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旅程的見證
夢想很美好,但現實很骨感。只是,琥珀怎麼也沒想到,會骨感成這樣。
大劇院的公告一出來,盛驊也自發地把狀態調整成音樂會模式。他不再外出,除了晚上編會他的二重奏曲目,休息個幾小時,其他時間,他和琥珀幾乎是形影不移。
早晨,他和琥珀是各自練習。按道理說,是各練各的聲部。琥珀發現,不是這樣的,他練習的是曲子的總譜。更變態的是,他對自己不僅要求背譜演奏,漸漸的,他就進入了盲奏狀態,全程緊閉着眼睛,一個人彈得忘乎所以、不亦樂乎。
說好的二重奏呢?說好的眼神交流呢?
練習一般是四個小時,然後兩人坐下來交流對曲子的分析,差不多上午就過去了。下午的時候,他們就開始合奏。還好,他記得只彈自己的那部分。可是這讓琥珀更加抓狂了。那首她自以為合奏得很完美的《邀舞》原來是一個大大的誤會,不過是他耐着性子陪她玩了一回,根本不是真正的二重奏。二重奏時的他,睚眥必究,吹毛求疵,一步不讓。他說,亞洲盛典上的觀眾是為了他們喜歡的明星而來,不是為了聽你的音樂而來,只能算是業餘的,而來聽室內樂的觀眾,則是專業的,你也必須拿出專業的態度。
對一個進入職業演奏行列長達十年的人說她不專業,也太可笑了。
他們的第一次爭吵,是因為音樂會的曲目,盛驊不由分說就剔除了《愛的致意》,他覺得這首曲目可以考慮作為返場曲,但不能作為開場曲。開場曲要帶有一點炫技,他選擇的是巴齊尼創作的一首演奏度極高的《妖精之舞》。這首曲子原先是為小提琴而寫,後來被改編成二重奏,小提琴在精彩的鋼琴配合下,顯得十分有趣,動感十足,能讓觀眾的耳朵一下子就愉悅起來。琥珀承認,這個選擇很正確,可是她還是生氣了。
第二次爭吵,是在重奏時,盛驊說她還是獨奏性太強,她演奏時的呼吸、音色、揉弦、句法,甚至是演奏方法都不統一,完全不顧及同伴。室內樂要求的是平等、和諧、包容,而她太自大、自我、自私。他嚴肅道,這可不是你一個人的秀場,你要學着習慣有一個同伴。琥珀挑釁地看着他,然後肆意張狂地演奏了一曲小提琴的獨奏版,倨傲道,我是很久不上台演奏了,但不代表我不知道室內樂。真正的獨奏是這樣子的,我已經很包容你了,你跟不上我的節奏,這有什麼辦法呢?
兩個人不歡而散。
第三次爭吵,第四次爭吵······哪怕是為了磨合一個小的細節,兩個人都能吵上一通,各抒己見,互不相讓。吵完,兩個人會冷戰半天,吃晚飯時,你不看我,我不看你。有什麼事,都托阿姨傳話。
自從兩人同時開啟音樂會模式,阿姨便也住了進來,全部接手他們的起居。阿姨覺得不過是活比以前多了點,自己會輕鬆勝任。可是這一天比一天濃的火藥味把阿姨嚇住了,不談多話,就連兩個人練習時,阿姨去倒個茶,躡手躡腳地進去,再躡手躡腳出來,大氣都不敢亂喘。對於阿姨來說,一天裏最美好的時光,莫不過於是早晨去菜場買茶。哪怕下着暴雨,阿姨的腳步都是輕盈的。
爭吵,琥珀認為沒什麼,都是為了讓樂曲更加完美。很多獨奏家在演奏室內樂時,都會因為見解不同而爭得面紅耳赤,因為室內樂不僅是獨奏家之間的合作,它還包含着競爭、挑戰。獨奏家的個性里都有着霸道、強勢,不過因為惺惺相惜,選擇性地放棄一部分自我,去融洽、接受別人的加入。
但是吵多了,也會傷感情。琥珀也不知自己怎麼就那麼沉不住氣,像個炸藥包似的,一點就着。是想讓盛驊正視自己么?正視自己是一個可以和他並肩偕立的優秀的演奏家?
