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變奏的巴赫
得知是盛驊做自己的導師,琥珀的反應比盛驊直接多了:“我覺得他不合適。”
書記一副好商量的樣子:“哪方面不合適?”
琥珀直截了當地回道:“如果我沒了解錯的話,盛驊教授的領域是鋼琴,而我是小提琴。”
書記坐在琥珀對面的沙發上,打量了琥珀兩眼,意味深長地一笑:“琥珀小姐如果想進修小提琴,有必要來華音嗎?”
琥珀被一噎,別開視線。這位書記明明很親切,她卻有種無處遁形的感覺:“那、那也不代表我就想進修鋼琴。我可以選擇旁聽一些別的教授的課。”
“可以啊,這個‘別的’,你有具體名單嗎?”
琥珀語塞,支支吾吾道:“我還沒去了解。”
書記開懷大笑:“你不了解別人,卻對盛驊教授很是了解,可見他給你的印象深刻。這樣吧,你想旁聽別的教授的課,就讓盛驊給你些建議。你想接受盛驊的指導,就聽他的安排。盛驊可是我們華音最優秀的教授之一呦!”
書記的尾音拖得長長的,似是話語未盡。琥珀猜測那未盡的內容大概就是“你該感到榮幸”這一類的。她在心裏面翻了個大大的白眼,真不知這榮幸從何而來。她是琥珀,盛驊是誰?
書記像是看穿了她的不屑,站起身,背着手走到辦公桌后,敲了敲桌面,說道:“我是個軍人,對音樂一竅不通,但我想天下的很多事物之間都是相通的。在很多年前,科技很不發達,我們作戰前偵察情況,最大的視野範圍靠的就是一架望遠鏡。當時我們所看到的就是全部嗎?不,我們看到的只是冰山的一角。同樣的道理,我們看人,看到的只是他們想讓我們看到的那一部分,我們看不到的,才是真正的他們。你不想好好地看看盛驊?”
琥珀無語了,書記這是在慫恿她嗎?好像她要是不想的話,將是人生極大的遺憾。
她承認,她是有一點想。
書記眯了眯眼睛,又轉了轉眼珠:“當然,如果你真的不想接受別人的指導或幫助,我們也不勉強。”
啊!她不是這個意思。在這陌生的國度,一個人住,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走路,一個人……她曾對米婭說,這些她都可以學,不會比拉小提琴難。她錯了,有很多事,沒有別人的幫助,是學不會的。
昨天晚上的艱辛就別提了,要倒時差,又要整理行李。保潔工只是粗略地打掃了下,她有輕微的潔癖,覺得不徹底清掃下就沒辦法入往。以前有米婭,現在只能自己親自動手。結果……想着亂糟糟的屋子,想着自己沒人帶路都有可能回不了外教樓的方向感,想着為什麼要來華音……真是一個頭兩個大。
可是為什麼她要接受的偏偏是盛驊的幫助呢?他哪有那樣的好心、耐心、細心,不能換個人嗎?
“盛驊教授是很好……”
書記就像遇到了知音般激動不已:“你也看出來啦!盛驊不僅專業出眾,生活能力也非常不錯。哎呀,他做的炸蝦餅可是一絕,把蝦仁和豆角燉成的滾燙湯汁澆在炸麵餅上的時候,麵餅發出‘嘶嘶’的聲音,焦香的氣味頓時在空氣中蔓延,甭提……盛驊來了。”
盛驊剛從洗手間出來,一隻腳在門外一隻腳在門內。他用雪白綿軟的手帕一根接一根地擦乾了手指后,將手帕疊好放進褲袋,朝書記淡定地點了下頭,又看了眼琥珀,走了進來。
“應該不用我介紹了吧?從今天起,你就擔任琥珀在華音進修期間的導師。以後,兩人好好相處,團結友愛,共攀音樂高峰。”書記雷厲風行地一揮手。
盛驊差一點以為看到了正在主持婚禮的神父,目光微微一動,沒有出聲,他有意把發言權留給琥珀。琥珀傻眼了,她還沒決定好不好?
“還有什麼事?”書記端起他那特大號的保溫杯,“沒有的話,盛驊帶琥珀小姐熟悉下咱們華音的環境。”
琥珀鬱悶地跟着盛驊走出來。
盛驊在心中冷笑,真是天真,一個扛過槍、在國外執行過維和任務的人,你和他斗,有贏的機會嗎?
