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輕柔的夜曲
盛驊和諶言搭乘的凌晨航班,到達華城時,天邊還殘留着一點夜幕留下的幽藍,晨風徐徐地吹過,感覺不到半絲涼意。盛驊對諶言說:“又是一個大熱天。”諶言走下舷梯,語帶懷念地回道:“華城的夏天向來熱情似火!”
“可不是么,每過一個夏天,感覺就像過了一個世紀。”
諶言覺得盛驊這說法太保守,剛過去的這一夜,於她已經是一個世紀。一個世紀前,她還在東京自由自在地飄着,一個世紀后,她已經站在華城的土地上,心中百味交雜。她曾經以為自己這輩子都沒有勇氣踏出這一步,原來並不難。只是有那麼一點······近鄉情怯!
諶言知道和房楷碰面是不可避免的,她也已做好了準備,只是怎麼也沒想到,剛出關,一抬眼就在接機的人群里看到了他。上面是熨得沒有一絲摺痕的白襯衫,下面是筆挺的深青色西褲,皮鞋擦得鋥亮,那樣子就像······不是像,這一身就是他們去民政局領證那天他的裝束。他是個愛俏的人,白襯衫太素凈,讀書那會,就不肯穿,嫌沒有特色。領證前,她說人家領證都穿白襯衫拍照,也不知道有什麼特別的寓意。他說結婚還是傳統點好,前人這麼做,肯定是有道理的,咱們跟着,什麼程序都不能少,這樣一定能幸福一輩子。第二天,他就急吼吼地上街買了兩件白襯衫,他那件,生怕不合身,還試穿了下,樂滋滋地對她說,這件襯衫,我要保存好,以後留給咱兒子領證時穿,把幸福延續下去。
在晨光、喧嘩的人聲、機場的廣播聲里,他的面容有一點失真,不知怎麼,瞧着好像孤零零的,諶言的視網膜倏地就潮濕了起來。
她怨過他么?怨的,她怨他的不設防,怨他的隱瞞,怨他讓她承受羞辱、難堪、被動,她也知他深愛着她,但是她還是絕然離開,一走多年,這是她對他的懲罰。然而,當她在懲罰他時,何嘗不是在懲罰自己呢?
在這一瞬間,壓在諶言心頭多年的積怨蕩然無存。也許她早就原諒他了,不過她需要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可笑的矜持!他笑起來眼角都有細紋若隱若現,她早晨起床,也是不敢多照鏡子。放過他吧,也放過自己,不然這一生兩個人真的就擦肩而過了。有幾人能在原地一直等着,有多少愛是揮霍不盡的?
諶言抬起手,拭去眼角的淚水,她大步向他走去。
“你等多久了?”盛驊也很意外,因為決定太匆忙,他只是告訴房楷今天會和諶言一起回國,沒有確定是哪個航班。
“一會兒。”房楷眼都不敢眨地看着諶言,垂着的指尖顫抖個不停。
“一會兒是多久?”他的樣子看着可不像一會兒。
“六個小時零十分。”房楷上前一步,雙手緊握諶言的手。不是夢裏虛無縹緲、冷冰冰的,這是溫暖的、柔軟的。她真的回來了!房楷想笑一下,結果嘴角彎到一半,又痙攣地落了下來,這讓他看上去有一點滑稽。
盛驊看着房楷,心裏面也是感慨萬端,對兩人說道:“雖然你們不算陌生,我還是給你們相互介紹下。這位女士是我現在的經紀人諶言,這位先生是大劇院的總經理房楷。我的第一場音樂會打算放在大劇院,一切就拜託你們兩位了!”
“音樂會?什麼音樂會?”房楷好不容易分出一絲神智,不解地問道。
“問諶言!”盛驊大步離開,朝後面揮了下手。他們應該有不少話要講,他就不打擾他們了。時光已然回不去,遺憾也無法彌補,那就努力遺忘吧,過好以後。艾青先生說,人間沒有永恆的夜晚,世界沒有永恆的冬天。
他抬頭看向天邊,一輪火紅的旭日在東方冉冉升起,這是嶄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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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音這兩天格外引人矚目,小男生拿了大獎賽的第一名,雖然他不是華音的學生,但他曾經請盛驊指導過,盛驊可是華音的,也算很榮耀了。但這點榮耀還是沒能擋住阿亦毆打琥珀的事態發展。
書記頂着兩個大眼袋,端着他那個一半茶葉一半水的大茶缸,對盛驊說道:“我都兩宿沒合眼了,咖啡喝不來,提神只能靠濃茶了。你要不要來點?”