心裏面還是有一點的惴惴然。這一點在一天天的悄然發酵着,有一天,在她得知盛驊無論是她的練習,還是她和他的合奏,他都全程錄像了,錄像之後,他反覆觀看,過了兩天,他遞給她一張紙,上面密密麻麻,一條條地列着她需要注意並改正的事項。
琥珀捏着那張紙,氣得全身都在抖,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你錄像是為了留下證據么?證明你是對的,我是錯的。我錯了又怎樣,我不改正又怎樣?你心裏面是不是很失望,覺得我愚不可教?放棄我吧,盛驊,取消那個見鬼的音樂會,或者你另請高明,你不要再管我,請讓我自生自滅。”她把小提琴往沙發上一扔,高聲叫着阿姨,讓阿姨把她的行李搬進客房。她要遠離琴房,遠離盛驊,她罷工了!
盛驊看着她大力地甩着房門,把樂譜扔得滿屋都是。憤怒讓他的胸口劇烈起伏,再到克制的深呼吸,他鐵青着臉,拿起桌上的車鑰匙,一言不發地轉身就走。很快,門外響起白色絕影的發動聲。琥珀追過去,只看到白色絕影飛速疾馳的一個背影,怕是有80碼,這可是在衚衕口,平時進來最多20碼。
“他、他瘋了·······”琥珀指着白色絕影,對跑過來看怎麼一回事的阿姨說道。
阿姨擔心道:“他不會離家出走吧?”
離家出走倒不至於,不過盛驊確實不想在家裏獃著,再呆下去,必然又是一通大吵。他也沒看方向,出了衚衕口,開着開着,上了高架,順着車流一直往前,然後跟着車流下來。當他停下時,發現是個公園邊上。公園有一大塊水面,岸邊一排參天大樹,樹下有幾個老人拎着鳥籠在看人下棋,一隻胖狗在一邊自己追着自己的尾巴玩。
盛驊慢慢降下車窗,看着西墜的夕陽,冷靜了下來。他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因為琥珀身上一連串的事情,她在他面前無助的哭泣、絕望的崩潰,讓他以為琥珀是弱小的,需要他的保護和引導。其他事情上也許是這樣的,可是音樂不行。她和向晚不同,在和他組成Snow前,向晚從沒有獨奏過,而琥珀已成名十年。不管什麼演出恐懼症、什麼瓶頸,無可否認,在音樂面前,琥珀都是一個獨立的強者。他應該好好地聽取她的意見,尊重她的想法,而不是好為人師的指指點點。是他疏忽了,急切了。
盛驊抹了把臉,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手機響了,諶言的電話,像是在邊炒菜邊打電話,不知炒了什麼,噼哩啪啦的,聽着就覺得特別香。
“晚上能不能抽個幾十分鐘出來,我有事和你說。”
“我現在外面,開到你那,半小時左右。”盛驊看了看前後,準備掉頭上高架。
盛驊聽到電話里,諶言讓房楷把冰箱裏的排骨拿出來燒,再加個湯。房楷嘟囔着:“誰這麼不識相,挑着飯點上門了,擺明了就是想蹭飯。”
盛驊敲門的時候,排骨剛好出鍋。菜擺了一桌,最中間放着諶言喜歡的榨花生米,當然少不了佐菜的梅子酒。諶言腰裏扎着個用房楷舊襯衫改造的圍裙,很有賢妻良母的樣子。
趁着諶言進廚房拿酒杯的時候,房楷小聲警告盛驊:“我老婆雖說是你的經紀人,但一碼歸一碼,談工作請出去談,這兒是我的家,是我和她的秘密空間,你少插足。我只忍你這一回,下不為例。”
盛驊涼涼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一轉,公寓還是那套公寓,變化卻很大,玄關處擺放的高跟鞋,陽台上晾着的衣衫,沙發上多出來的靠墊,花瓶里的花,茶几上緊挨着的馬克杯······一切無不顯示着屋裏多了個女主人後,好像連空氣都不一樣了。再看房楷,從原來成天鬼混在外的高冷雅痞,搖身一變,成了個愛宅的居家好男人,好像還胖了一點。
“結婚真那麼好嗎?”盛驊問道。
房楷一怔,連忙點頭:“當然。不然女媧娘娘當初造人的時候,就不會造了女人後,又造了男人。這個世界有了男人、女人,才會變得更加和諧、充滿希望。是不是看到我和諶言這麼幸福,你也想結婚了?”
盛驊真不想看他那副得意的嘴臉:“你以為人人像你那樣沒出息?”