電梯一直停在頂樓,貌似還要等一會兒。擦洗得鋥亮的門上映着兩個人的身影,一左一右,中間可以再塞一個人。盛驊用眼角餘光瞥了一眼琥珀,他想耐着性子告訴她,他也是極不情願的,可是反抗不了,那就和平共處。所謂導師,不是要二十四小時黏在一起的。但看她那一臉像被誰褻瀆了,屈辱得不行的神情,已經到唇邊的話,又一點一點咽了回去。
盛驊提醒自己:不要以為她是女生、她年紀小、她隻身在外,就對她處處寬容、大度,要記住,她的名字叫琥珀。
電梯終於下來了,裏面有人,正是學生剛拿了獎,春風得意馬蹄疾,恨不得一日看盡長安花的宋書寧。
雖然宋書寧和盛驊號稱是華音的兩張王牌,但是兩個人的教學理念其實是相悖的。宋書寧認為教學應以獨奏為主,實現尖端教育,讓學生多參賽,多拿獎,這樣獲獎者可以為學校增光,增加學校的知名度。盛驊卻不贊同,他覺得這種教育方式太急功近利,中國的古典音樂本來就比西方起步晚,想要被大眾接受,就不能太個性化。因為大多數學生是不可能成為獨奏家的,學校應該重視合奏,培養學生的合作能力,增加演奏的多種形式,讓每個學生都有演出的機會。
宋書寧心裏暗暗嘲諷盛驊沒出息,人只有怕輸才不敢參賽,哪個享譽世界的演奏家不是參賽后拿獎,然後閃亮進入職業演奏家的行列的?可是盛驊在音樂界的地位比宋書寧高,且又是做評委、又是修訂樂譜的,國內有什麼重要的大型活動也只找盛驊。說到華音,很多人只知盛驊,不知他宋書寧。這一次終於讓他揚眉吐氣了一回。你盛驊指點的學生多了去,哪一個拿過獎?當然,這句話他不會直接和盛驊說的,真正的高手不會逞一時口舌之快,而是用實力讓對手臣服。
“盛教授又被書記召見了?”宋書寧主動打招呼,嘴角噙着的一絲笑還沒來得及蕩漾開來,一看到走在盛驊身後的琥珀,便沒了。原來傳言是真的,宋書寧剛剛還飛揚的心情忽地一沉,暗暗腹誹:書記那個大老粗,他不會以為鋼琴是琴、小提琴也是琴,兩者就是一家子吧!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才是琥珀的最佳導師人選。真是亂彈琴!這個盛驊本事沒有,運氣倒不錯。
“琥珀小姐嗎?你好,我是弦樂系教授宋書寧。”他撫了撫頭髮,做出一派風度翩翩的姿態。
琥珀心情正不好,自然也沒心情去成全別人的好心情。她敷衍地看了眼宋書寧,淡漠地“哦”了一聲后,便看着電梯門,不再說話。
宋書寧以為自己介紹得不夠清晰,忙補充道:“好巧,我也是專攻小提琴的,日後有機會……”
“沒機會。”琥珀面無表情道。
宋書寧張口結舌,一時間臉上有些掛不住,他訕訕地笑了兩聲:“盛教授真是的,也不給你時間調整下時差什麼的,這一上來就來真格的,太忙了是吧?”
琥珀沒有應聲。
盛驊的唇角幾不可見地彎了下。這位宋大教授,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不知琥珀現在正煩這事嗎!
宋書寧抬手拭了拭額頭根本沒有的汗,看向電梯上方的數字,今天這電梯怎麼這麼慢!他本來是要到一樓的,可電梯剛下到六樓,他就趁着有人進電梯,假裝自己要去六樓辦事,匆匆出去了。電梯門關上的那一刻,他長長地舒了口氣。如果再待在電梯裏,他懷疑自己會窒息而死。這女神的脾氣可真不一般,幸好不是自己來做她的導師,看來盛驊那小子以後有得受了。
他完全忘了,自己剛剛還在嫉妒盛驊的好運。
琥珀不知道盛驊要把自己帶去哪兒。出了電梯,他們好像是進了幢教學樓,裏面有學生進進出出,有她熟悉的、不熟悉的樂器聲傳出來。她看到有兩個女生坐在窗檯邊,手裏拿了個圓圓的樂器在那兒彈撥,音色沒有豎琴那麼厚重,比豎琴清脆。這應該是中國的民族樂器,不知是叫琵琶,還是叫阮。那曲子是她沒有聽過的,韻味悠長,像月光在樹枝間蕩漾。
華音的幾幢教學樓圍成了一個“回”字形,每一層都有過道相通,中間是花圃。上了兩層樓后,琥珀就開始頭暈了。盛驊走得很快,她怕走丟,不得不小跑着跟在他後面。又是上樓,又是長長的過道,她捂着胸口,心頭的怒火抑制不住地想要往外蔓延。她惱恨地瞪着盛驊的後背,恨不得用目光戳出兩個洞來。一定是她剛才質疑他,被他聽到了,他才用這樣的方式報復她。真是……誰在拉琴?是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這首曲子是巴赫寫給鍵盤演奏用的,很多鋼琴家都演奏過,到了鋼琴怪才古爾德那裏,這首曲子達到了一個令人嘆為觀止的高度。後來,為了致敬古爾德,這首曲子被改編成了弦樂作品。琥珀曾拉過,很細膩溫柔,表現力也更為生動飽滿,有些變奏比在鋼琴上呈現出的效果更為突出,可能這和小提琴悠揚的音色有關。
教室的門是虛掩着的,輕輕一推,門開了,琴聲倏地一停。琥珀認出拉琴的是那個黃毛,叫什麼來着,沙楠?
