。
對公孫修來說,被山賊截殺在半道是他始料未及的,臨死前他還惦記着家中妻兒,遺憾不能見他們最後一面。帶着這樣的執念,他的魂靈回到了故鄉肅州,見到了父母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痛欲絕,也見到了妻子跪在棺木前傷心痛哭的樣子。
公孫修去世不到三天,盧夫人由於傷心過度,也跟着去了。唐玉梅接連料理完丈夫和婆婆的後事,接管了偌大一個家,還得照顧腿腳不便的公公和不滿五歲的兒子,鄰里鄉親對她又同情又敬佩。加上她平日就樂善好施,時常接濟周邊的窮人,這一連串的事情令她流傳於肅州城的街頭巷尾。久而久之,唐玉梅在肅州成了一個頗有名望的人物。
說到這裏,公孫修目眥欲裂,聲音陡然提高:“可是只有我知道,真相不是這樣的!早在嫁給我之前,唐玉梅就有相好之人,她嫁入公孫家不過是圖錢財而已!那孩子也並非我親生,是她和情夫張六的!她勸我去汴京讀書,只是為了方便自己私會情夫。我的死當然也不是什麼意外,她一收到我的信就讓張六找了一幫山賊,等候在我回鄉的必經之路……”
公孫修一邊說,一邊蹲在地上掩面痛哭。他聲音含糊,斷斷續續繼續道:“她為我守靈的那個晚上,張六去家中找她,兩人當著我的靈位卿卿我我,毫無顧忌地說著他們所作的苟且之事。張六口出狂言,聲稱要娶唐玉梅,讓孩子能堂堂正正叫他爹……那時候,我娘就在外面,她都聽到了……她一時氣憤就衝進去廝打唐玉梅,可她哪裏是那對姦夫淫婦的對手。唐玉梅狠狠將我娘推下台階,她連最後的呼救都來不及發出,就……就……”
“是我太沒用,分不清好壞,辨不清人心。我眼睜睜看着我娘死在我面前,看着我的妻子和情夫偷歡,我卻無能為力。我不甘心啊!”
崇明和靈夙都沉默了。公孫修哭得非常傷心,可這種事他們沒辦法勸。靈夙想起了趙瑩問她的那個問她,人性本善,還是本惡?別人她不清楚,但唐玉梅本性應該是惡的吧。她遇見公孫修時還不到十五歲,是什麼樣的歹心能令她把自己掩飾得那麼好,扮演者天真無邪的少女,卻在公孫家下了那麼大一盤棋呢?
“別哭了。你的夙願我能幫你達成。”她說。
公孫修一聽,立馬不哭了:“真的嗎?三姑娘知道我的夙願是什麼?”
“知道。你不就是想報仇嗎?讓唐玉梅和張六為他們的所作所為付出應有的代價。”
“是。”
靈夙狡黠一笑,從袖中拿出一張寫了字的紙張交給公孫修:“在這上面寫個名字,我就幫你。”
崇明搶先接過,原來是一張契書。大致意思是,願意把貼身佩劍送給契書持有者,永不反悔。崇明不禁頭疼,他還納悶呢,靈夙怎麼突然願意管這些閑事了。按照他對她的了解,她不至於會上杆子往自己身上攬活。果然,她還是有所圖的。他揉了揉太陽穴:“阿靈,這樣不好吧。若是元清醒來,他……”
“殿下放寬心,你情我願的事,我又不逼他。對吧,公孫公子?”