房楷開心得不行:“別逞能,我知道你妒忌我,罷了,不和你計較,看你可憐巴巴的,允許你下次再來蹭頓飯。”
盛驊不再說話,實在是這天沒辦法聊了。
諶言廚藝是色相不錯,味道差強人意,盛驊吃了一點就不再動筷子了。房楷樂滋滋地把湯湯水水一掃而光,盛驊摸摸鼻子,大晚上的,像這種吃法,不胖才怪呢!不過,人家有老婆了,老婆不嫌棄,胖就胖唄。
飯後,諶言倒了兩杯茶,和盛驊進書房談事情,房楷挽起衣袖,進廚房洗碗。盛驊剛坐下來,房楷切了盤水果就進來了,站着不走,還分外謙虛:“請忽視我的存在,你倆聊你們的。”
諶言翻了個白眼,一把把他推出書房。
這一次,Moon的一切事項,諶言不僅僅事事親為,每一個細節都是雕琢又雕琢,同時,她還開創了古典音樂界的一個先例。她接受了幾家視頻平台對音樂會進行現場直播,這方便了很多沒有買到票和沒辦法到達現場觀看的樂迷。諶言說,我選擇平台,而不是電視台,是因為平台的受眾廣,不受地域限制,這樣子可以一下子增加200萬的觀眾,你知道200萬是個什麼樣的數字嗎,這代表你們的音樂會,全世界喜歡古典音樂的樂迷都在觀看,你們的二重奏會真正成為很多人享受的大眾藝術。
今天諶言把盛驊叫過來,是告訴他,她找到一家唱片公司,準備錄製一張現場音樂會的唱片。
盛驊聽她說完,笑了笑:“票房預售不好么?”可以說,諶言把能挖掘的每個利潤空間都掘盡了。
諶言沒有隱瞞:“到今天為止,三分之一還不到,很慘淡!我分析了下,主要原因還是大家對室內樂興趣不濃厚,以及用有色眼鏡看琥珀,還有和你定的那個購票規則有關。為什麼非要一個人只能實名買一張票?如果我想請朋友一起去看音樂會,還得讓朋友不僅要掏身份證,還得自己掏錢,這請的哪門子客?”
“不是賣出三分之一了么,再加上平台的轉播、唱片的錄製,咱們又不虧。”盛驊一點也不驚訝。
“不虧?人家給的只是白菜價。”
“你也不是第一天才知道,藝術本來就是理想主義,少功利心,不屑平庸,不屑虛榮,遠離慾望。”
“抱歉,我不是藝術家。”
“現在,你在為藝術家服務,境界自然也上升了。”
諶言放棄和盛驊爭辯,怎麼說他都有理,她換了個語氣,苦口婆心道:“盛驊,其實你沒必要防得這麼嚴實,出不了什麼事的,大劇院的安保系統還行。”
“我知道。”盛驊淡然一笑,沒有多作解釋。諶言以為他防的是一些極端分子會傷害琥珀,這個他倒不擔心,他防的是裘逸那位大少爺,要不是他定了這個規定,怕是首場音樂會的票就會給他包圓了,然後裘氏集團中層以上全部出席。另外還有一個虞大小姐,她倒不會喊打喊殺,可是破壞力極大。她現在應該分身無術吧,她的關注點是許維哲的巡演。
諶言和他還挺有靈犀,無限羨慕道:“和咱們慘淡的票房相比,許維哲的巡演讓人眼紅,簡直是一票難求,粉絲一天比一天壯大。你看這幾天的熱點都有他,雜誌的封面也是他,還上了《晚間新聞》。年底國內有一個國際大型活動,我聽說本來準備邀請你在開幕式上演出,現在人家向他拋出了橄欖枝。我看不用多久,他在國內的聲望就能超越你,成為國內名副其實的首席演奏家。”
“我又不是什麼高山,超越我能說明什麼?”盛驊不以為意。
諶言沒好氣道:“我是替你可惜。為了一個八杆子打不着的琥珀,付出這麼多,不知道是腦子進水,還是鬼迷心竅。”
盛驊的神情嚴肅了起來:“諶言,你這樣是不對的,你也是琥珀的經紀人,你得把心放公正點。”
“好,好,只要你不後悔,我自然能做到公平、公正。”諶言從書櫃裏拿過一個長長的紙卷,“海報今天出來了,明天起,開始進入狂轟濫炸的宣傳階段。”
盛驊莞爾:“差不多就行了。”