這是一間琴房,落地的大玻璃窗,光線非常明亮。牆壁做過隔音處理,寬敞的空間裏放着幾把椅子,幾個譜架,角落裏有兩張桌子,旁邊有把大提琴,還有一些簡陋的錄音設備。
“秦笠和季穎中呢?”盛驊掃了一圈,問道。
沙楠放下琴,站了起來,朝兩邊椅子望了望:“季穎中去洗手間了,秦笠有點事剛走。”然後,他眼睛亮亮地朝琥珀揮了揮琴弓。
盛驊皺着眉,指了指身後的琥珀,交代道:“以後,她也是你們中的一員。待會兒,你帶她參觀下華音。”
“啊?”沙楠飛快地眨着眼睛,他沒聽錯吧?
“還有,告訴她超市和食堂怎麼走,再給我拿一份徐教授的課表。”盛驊頗具嚴師風範,佈置完,從口袋裏掏出一直響個不停的手機,繃著臉走了出去。
他就這樣指導她?琥珀就知道,盛驊不會那麼好心的。
沙楠卻像中了幾百萬大獎似的,“嗷”地叫了一聲,又是抖肩,又是抖胸,又是抖臀,再凌空一躍,跳到琥珀面前,深情地表白道:“教授你……在我眼裏,就像上帝一樣,我怎麼能和你做夥伴呢?太、太高攀了!”
琥珀嚇得身子直往後仰:“我們不是夥伴。”
“對,不是夥伴,是隊友!以後,我們可以一塊兒練琴,一塊兒K歌,一塊兒打牌,一塊兒吃飯,一塊兒去洗手間……哦,洗手間不能一塊兒去。教授,你真的沒有男朋友嗎?你的實際年齡是幾歲?你的十周年音樂會會請誰做鋼伴?是許維哲嗎?”
琥珀一步步後退,直到退無可退,她舉手投降:“你問題太多,我以後慢慢回答。你能先介紹下你們這個樂隊嗎?”
沙楠把右手背在身後,優雅地一彎腰:“非常願意為你效勞,教授。我們三個可是華音唯一的一支室內樂樂隊,由盛驊親自指導。我是小提琴,季穎中是大提琴,秦笠是中提琴。我們的演奏水準可是很高的……怎麼了,你不相信?”
琥珀皺起眉頭:“剛才是你在拉琴?”
沙楠瞪着眼問:“嗯,怎麼樣?”
“今天是你第一次拉這一首?”
“不是啊,我練了一周。”
琥珀犀利地點評道:“我覺得你不適合三重奏,你的音準一般,抓不住節拍,錯音很多,還會自作主張地變調,這讓別人怎麼配合你?”
沙楠張大嘴巴:“你聽一次就聽出來了?”
“這是一個小提琴家的基本素養,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本事。”先不談其他兩位的琴技如何,只從一個沙楠來看,這個三重奏別說是去音樂廳演奏了,就連在巴黎街頭都會被路人嫌棄。
沙楠的承受能力很強,並沒有因為琥珀的點評而氣惱,他謙虛道:“教授你能給我示範一下嗎?”
琥珀回給他一個疑惑的表情,讓她這個世界頂級的小提琴家給他示範,可能嗎?
沙楠巴巴地看着她,她倨傲道:“你可以去聽我的錄音,那樣,可以多聽幾次。但你不能借鑒,因為我是獨奏。”
“那教授,你怎麼沒有與人合奏過呢?有很多演奏家,偶爾也下海玩票,和別人合作一把,挺過癮的!”