“對對,三姑娘沒有逼我,是我自願的。”公孫修說。可是看完了契書,他一臉茫然:“三姑娘,這不對吧?我是習文之人,並沒有佩劍。”
“不重要,你寫個名字就行。”靈夙強調,“不要寫公孫修,寫元清。元宵的元,清明的清。”
公孫修不懂這是什麼奇怪的要求,但是只要能報仇,他一切照做。
見公孫修利索地簽完字,靈夙心情好極了。她收起契書,對公孫修揚了揚眉:“公孫公子,等我好消息。”
……
“都是庸醫,一群沒用的東西!滾出去!”女子大聲呵斥。緊接着,屋內傳來砸東西的聲音,瓷器摔碎的聲音。
房門開了,幾個背着藥箱的大夫灰溜溜出來,臉色都很難看。路過的侍女和小廝都們低着頭,大氣不敢出,這已經是少夫人趕走的第三批大夫了。他們都很納悶,少夫人以前性子溫和,對下人們都極好,可自從公子去世,少夫人就像變了個人。有人說,少夫人是因為傷心過度。也有人說,少夫人是因為得了一種奇怪的病,才會性情大變。
“看什麼看!滾,全都給我滾!”唐玉梅扔出一個花瓶,只聽見咣當一聲,然後是砰的一聲,她把門關上了。
下人們是怎麼揣測的,唐玉梅心裏一清二楚。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根本沒有性情大變,她只是懶得裝了。公孫修和那個老不死的盧夫人都沒了,她還有什麼好裝的!
唐玉梅原以為,弄死公孫修和盧夫人,她的好日子就來了。誰知她最近突然頻頻做噩夢,又或許不是噩夢,因為夢裏發生的一切非常真實,令她毛骨悚然。她不禁懷疑,難道這真的是她的報應?
大約是十天前的晚上,唐玉梅做了個奇怪的夢。她夢見自己的魂魄離開身體,去到了一條河邊。河兩岸有很多像她一樣的魂靈,不同的是,他們都茫然向前,無欲無求。她害怕極了,本能地想逃脫,可她的雙腳完全不聽使喚,一直往前走,往前走,經過了一座橋,然後她看見一面巨大的鏡子。她的身影一在鏡中出現,鏡子就像活了一樣,有無數畫面閃過——都是她從小到大做的惡事。
五歲,她因心情不好,偷偷踩死了鄰居家一隻出生沒多久的小狗。
七歲,她偷走了賣香油的李阿婆所有的錢,李阿婆看不起病,不久就去世了。
十二歲,她在河邊看放花燈,一個小孩不小心踩到了她,她把小孩推下了河。
十四歲,她看見餛飩鋪老闆的女兒阿如和張六眉來眼去,她花錢找了群乞丐把阿如給打了,阿如的臉上從此留了一道很長的疤。
十七歲,她不滿婆婆盧夫人對她挑三揀四,開始在盧夫人的飯菜里下慢性毒,日復一日,盧夫人的身體越來越差。
十九歲,她背着夫君公孫修和張六偷情,生下了張六的孩子,謊稱是公孫家的。
二十一歲,她買兇殺了公孫修,把盧夫人從台階推下去,盧夫人當場身亡。
……
這些畫面不停地循環,唐玉梅害怕極了,她想逃離這個鬼地方,可是雙腳彷彿被釘死了,她根本挪不動步子。
早晨醒來,唐玉梅渾身被汗水浸透,她縮在床頭瑟瑟發抖。她不停地告訴自己,只是一個夢而已,不要太在意。可是當天晚上,她又做了那個夢。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這個夢每天晚上都會重複一遍。唐玉梅快瘋了,起初她以為自己只是心神不寧,病好了就不會再被噩夢困擾。她把肅州城的大夫請了個遍,該吃的葯都吃了,仍然無濟於事。
“都是庸醫!”唐玉梅啐了一口,咬牙切齒。她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一整天,想破腦袋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得差人把張六找了過來。
張六也不是什麼善類,他平日裏鬼點子就多,弄死公孫修這事就是他一首謀划的。他聽了唐玉梅說完他的遭遇,壓低聲音道:“這事邪乎得很,你說會不會是公孫和盧夫人的冤魂作祟?不如我們請個道士來家裏做做法,把那些不幹凈的東西趕走?”
“有道理!你說得對,得做法!”唐玉梅眼前一亮,像是病入膏肓之人突然找到了靈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