諶言抬眼看向盛驊,欲言又止。“怎麼,還有什麼壞消息?”盛驊輕輕撓了下眉梢。
“不算是壞消息,就是這兩天西方的一些評論有點過激,說琥珀真的日薄西山,沒人請她演奏,淪落到和一個過時的鋼琴家演奏二重奏。”
諶言不過寥寥數語,但盛驊知道真正的評論怕是比這難聽很多,估計是嘲諷了琥珀,順帶也把他狠狠地譏誚了一番。“事實勝於雄辯。”他一點也沒往心裏去。
諶言噗哧笑了:“我真是佩服你強大的自信。”
“不是我強大,而是事實會勝於雄辯。這幾句酸溜溜的話輕得沒有一點份量,和前些日子的驚濤駭浪比,不過一場毛毛雨。”
諶言點頭,這倒是事實。“迫於壓力,希伯簽約的那家樂團還是和他解約了。不過,他被金主包養的那個緋聞被抹得乾乾淨淨,看來是金主坐不住了,怕了,不得不出手再幫他一把。因為再這樣下去,遲早金主也會被剝個乾乾淨淨。我還以為金主有多強大呢,不過如此。可惜啊,幫也是白幫,希伯這個名字現在等於在外面加了個黑框,形同死人。”
“你不甘心?”那些人應該知道了,禍水東引的遊戲不是能隨便玩的,玩得不好就會引火自焚。
諶言哼了一聲:“我是有點意難平。”
“又不是熱血青年,還血氣方剛呢?”
“你說我很老么?”諶言怒吼道。
盛驊攤開雙手:“你是年輕是老,和我沒關係。”他拉開門,指着站在門外假裝看電視實際偷聽的男人,“在意的人是他。”
房楷惡狠狠地剜了眼盛驊,上前安慰老婆:“關於年齡這個問題,我們早就聊過,就是到了八十歲,在我眼中,你一如初見。”
盛驊惡寒地打了個冷戰,忙不迭地換鞋出門。正等着電梯,聽到門一響,一回頭,房楷橫眉冷對地立在門口。盛驊挑挑眉,以為他替老婆報仇來了,沒想到,他神情一變,以房經理的口吻一本正經道:“今天劉隊來大劇院了,調看了江閩雨出意外之後三天的監控視頻。”
盛驊蹙起了眉,之後不就是許維哲替補江老師登台么,難道劉隊發現了什麼?他的瞳孔凜然一縮。
“許維哲演出當晚,他的母親中途離開,上了一輛大畢克,連許維哲的慶功宴也缺席了。那輛大畢克的車主是柳向棟。演出前一天,他的母親來大劇院和梅耶大師洽談,向幾個工作人員都打聽過江閩雨出事的經過,問得很細。”
那時,江老師已經出了意外,周暉上了柳向棟的車,只能說他們是舊識。打聽出事經過,正常人都會有這種好奇心。依然什麼也說明不了,就像柳向棟事發當天,人在南方出差,有人證有物證,找不出一絲嫌疑。
“這事你知道就行,其他別管,劉隊這樣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咱們等結果好了,你還是多想想你的音樂會。”房楷也是一頭的霧水,只是覺得巧得出奇。
“音樂會怎麼了?”
房楷兩道眉擰起、放下,冷嗖嗖地打量了盛驊幾眼:“如果你當初不堅持放在音樂廳,選擇小劇場,就不會這樣難堪。”
“不,音樂廳剛剛好。”不是琥珀不能在小劇場演出,而是他希望盡他所能給予她最好的。她是世界級的小提琴家,從來都是在知名的音樂廳演出。現在,他和她的二重奏,當然是選擇中國最好的音樂殿堂,他不願她受一點點委屈。
房楷撇了下嘴:“如果你說你沒愛上她,誰信呢?”
盛驊身子一震,電梯門開了,他將手擋着門,扭過頭,認真地對房楷說道:“結婚好像真的不錯。”
盛驊回來得並不晚,前院留了盞壁燈,昏黃的燈影下,枝葉輕輕地搖曳着。阿姨還在廚房裏洗洗刷刷,琴房裏的窗子透着燈光,隱隱傳出小提琴的聲音。聽到腳步聲,阿姨走出來,語帶責備道:“你走了后,姑娘就把自己關在琴房裏,一直在練琴,晚飯也沒出來吃。”
“晚飯做了什麼?”