“我不喜歡遷就別人。”
“教授,你好酷。”沙楠雙手托着下巴,眨着花痴眼道。
盛驊剛接完電話,準備進屋再交代幾句,聽到這樣的對話不由得腳步一停,眼神深沉得像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的子夜。不遷就別人?她就能確定別人配合不了她嗎?真是自戀!他站了會兒,看着沙楠又是賣萌,又是嬉鬧地逗着琥珀,覺得自己還是走吧,再待下去,他擔心自己控制不住音量。
走了兩步,他回了下頭。他想問沙楠,秦笠最近在忙些什麼,好像有一陣子沒遇着他了。算了,還是下次再問。
沙楠是個乖學生,很盡職地問琥珀想先參觀哪兒。大學的教學樓都差不多,華音有特色的建築是音樂廳、圖書館、音樂博物館,最美麗的地方是琴園,大家最愛去的是食堂。琥珀沉吟了下,問鋼琴系在哪一邊。
不知道華音是怎麼設計的,鋼琴系不在這個“回”字形里,而是單獨一幢被大樹掩映的老樓,紅磚黑瓦,只有三層。許是老樓的緣故,有點陰森森的,一進去,便感覺到涼氣“嗖嗖”地直往皮膚里鑽。琥珀一間間地看着,有間教室里沒人,她還進去坐了一下。沙楠問她是不是在重溫做學生的感覺。
“我沒在這樣的教室里上過課。”琥珀東張西望,很是新奇。
沙楠一怔:“從來沒有嗎?”
“嗯,我的教室要麼是老師的家,要麼就是在音樂廳。我在巴黎音樂學院給學生上課也是在音樂廳。”
沙楠不知道是該羨慕還是該同情:“你小時候是不是也沒坐過摩天輪、海盜船什麼的?”
“怎麼可能?摩天輪,我天天坐呢!”
“啊?”
琥珀比畫了一個大圓:“地球不就是一個巨大的摩天輪嗎!”
沙楠愣了下,抓抓頭,“嘿嘿”地笑了:“教授,你真可愛。”
琥珀白了他一眼:“201教室在哪裏?”
沙楠的眼睛瞪得溜圓:“你怎麼知道那是盛驊上課的教室?”
琥珀呆住,這麼巧!
201在二樓的最右邊。
“這是鋼琴系唯一的一間階梯教室。盛驊的古典音樂導聆是選修課,每學期只有三十個名額,其實用不着這麼大的教室。可選這門課的人太多,得靠搶,搶不到的人就來蹭課。沒辦法,只能擱這兒了。那人多得,每次上課都得找個保安來維持秩序,不然會發生踩踏事件。”
“他只上導聆課嗎?”
“還帶學生,一對一,不過——”沙楠湊到琥珀耳邊,壓低了音量,“都是‘特別’學生。他現在帶的那位,叫裘逸。胡潤富豪榜里排名前十的有兩位都是靠地產起家,一南一北,人稱南裘北虞。這個裘,就是裘逸的裘。他一進校,就給華音捐了幢樓。”
這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演奏家也是人,當然也會迎合市場、討好樂迷、結交商賈名流。哪個樂團後面沒有一長串的贊助商?拉贊助時,演奏家們個個都使出了洪荒之力。只是想到香港國際鋼琴公開賽上盛驊那一臉正義凜然、高舉藝術旗幟的樣子,琥珀內心有點不齒,這人不紳士,說一套、做一套。
201恰好也空着,琥珀挑了最後一排坐下:“那是不是玉蘭樹?”窗外有幾棵高大的樹木,沒有一片樹葉,綴了一樹的花苞。有幾朵綻開了一點,露出嫩黃的花蕊。
“是,這樹不適合在華城栽種,全華音就這麼幾棵,也不知怎麼活了下來,還長這麼大。”
“花很快就要開了吧?”
“嗯,開花的時候,一室都是幽香。”
琥珀眼裏閃過一絲憂傷的光芒,她喃喃道:“原來真是這樣啊!”
“你說什麼?”沙楠沒有聽清楚。
琥珀側過頭來:“我說你們三個也是因為特別,才得到盛驊的指導?”
沙楠搓搓手,低下頭,像是不知道該怎麼說。琥珀也不催促,看着前方。階梯教室有點像電影院,從前往後,一層比一層高。最前方是講台,講台邊有架立式鋼琴。顯然,盛驊講課時還會演奏。導聆課,應該會涉及各個作曲家的作品,難道他每一首都彈嗎?琥珀不屑地撇嘴,這鋼琴不會只是個擺設吧!