盛驊搖搖頭。
“你的臉色也不太好,哎喲,我這土包子,還是頭一回見識到什麼叫口水戰,那可是比真槍實彈厲害多了。”
“除了華音,外界有什麼反應?”盛驊冷靜得嚇人。
“國內還好,差不多就像哪個國家發生了幾點幾級的地震,情況很嚴重,但因為這事離自己遠,瞟一眼就過去了。就是咱們華音,要不是阿亦打人,要不是阿巒原先也是華音的學生,這事情也不會太受關注。戰場主要在國外,據說不亞於去年那個什麼詹姆斯指揮的醜聞,那些樂迷要琥珀徹底滾出古典音樂圈,她公寓的窗玻璃都給人砸了,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她的助理和經紀人也被人圍剿,根本不能出門。幸好她現在在華音,不然安全都得不到保障。”
“華音就很安全嗎?”盛驊剛剛進來,在籃球場看到一幫學生圍在一起,有個男生義憤填膺道:我們絕不允許華音包庇一個殺人犯。他的話立刻得到了很多人的大聲附和。
書記眸光森寒:“現在的孩子,太容易被人鼓動了,不分青紅皂白,不明辨是非,聽到風,就是雨。憑我從軍多年的直覺,我覺着推動這事的人和琥珀有仇,他就是整不死琥珀,也要把她打趴下,再也拉不了琴。”
“琴又不在他手裏,能不能拉,他說了不算。”盛驊冷笑,“我去看看琥珀。”
“不要擔心,我讓我家糖球在陪着她。”書記送盛驊出來,他遲疑地看了盛驊一眼,雖然盛驊沒提阿亦,他覺得還是得解釋下。“不管琥珀做過什麼,她是來我們華音進修的留學生,事情發生在法國,自有法國那邊定論。阿亦是苦主的妹妹,但華音不能包容她打人的行為。可是琥珀說算了,事情已經這樣子,別再傷及無辜。我聽了都有點慚愧,她實在太懂事、太體貼。”
只怕別人不會這麼想,只會覺得她心虛了。
盛驊走出行政樓,“這不是載譽歸來的盛教授么?”一輛已經駛出幾米遠的米白色奔馳又緩緩倒了回來,宋書寧從降下的車窗里探出頭,“終於啊,盛教授密栽的桃李中有一棵結出了碩果,作為同事,我真心替你高興。人這一生,不就圖個名么!可惜,人生總是不完美,琥珀小姐的事,你聽說沒?”
盛驊抬起眼,不帶任何情緒的目光掃了掃宋書寧那張努力裝出同情卻又抑制不住幸災樂禍的臉:“宋教授好像知道得更詳細。”
宋書寧佯裝沒聽出盛驊話裏帶着譏誚:“談不上詳細,來龍去脈,多少知道一點。她命好,佔着法國國籍呢,咱們不能拿她怎麼樣的,頂多驅逐出境!”
宋書寧教學還行,就是品性讓人無語,你比他好,他說酸話,他比你好,他得瑟個不行,盛驊一般是不願搭理他,由着他自嗨。但他剛剛話裏面的一句“她命好”,盛驊再也由不得他了。“驅逐出境作為刑事處罰時是由人民法院判決,作為行政機分時是由公關機關執行,宋教授,你是能代表人民法院,還是能代表公安機關?還有,琥珀在我們國家,她是違反了刑法或治安條例的哪條哪款?”
盛驊語速很快,力度鏗鏘,再加上宋書寧以為他還和以前一樣,最多是一記眼刀射過來,一下子被問得張口結舌,好半晌才眨巴眨巴眼,惱羞成怒道:“她是一個公眾人物,一言一行,不能放任自己。她做到了嗎?”
“那又與你何干?”
“我有評論的權利。”
盛驊輕蔑地哼了聲:“我沒有傾聽的義務,所以請把嘴閉上。”
宋書寧好懸沒噎死,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盛驊咣地關上車門,白色絕影一個瀟洒的直角拐彎,毫不客氣地噴了他一臉的尾氣。他嗆咳了兩聲,忙不迭地拂着,這個世界沒救了,做錯事的人都敢這麼橫!
知道琥珀不在公寓,盛驊還是過去看了一眼。住在對門的外教回國了,她不在,這一層顯得空蕩蕩的。阿亦過來那天是颱風剛走,地面還很泥濘,阿亦的腳上必然沾了些泥土或落葉,場面想必很凌亂。負責這片的保潔工向來盡職,樓梯一天掃兩次,這會什麼痕迹也看不到了。然而盛驊的心還是像被一雙手揪得生疼,他彷彿看到琥珀無助地沉默着站在這,由着阿亦推搡、毆打、謾罵,那一刻,她是不是萬念俱灰呢?怎麼能不萬念俱灰,她是多麼的想繼續她的音樂之路,為此,她因為瓶頸對舞台產生了恐懼,仍然拼盡了全力上台演奏;為此,她任由別人誤會,說她任性、驕狂、自大,甚至不惜把手燙傷,從沒想過放棄;為此,她不惜萬里來到中國,想重新找到音樂的動力······她找到了吧,艱難地拿起了琴弓。他記得她站在琴園裏,對他說:我會拉琴了,你要聽么?眸光熠熠,整個人都在發著光。她整夜整夜的練琴,就連去青台拍攝也帶着琴。再過一陣,她應該就能登台演出了,她的十周年音樂會也會如期舉行······一個爆料,就把什麼都抹掉了!