“涼麵,我特地到山西麵店買的面,做了香菇肉醬的澆頭,還有蓮藕豬蹄湯。”
盛驊胃下意識地一抽搐,連忙按了幾下。在阿姨眼裏,唱歌的、彈琴的、畫畫的是一類,她知道盛驊和琥珀最近很辛苦,決定給他們補補。剛開始是紅參片泡蜂蜜兌水喝,每天每人一大杯,然後是買了一堆梨,又是燉,又是榨,吃得兩個人打個嗝,都是一股梨子味。盛驊告訴她,梨和蜂蜜都是潤嗓的,他們是演奏,用不到嗓子,用的是手。於是阿姨就開始買豬蹄,買雞爪鴨爪,說以形補形。“湯就免了,做點面,倒杯熱茶。”
“面是現成的,茶也是現成的。”阿姨麻利地把面放進盤子,澆上醬汁,倒好茶,統一放進一個白色的托盤裏,準備自己送過去。盛驊一抬胳膊,接了過來,夾着的紙卷掉到了地上,阿姨拾起,展開一看,驚嘆道:“這是你們拍的婚紗照啊,哎呀,真好看。”
“······”盛驊穩住托盤,說道:“不是,是海報。”
“我瞧着和婚紗照差不多,人家婚紗照都沒你們這拍得好。”阿姨贊得盛驊不禁也抬眼看了下。
給他們拍照的攝影師是業內最好的,海報設計師是他女友。幾乎她設計的,他都能拍出她想要的效果。海報的設計非常簡潔,他一身黑色的燕尾服半倚着巨大的三角鋼琴,琥珀一手拿着小提琴,一手輕搭着他的肩,頭微微朝他側着。兩個人明明都是眼含笑意深情地注視着前方,卻給人一種他們是在深情地凝視着彼此的感覺。在畫報的左上角,是一輪明月,湊近了看,會發現那其實是一枚用兩尾魚組成的圓形玉佩。右上角是用花體寫的“今宵月更圓——Moon的小提琴與鋼琴二重奏音樂會”。
海報是在攝影棚拍的,拍的那天,另一個棚有個孕婦來拍孕婦照。不知怎麼想的,把個大肚子畫成個大西瓜。琥珀很好奇,目光總是朝那邊瞟,一直進入不了狀態。攝影師急了,吼問她是不是也想懷孕了?琥珀臉一紅,目光雖然不再往旁邊瞟,但是看着鏡頭的眼神是飄忽的。攝影師氣樂了,無奈之下,讓盛驊站到她面前,說,你倆是搭檔,你不想看我,一定會想看他。
海報上的合照是攝影師後來合成的,想不到效果會這麼好。
琴房的門並沒有上鎖,輕輕一扭就開了。琥珀站在譜架前,譜架上半邊放着樂譜,半邊放着盛驊給她的那張紙。她似乎是對着盛驊列出來的條目,一條條地在反覆練習,樂譜上記了一堆的備註。聽到聲音,琴聲一止,她下意識地扭過頭。看到是盛驊,眼睛一亮,然後迅速又暗了,視錢倏地一收,把樂譜往紙上一蓋,自顧又拉起琴來,拉得還和原先的一樣······明明剛才她有更正。
她故意的!她用行動告訴他,她還在生氣中。
盛驊失笑,把托盆放在書桌上。阿姨的醬汁熬得很濃郁,即使出鍋好一會了,香氣依然香濃。琥珀緊抿着嘴唇,可是喉嚨卻控制不住地蠕動着,應該是在吞咽口水。
盛驊的心驀地一軟,上前握住她的手,柔聲道:“有什麼話待會再說,先吃飯。”
琥珀死死地握着琴把,小下巴一抬,個頭矮他半頭,卻做出一副居高臨下的樣:“你向我道歉。”
“不該指出你的錯處?”