“對,我們也很特別,我們的特別是有把柄落在他手裏。”沙楠終於開了口。
這個回答太意外了,琥珀興緻勃勃地聽着。
“去年也是這個時候,華音青樂團對外招聘,指揮是校長,大伙兒都報了名。我們三個第一輪就被刷下來了,心裏面有點難受,就一起出去喝了點酒。小季,就是季穎中,他酒量很淺,酒品還奇特,喝醉了就愛哭。一杯酒下去,他就開始迷糊了,‘嗚嗚’地哭起來。隔壁桌坐了兩個女生,笑話他娘們兮兮的。他跳起來,拿了個酒瓶就砸了過去。人家桌上也有男生,有一個衝過來揪住他的衣襟就是一拳。我們忙上去拉架,他們以為我們三個打一個,一窩蜂地全過來了,然後就是一場混戰。餐廳老闆嚇得報了警,盛驊那天恰好也在那兒吃飯,聽警察問話時,我們說是華音的,他就走了過來。哎呀,你不知道他的氣場有多強,給那些人普及了手對演奏家的重要性,把他們說得一愣一愣的。他說演奏家的這雙手就像歌唱家的嗓子一樣,同生命一樣珍貴,愛護都來不及,怎會冒着骨折的可能性主動去打人?可是他們今天卻打了,為什麼呢?因為他們要自衛。最後那幫人向我們道了歉,還貼了醫藥費。回華音的路上,我們向盛驊道謝,他說不用,接着他說我一直想成立一個弦樂三重奏,就你們三個吧!”
“就這樣?”說不通啊,幫了他們,還給他們機會,他們可是連一個學校樂團都沒資格進的,就算不是學渣,也差不多算墊底了。不過,手對於演奏家確實非常重要。琥珀想起剛才盛驊在書記辦公室小心擦手的樣子,那是很多演奏家的習慣動作。有的人還會在洗手后塗抹護手霜,以保證手指的柔韌性。
“是啊!”沙楠也是一臉的迷茫,“我們三個說他就是聖父轉世,不僅給我們機會,還給我們編曲。”
“編曲?”
“盛驊說,那些原先專為某種樂器而寫,後來被改編成弦樂的作品,有的很粗糙,不能照本宣科。他給我們演奏的都是他重新改編的。”
“《哥德堡變奏曲》也是嗎?”
沙楠點頭,笑道:“你有沒有聽出一點不同?”
琥珀白了他一眼:“我只聽出你拉得一塌糊塗。你們什麼時候合奏?”似乎了解盛驊多一點,越發覺得這人像個謎。她查過維基百科,竟然沒有他的資料。
沙楠嘆氣:“我們三個想湊一塊兒挺難的。像剛才,秦笠去打工了,唉,有女友的人,可憐啊!家裏給的生活費有限,要陪女朋友吃飯、看電影,還要在這個節、那個節的送個小禮物,不多打幾份工怎麼辦,去搶銀行嗎?他女友是跳芭蕾舞的,很漂亮,叫趙憐惜,我們叫她趙飛燕,那腰細得……嘖,真的是不盈一握。小季出去躲人了,有個作曲系的學姐在追他,那個學姐高大威猛……真的,我沒騙你,她比小季高半個頭。他倆在華音里,就是真人版的湯姆與傑瑞。”沙楠一拍大腿,“今天是個值得慶祝的日子,晚上我們一塊去吃烤串吧!”
“烤串是什麼?”琥珀問道。
沙楠:“……”
烤串,就是用竹籤把處理過的各種肉片、蔬菜穿起來,放在烤架上烤。可以請店小妹來烤,也可以自己動手。沙楠耐心地為她解釋了一遍。
店鋪很小,屋內屋外都是人。沙楠說必須坐在屋外,這才是吃烤串的趣味。他還很體貼地對琥珀說道:“吃這個很適合初來乍到的外國人,因為用不到筷子,直接用手。”
琥珀四下環顧,確實沒人用餐具,一大盤食材直接端上來,各種串堆在一起,想吃什麼烤什麼,倒是挺方便。要是米婭在這兒,必定要各種嫌棄,怎麼可以在這種亂糟糟的環境裏吃飯呢?這些人的行為這麼粗魯,這裏的食品衛生肯定不達標,這些……可是琥珀發現自己沒有一絲排斥。不用穿禮服,不用遵循餐桌禮儀,即使大聲說笑也不會被人用譴責的眼神瞪着。總的來說,就是自由自在,她很喜歡。
兩人剛找好位置,秦笠和季穎中就到了。還好,這兩人看到琥珀不會像沙楠那樣一驚一乍,只是禮貌地打了招呼,便像和普通同學一樣說笑起來。他們心裏也有疑問,但沒表現出來。也許和被神化的盛驊待久了,就會覺得神也就那樣。又或許是琥珀的年紀太小,他們沒辦法把她當女神看待。瞧她坐在那兒,東張西望,有些興奮,就是一個第一次出來吃烤串的再普通不過的小女生。
秦笠是從家教學生那兒直接過來的,還背着琴。他頭髮剪得很短,穿一件黑色的厚呢大衣,看上去是很穩重、很會照顧人的那種人。季穎中則是典型的藝術生長相,蒼白瘦削,寡言,頭髮長得像錯過了幾個理髮周期,氣質有些憂鬱。他身上那件大衣,與其說是大衣,不如說是個超大的繭,繭上剪了個口,露出他瘦長的脖子,很是瘮人。他這樣子讓琥珀想起大提琴家杜普蕾,那個像煙花般的女子,她最後一次公開演出時已經病得很重了,人瘦成了一小團。她坐在舞台中央,大提琴擱在身前。看上去不像是在拉琴,更像是整個人死命地抱着那把琴。那琴就是她的一盞燈,燈光搖搖欲墜,這時如果吹來一陣風,那燈就滅了。
感覺到琥珀在觀察自己,季穎中的臉“唰”地紅了,有些手足無措。他扯了下秦笠的衣袖,拉他一起進去點菜。
秦笠應了聲,沙楠跟着跳起來,搭着兩人的胳膊:“我也要去。”
秦笠微笑着撥開他的胳膊,問琥珀:“你有什麼忌口的嗎?”
“沒有,我都可以。”
單從性情上,這三人恰是弦樂三重奏的最佳人選。沙楠活潑的性格,很適合小提琴華麗的旋律;中提琴平和內斂、均衡穩定的節奏,與秦笠很是相似;而季穎中與大提琴寧靜流淌的音色也沒有衝突。這三人又是朋友,彼此相互了解,有着常人沒有的默契,如果合奏的話,音色容易協調。獨奏強調的是燦爛的琴技演奏,而合奏要求的是一種平衡內斂之美。
盛驊不是無緣無故地選中他們的吧,如果他們琴技相當的話,那就更好了。琥珀想到沙楠的琴技,好像也好不到哪裏去。
屋外的用餐區域比屋內寬敞多了。天氣寒冷,店家支了一頂頂帳篷擋風,也就是意思意思,其實沒什麼大用,既擋不住風,也遮不住煙。琥珀坐了一兒,就感覺自己從裏到外,包括頭髮絲兒都是一股煙熏味。隔壁桌坐着兩個小孩子,像是兄妹。妹妹被煙嗆得直咳,還堅持坐在那兒,一口一口地吃着烤蘑菇。大概是太好吃了,醬汁流了一下巴。哥哥用紙巾細心地替她擦着,讓她慢點。她點點頭,朝着哥哥眯眼笑。
“教授,你有兄弟姐妹嗎?”沙楠點好菜過來,一眼就看到琥珀眼都不眨一下地看着人家兄妹。
琥珀收回目光,搖搖頭,忍不住又看過去一眼:“但我有香檳和玫瑰。”
“是你的小夥伴?”沙楠拉過凳子,挨着她坐下。
琥珀驕傲道:“它們是兩條美麗的阿富汗獵犬。”
在對面坐下的秦笠和季穎中沒忍住,都“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沙楠吃驚地張大了嘴:“是不是傳說中那種長發飄飄、擁有復古又時尚,高貴又神秘氣質的貴族犬?”
琥珀笑了:“沒那麼誇張,不過它們確實很漂亮。”
沙楠心道:不止漂亮,還很貴。
“你很喜歡它們?”
“它們記性不太好,我不常在家,有一陣子不視頻,它們就不記得我了。”琥珀又看向隔壁桌的兄妹,盤子裏只剩下最後一根串了,妹妹嘴裏說著“我飽了,哥哥吃”,眼睛卻緊緊地盯着串。哥哥把串刷上醬,遞到妹妹的嘴邊,妹妹張大嘴巴,咬了一大口,哥哥笑了。琥珀不由得跟着吞咽了一大口口水。
三人面面相覷,她這是餓了嗎?
店小妹的速度很快,一手托盤,一手拎着扎啤酒,顛顛地跑了過來,利落地點上火,在烤架上刷上油。沙楠揮手,讓她忙去。隨即拿了一把骨肉相連,往烤架上一放,不一會兒,肉的香氣就四散開來。
琥珀也拿了串椰菜往前一放,沒想到烤架很燙,她差一點被燙着手指。
秦笠笑道:“你坐着,我們來烤,這是有技巧的。”
“不只要技巧,還要掌握火候,蔬菜和肉烤的時間也不一樣。”沙楠用夾子翻動着骨肉相連,確定熟了,放到空盤裏,一串串刷上醬,拿了根遞給琥珀。
琥珀看着骨肉相連外面那黑乎乎的醬,看着沾滿油的竹籤,有些猶豫。
“快啊,這個趁熱才好吃呢!”沙楠瞪眼說道。
季穎中從“繭子”里拿出一包紙巾,抽出一張,為琥珀包住竹籤。琥珀道了聲謝,問道:“這個醬是什麼做的?”