“不是。我知道室內樂和獨奏不同,室內樂是演奏家與演奏家之間的交談,細膩親切,有着清晰細緻的聲部交替,要求很高,很嚴謹。樂評家說,如果你不彈室內樂,你可能是好的演奏家,但不會是好的音樂家。因為室內樂是讓演奏家從個性到全面。這些我都知道,我也有努力去適應。不說三重奏、四重奏、五重奏······我只說我們的二重奏,我的理解是像花樣滑冰里的雙人滑,每一個托起、旋轉都要精確到位,都是對對方全副身心的信任,如果有一點點的防備和躲閃,都會造成重大失誤,甚至受傷。我是這樣信任你的,你也這樣信任我嗎?”琥珀一古腦兒全吼了出來,都不帶喘口氣,然後就覺着更餓了。
“好,我道歉。”盛驊誠懇道,“我沒有擺正自己的位置,還把自己當成是你的導師,而不是你的同伴,這是我的不對。”
琥珀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所看到的,有那麼幾秒時間內,她愣愣地看着他,轉不開目光。她見識過盛驊犀利的言語,她知道他才華橫溢,顯然他自己也非常了解,所以他總是表現出冷靜從容,好像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事能難倒他。如她跌落到低谷,他說不要擔心,一切都會過去的,果真,他把她從低谷中拽了回來,讓她再次有了演奏的機會。這樣的一個人怎麼會道歉呢?
“琥珀,我要向你說聲謝謝,也要向你說聲對不起。”盛驊把琴從她的手裏拿走,小心地放在沙發上,雙手輕扶着她的肩,一雙深邃的黑眸筆直地看着她。“室內樂雖說是古典音樂中最高級的音樂形式,可惜很多時候,她是聚光燈外的黑暗之處。想在黑暗之處繁花盛開,是我的理想化。我的理想並不是空想,很務實,室內樂是高級,可是又很接地氣,一間屋子,幾把樂器,就可以演奏室內樂了。不必是高大嚴肅的音樂廳,不必盛裝出席,演出成本相對較低,形式靈活多樣,輕易地就能進入大眾的視野。室內樂是既養音樂家,又養觀眾。但是目前很多人還不知道室內樂,謝謝你的加入,讓我邁出了重要的一大步,讓很多人見識到室內樂的魅力。對不起,琥珀。我應該給你更長點的時間去適應、體悟、調整,可是我太急切,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要讓你登台演奏。這個演奏,不只是你從獨奏到演奏室內樂,還是你的復出,對於你來講,壓力很大,我······”
“我原諒你了,我、我不生氣了。”和他吵架,她氣憤,卻沒流淚,看着他奪門而出,她委屈,也沒流淚,可是他這幾句話,一下子就讓她濕了眼眶,讓她心裏面升起一個衝動,想上前緊緊地抱住他、安慰他、親吻他。
她不敢!舔了舔乾裂的嘴唇,掩飾地端起桌上的水,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大口,然後坐下開始吃面。
華城的九月,白天還有點熱,晚上卻蕩漾着薄薄的秋意,這樣的涼麵,最多再吃過一兩次。盛驊還是怕她涼着,起身又給她加了點熱茶。然後拉了把椅子,坐在她旁邊,拿過譜架上的樂譜,看她寫的備註。
琥珀瞟了他一眼,快速地把嘴裏的面咽下,鄭重地對盛驊說:“你不要太着急,以後有我呢!我們可以給二重奏一個系列一個系列地來,讓別人無法抵擋她的魅力。”
她的話成功地把他的視線從樂譜上挪向了她:“比如?”
“莫扎特系列、勃拉姆斯系列、舒伯特系統······還有愛情系列,《此情可待》、《一步之遙》、《愛情的故事》《聖桑浪漫曲》等等,是不是很能打動人?”
盛驊笑道:“也可以來個炫技系列,眾所周知,李斯特那些變態的鋼琴曲,很多靈感是來源於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演奏,如果把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曲改編成二重奏,會燃燒全場的。”
琥珀激動地拍了下手:“人生如同旅程,上坡,下坡,寬廣大道,羊腸小道,跌倒,慢步,奔跑······我們也可以來個旅程系列,從奧地利到意大利,然後俄羅斯、德國、法國······這樣一路走下去,這麼多的曲目,我們到五十歲怕是也演奏不完吧?”
五十歲,距離他還有二十三年,距離她是二十九年······漫長的歲月,漫長的旅程,如果有她同行,想必不會寂寞吧!只是,人生不如意的事十之八九,但最不如意的,是我有一堆的計劃,還沒開始,便註定夭折。
“你怎麼不說話了?”相處久了,盛驊哪怕是絲毫的變化,琥珀都能察覺到。
“喔,我想應該告知你一聲,我們的票房不是很理想。”他不想讓她一直呆在象牙塔里,無論是人還是植物,只有經風淋雨,才長得茁壯。
“你很難過?”
“沒有。”大劇院三分之一的票房抵得上一個小劇場了,其實並不算太壞。
琥珀聳了聳肩:“他們還不知道我們有多好,等演出結束,他們會後悔的。”
盛驊大笑,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髮:“女神,你很自戀哦!”
“這不是你一直以來給我的心理暗示么,你讓我覺得我是這世界上最好的演奏家?”
盛驊在心裏默默說道:不只是演奏,在我心裏,你的一切都是最好的。
和盛驊冰釋前嫌,琥珀心花怒放地睡了。盛驊看着她熄了燈,這才回到卧室,關緊門,拉開矮櫃最上面的抽屜,從裏面拿出兩個藥瓶,每瓶倒下十粒葯,一種是白色,一種是黑色,就着一杯涼開水,他苦着臉分成兩次咽了下去。然後,他遲疑了下,像鼓起勇氣般又從瓶里各自倒出十粒,這次,他分成四次才咽了下去。滿嘴的苦澀,喝了很多的水,才沖淡了一點。藥瓶放了回去,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相架,裏面的照片是一對夫妻和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夫妻並排站在後面,男孩站在兩人的前面,在他們的身後,是盛開得如火如荼的海棠花,一串串的花朵,從枝頭垂掛下來,映着三人臉上的笑,更是嬌艷。盛驊伸出手,輕輕地撫摸着三人的臉龐,嘴角不由自主上翹。
許久,他才把相架放了回去,關上抽屜。葯吃得太多太快,像堵塞在胸口,不好消化,他走到窗邊。夜空中,寥寥幾顆星辰,月亮還沒出來。無數個這樣的夜晚,他抬頭仰望天空,感覺到孤獨像海浪般,一浪高過一浪的席捲而來。
這夜過後,兩個人都把狀態調整了下,重新定位,有商有量,仍然會有爭執,但再沒爭吵過。到底是職業演奏家,很快就“深入”音樂,默契十足,配合越發精雕細鏤。房楷和諶言來聽過一回,諶言說,唱片的發行量可以考慮加大一點,她有種預感,這張唱片會賣得非常好。
音樂會的曲目也真正定下來了,開場《妖精之舞》,接着是《流浪者之歌》維瓦爾第《四季》裏的《秋》。中場休息之後,先是《邀舞》《此情可待》,然後壓軸是名曲《雲雀》,返場曲是中國的《梁祝》。
房楷看過後,朝兩人掃了一眼,嘿嘿一笑,說這曲目心機滿滿,方方面面都兼顧了,有炫技,有煽情,還隱含着深切的寓意。
琥珀沒有聽出房楷的意味深長,她只聽出了讚揚,嘴角高高地翹起,一個人傻樂着。隨着時間的臨近,盛驊從她的演奏中能夠感受到她越來越強的自信心。不知道是因為有他的相伴,還是把曲目拆開重新組合,融進了她新的詮釋,哪怕是炫技的曲目,她都能輕鬆駕馭。她的狀態已經恢復到她的鼎盛時,現在只差一個舞台。
演出前的第二天,盛驊開車帶琥珀去大劇院熟悉場地。閉關練琴這麼久,出來后才發現秋意漸深了。路邊的銀杏樹葉已經成了金黃色,楓葉青中泛着紅,風裏帶着草木成熟的香氣,天空像高了,雲像輕了。路上,經過一家劇院,盛驊放慢了車速,告訴琥珀,後天,許維哲就在這裏舉行他巡演的最後一場音樂會。音樂會的票開票五分鐘內就售空了,但現在仍有不少樂迷在售票處前徘徊。盛驊說他們在等黃牛票。位置不錯的黃牛票,現在已經賣到了3000—5000一張。這場音樂會,許維哲還邀請了一位著名鋼琴家,和他一起四手聯彈。為了給樂迷一個驚喜,到現在還沒公佈嘉賓是誰。
“我們的票賣多少了?”琥珀問道。
“好像快要一半了。”
“挺好的。雖然觀眾席坐不滿,但會覺得我會很享受我們的音樂會。”有你專心傾聽就夠了。
說話間,一輛黑色的加長房車從白色絕影旁邊超了過去,一個大拐,駛進了劇院。
“他也是來熟悉的場地吧!”琥珀喃喃道。