沙楠已經在吃第二串了,口齒不清道:“老闆的獨家秘方,不外傳的。”
琥珀看看吃得很歡的三個人,用舌頭舔了下醬汁,有點甜,有點香,還有一點辣。她咬下一口骨肉相連,別說,真的很好吃。
“教授,你知道烤串為什麼會這麼受大眾歡迎嗎?”沙楠一字排開四個杯子,開了瓶啤酒,“咕咚咕咚”全給滿上,“在這兒,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朋友們一塊吃烤串,友誼更上一層樓。戀人們,特別是戀情未滿時,烤一會兒串,看一會兒星星,說說悄悄話。如果不想說話,就溫柔地給對方烤烤串、刷刷醬,你的給我,我的給你,不時對看一眼。還有比這更浪漫的事嗎?”他朝琥珀拋了個媚眼。
琥珀一口肉含在嘴裏,突然不知道是咽還是不咽。
沙楠把杯子一一遞過去:“不過熱戀的時候就不太適合來吃烤串了,那時得去吃火鍋。兩個人一個鍋,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口水交融在一塊兒,只有親密的人才能做這麼親密的事,是不,教授?”
琥珀還是把肉咽了下去,大概是咽得太快,她打了個嗝,然後又打了一個。
沙楠大笑,端起啤酒,建議道:“來,為了歡迎教授漂洋過海來到華音,咱們干一杯。”
四人都站了起來,齊齊喊着:“乾杯!”
一杯啤酒下肚,琥珀的嗝停止了。秦笠問她要不要吃點魷魚,她點點頭,抬手摸了摸脖子,不知為何感覺有點癢。
秦笠的位置正對着琥珀,店家在外面拉了個大燈,燈光還算明亮。一杯啤酒應該不算什麼,秦笠瞧着琥珀的臉像是紅了,然後,幾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冒出了一個個疹子。他湊前了點,失聲道:“琥珀,你沒事吧?”
“我、我……”琥珀張了張嘴,她不只是感到癢,還感覺呼吸不暢,接着,眼前突然天旋地轉起來,她一把抓住身邊的沙楠。
沙楠嚇呆了,高聲叫道:“教授,你怎麼了?”
琥珀想回答,可眩暈來得如此之猛,她連嘴巴都沒來得及張開就休克了。休克前一秒,她心想:這下那個討厭的盛驊又不知會說出怎樣難聽的話呢!
少年不過十五六歲,卻能把《野蜂飛舞》彈得飛起來。對於自己的琴技,他自信滿滿。他是要參加蕭邦選拔賽,但他想讓盛驊看到,他會的不僅僅是蕭邦。
盛驊今天一共聽了十份錄音,見了六個選手,滿耳滿眼都是蕭邦。突然聽到這麼激烈的曲子,盛驊眼前驀地一亮。
蕭邦雖然留下大量的作品,但對於古典音樂來講只是滄海一粟。大部頭是德奧派的作品,巴赫、莫扎特、貝多芬、舒伯特、海頓、舒曼等等,都是德奧的大師。一個鋼琴家,如果只彈德奧派的話,還可以成為超一流的大師,可如果只彈蕭邦,就太過“偏科”了。
盛驊考慮了下,下節導聆課就講講蕭邦吧,講講怎樣正確地看待蕭邦。
少年的琴技過初選是沒問題的,在選拔賽上能不能突圍,要看同期其他選手的表現。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可以拿到華沙的決賽資格。只要去了華沙,無論拿沒拿到獎,都會受到演出商們的注意,說不定就會得到演出的機會。
盛驊其實並不願做評委。校長說,漢諾威的鍵盤樂專業怎會在各大音樂學院裏排名第一?那是因為他們家好幾個教授是幾大鋼琴大賽的評委,憑着這個,人家自然就能招到好的生源。你也要成為咱們華音的一塊行走的招牌,至少在蕭邦這塊,就算不是世界級的,也要是亞洲級的。好吧,這下亞洲只要和蕭邦有關的賽事,組委會、選手,都會找上他。也不知華音的生源有沒有因而好起來,不過留學生倒是多了不少,連琥珀都來了。
盛驊唇角微揚,看向少年:“一旦得獎,你有什麼打算?”他不希望少年直接走進職業演奏的行列。當鋼琴成了職業,在很多方面就會被束縛住,比如被市場左右。當你去迎合市場,你的琴聲就會變得匠氣。
“我的目標是柏林,我想像你一樣,成為鄧普斯大師的學生。”少年情緒激昂地回答。
盛驊失笑,想起小時候玩過的一款遊戲就叫《目標柏林》,那是他唯一會玩的遊戲。其實他並沒有什麼時間玩遊戲,但那是一個特殊的時期,一個彷彿與世隔絕的時期。雖然每天也會練會兒琴,卻靜不下心來,玩遊戲能讓他暫時忘卻眼前的一切。
“鄧普斯大師並不在柏林。”
少年一愣:“他不是在漢諾威嗎?”