像是感覺到了琥珀的注視,剛從車裏邁出的許維哲倏地扭過來,朝這邊看了過來。琥珀不確定他是不是看到了她,但她看清了許維哲。也許是巡演超前的成功,讓他看上去和以前很不一樣,像是多了很多東西。包括眼神,不再溫和,像是凌厲果決了許多。
琥珀收回目光,睇了睇盛驊,他專註地開着車,俊朗的面容一片平靜。她悄悄吸了口氣,確實沒什麼可在意的。
大劇院到了,盛驊沒有立即進音樂廳,而是在外面站了一會兒。琥珀靜默地看着他,她知道他一定想起了江閩雨,想起那個周末點點滴滴。
“走吧!”盛驊率先走向入口處。
音樂會巨大的海報就貼在入口處,在海報的左右,是兩個人的詳細介紹。盛驊說,諶言就差把幼稚園拿過獎狀都寫上去了。兩個人名字的下方都是長長的一大段,特別是琥珀的,獎多得差點都寫不下。
琥珀坦然道:“觀眾至少會認為我們值那樣的票價。”
“你也太低估自己了。”
琥珀俏皮地朝他擠了下眼睛:“我把話都說了,樂評家哪有發揮的空間。”
盛驊心裏面一陣激蕩,真想對她說一句:久違了,琥珀。
琥珀挑挑眉梢,從他身邊越過去,大步走向舞台。寬敞的座椅,高聳的穹頂,一流的音響,璀璨的燈光,還有樂池、鋼琴······她順着樓梯走上去,半跪下來,俯身親吻着地板,這才是真正的舞台,歷盡千山萬水、寒風冷雨,她終於回來了。
盛驊仰起頭,深呼吸,再深呼吸。老師,你在看么?再過兩天,我和這個女孩將在這裏演出二重奏。你如果在,一定會說,你以我為傲。我知道你在這裏留下了很大的遺憾,我不能為你彌補,但我會儘力將你的夢想延續下去。命運給我的時間有限,老師,請保佑我們可以走得更久、更遠,不再留下遺憾。
“下面有請著名鋼琴家盛驊先生演奏維瓦爾第《四季》裏的《冬》。”台上,琥珀模仿報幕員朝他做出一個請的手勢。
他輕笑搖頭,走過去,坐到鋼琴前:“為什麼想聽《冬》?”
“我想讓我們的寒冬早早過去,然後開啟春日的旅程。”琥珀一語雙關道。
盛驊忍不住伸手彈了下她的腦口,沒捨得拒絕她,彈起了《冬》。其實維瓦爾第的《冬》並不凜冽,甚至是洒脫而又歡快、溫馨的。第二樂章,像是大雪紛飛的夜晚,一家人圍坐在火爐旁交談、說笑,安靜美好的時光。第三樂章,是孩子們在雪地里玩遊戲,小臉凍得紅通通的,一個個裹得像只熊。
琥珀沒有帶琴過來,站在一邊,眼神灼熱。她想起在手機上看到的一個像是兩個和尚之間的對話,是徒弟問師傅。何為思念?日月、星辰,曠野雨落;可否具體?山川、河流,煙裊湖泊;可否再具體?萬物是你,無可躲。其實無須躲,也不捨得躲,她要佔滿他的視錢,讓他真真切切地看到她對他的思念。
《冬》快要接近尾聲,冰裂雪融,春天像個急脾氣的小姑娘,拔腿朝這裏奔跑着······
“啪,啪,啪!”觀眾席上傳來三下很有節制的鼓掌。
盛驊站起身,定睛看去。不知什麼時候,觀眾席上坐了一個漂亮的女子,她優雅地朝盛驊微笑道:“好久不見,盛驊。”
“向晚?”盛驊飛快地眨了下眼睛。他走了兩步,回過頭,對一臉嚴峻的琥珀說道:“給諶言打電話,讓她送你回去。”說完,他就急急地走下了舞台。
向晚站了起來,遠遠地瞟了琥珀一眼,然後把目光挪向盛驊。
“什麼時候來華城的?”
“傍晚,從機場直接過來的,運氣真不錯,竟然真的就遇見了你。”
“怎麼不給我電話?”
“你有時間接么?”向晚凄愴地一笑,眼神又瞟向向台上的琥珀,“盛驊,她,你不覺得該給我個解釋么?”
琥珀渾身的寒毛全部立了起來,每一個細胞都進了迎戰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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