“是啊。不過漢諾威在下薩克森州,從柏林坐火車過去要近四個小時。還有,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我的老師不是鄧普斯大師。”那時,他的老師是江閩雨。估計很多人不知道,他二十歲后,鄧普斯大師才主動提出收他做學生。那個胖老頭很怪異,找上門去的一律拒之門外,被他看中的,哪怕是別人的學生,他也會毫不客氣地搶過去。
少年終於像個少年的模樣了,茫然地眨着眼睛,不知道盛驊為什麼和傳說中的不一樣!
“不要走別人走過的路,因為每個人的腳都是不同的。”
盛驊送少年出門,告訴他的家長,回去好好準備比賽。家長在這兒坐了半天,還是第一次聽到盛驊這麼肯定的回答,不由得喜出望外,向盛驊謝了又謝。
關上門,盛驊伸了個懶腰,今天終於可以告一段落了。他拿起手機,查看了下郵件,沙楠還沒把徐教授的課表發過來。徐教授是教中國音樂史的老師,他想來想去,先給琥珀選了這門課。演奏家不是技術過硬就行,想要更好地詮釋作品,還得在其他方面提升自己。像日本那位美女小提琴家,就曾花兩年的時間進耶魯大學進修過世界史。琥珀既然來了中國,了解下中國的音樂史也是有必要的。至於後面的課程,他得抽時間看幾場她最近的音樂會視頻再決定。
沙楠和琥珀在一起,怕是樂得把這事丟去爪哇國了。盛驊冷着臉,翻出沙楠的手機號準備開訓,號還沒撥出去,沙楠的電話便打了進來。
“哼,還沒有不可救藥。”盛驊冷哼一聲道,接通了電話。
“盛驊,我現在在120急救車上,教授她、她突然休克了。”沙楠驚慌失措,哭腔都出來了。
盛驊的頭皮像過電一樣倏地一麻,衝出辦公室,他才想起自己沒有車。裘逸剛好過來找他,他直接把裘逸抓來當司機。又是一輛跑車,比房楷那輛更拉風,更名貴。盛驊想着明天一定要給4S店打個電話,問問他訂的那輛車能不能提前取。
裘逸永遠是一副隨時準備登台演出的打扮,西服筆挺,領帶打得整整齊齊。和人聊天時張口巴赫,閉口莫扎特,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懂音樂。誰知道都快畢業了,這傢伙連首業餘六級的曲子都彈得錯音連篇。不過,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們家送他來華音是為了多結識一些音樂名流,為他以後進軍古典音樂市場鋪路。這一點,他完全可以評為優秀,因為他的老師是盛驊。
跑車貴也有貴的道理,跑起來確實快,當然,裘逸的車技也好,只要前面有空隙,就能開出一馬平川的馳騁風姿來。
盛驊幾乎是和120急救車前後腳地趕到醫院。醫生正在向沙楠他們三個詢問情況。不僅他們仨,烤串店的老闆也來了,一再地賭咒發誓:“我們家的食材絕對衛生,營業幾年了,從沒出過事。我要是說一句謊,天打五雷轟。”
醫生問沙楠:“你們有什麼不良反應嗎?”
沙楠和季穎中都有點像嚇傻了,連語言都組織不起來,就秦笠還算鎮定,說道:“我們和她吃的是一樣的,就幾串骨肉相連,還有一杯啤酒。其他的沒來得及烤呢!我們都挺好。”
醫生皺着眉頭自言自語道:“別人都很好,就她一個人中招,難道是……”
這時,盛驊匆匆從外面進來。
“盛驊!”
“教授!”
沙楠他們三個終於看到了救星,又激動又心虛,盛驊那麼忙,他們又給他添亂了。
盛驊只點了下頭,疾步走到擔架旁,看着一臉紅疹還在昏睡中的琥珀,神情一凝。
秦笠忙把和醫生說的話複述了一遍。那家烤串店盛驊和他們一起去過,就路邊攤來講,算是比較乾淨了。如果食材沒問題,那麼……
“你家的醬里是不是有花生粒?”他問烤串店老闆。
老闆這會兒不敢死守商業秘密了,老實交代:“是呀,這樣熬出來的醬,才會起香。”
盛驊斜過臉龐看着琥珀。他嘴唇緊抿,眼神也變得複雜,一絲深埋於記憶中的懷念在眼中一閃而過。
他對醫生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她應該是花生過敏引起的過敏性休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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