盛驊重重地捶了下雪白的牆壁,轉身下樓。
烈日下,沙楠像怕冷似的蹲在白色絕影旁,頭埋在胳膊里,整個人蜷成一團。盛驊走過去,拍了下他的頭。他叫了聲“盛驊”,不知道是腳蹲麻了,還是被烤得眼冒金星,身子踉蹌了下,他本能地伸手拽住盛驊的胳膊,閉了會眼睛才站穩。
沙楠也憔悴了,鬍子拉渣的,眼窩深陷。“他們說看見你的車了,我還不相信,我以為你會先去看教授。”
盛驊本來是這樣打算的,再一想,他還是來了華音,他需要知道整件事的所有細節。“就你一個人?”
沙楠低垂的眼帘里,閃爍着不安:“秦笠現在也不知道到哪了,裘逸脾氣壞得不得了,我都不敢和他說話。季穎中在練琴。”一個沒心沒肺的人,都什麼時候了,還能靜下心來練琴,音樂是他祖宗啊?
“你有事要說?”盛驊沒時間察顏觀色,單刀直入地問道。
沙楠磨蹭了會,狠狠咬了下嘴唇,說道:“阿亦說,我整天和教授在一塊,也不是個什麼好鳥。如果我真想和她在一塊,就永遠不要再聽教授的音樂。教授、她,我只能選一個。盛驊,音樂不應該很單純么,怎麼就和這和那都扯上了?我很喜歡阿亦,我、我也很喜歡教授的音樂,我不能昧着良心,說誰好誰壞,我······”
“你什麼也不選擇,你去韓國當你的練習生。”
沙楠張大嘴巴,獃獃地看着盛驊,他沒有否認:“我很煩,也累了。”
盛驊輕輕地點了下頭:“想去就去吧,如果不適應就回來。”
“對不起啊,盛驊!”沙楠不敢再看盛驊,低頭盯着自己的腳尖。
“不需要對不起,你沒有做錯什麼。”沙楠他們,無論家境好與壞,都被保護得很好,沒經歷過什麼大的波折,一下子遇上,心態發生變化是自然的。這個世界上沒那麼多聖人,一個人,能堅持做好自己,不給別人添亂,就已經是很好了,要求不能太苛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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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音樂的人,手指上很少有飾物,有些年輕的女孩子愛俏,不影響演奏的前提下,喜歡在食指上戴枚戒指,表示想結婚但尚未結婚。阿亦的食指上就戴着一枚戒指,她的力氣不大,一掌摑向琥珀,不是太痛,但是戒指卻在耳側劃了一道深深的血痕。正面看還好,把頭髮撩起,很是觸目驚心。糖球氣憤地對琥珀說,阿亦是只野蠻的母老虎,以後沒人敢娶她,只會一個人孤獨到老,死了后,臉被貓吃掉。琥珀很好奇:哪來的貓?糖球回道:書里不是都有寫,那些脾氣古怪的老太太,都有隻貓,玩着線團,眼睛綠茵茵的,嚇人得很。他也不知看了什麼亂七八糟的書,講起來,一套一套的。
糖球現在暑假裏,作業很多,他寫一會,就站起來,不是找個什麼零食和琥珀分了吃,就是和琥珀談論下現在比較火的幾款遊戲,他已經是幾級了,有什麼裝備,不然就讓琥珀教他法語。
琥珀被他鬧得想一個人默默地悲痛下都沒辦法。可是,不代表悲痛不存在。
這會兒應該是午休時間,琥珀在沙發上翻着一本十字繡的書,這是書記家太太的,剛學,買了一堆的書,各式各樣的圖案。糖球戴着耳機邊聽音樂邊寫作業,椅子被他晃得咯吱咯吱響。
樓梯上很安靜,哪怕腳步聲刻意放輕了,還是聽得很清楚。不一會,輕輕的叩門聲響起。
“我來開門。”糖球一定有第三隻耳朵,當即摘下耳機,跳了起來。
盛驊站在門外,衣衫有點皺,眼睛裏佈滿血絲。琥珀只看了他一眼,便不能再看第二眼了,把目光從他身上轉開,像傾聽什麼細微聲響似的閉上眼睛。他回國了,嗯!
沒有委屈決堤,也不想嚎啕大哭的哭訴,就是覺着她不用再一個人死死地撐着、忍着,就是在深夜,眼睛都睜得大大的。書記把她從華音帶回家,糖球和書記太太都對她呵護備至,她表面上很平靜,但總感到自己像被扔在月球的背面,沒有空氣,沒有重量,沒有光。盛驊在,她的世界裏,白天就是陽光明媚的白天,黑夜,也不會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他和別人不一樣,不會對她露出憐憫之色,忙不迭地暄寒問暖,追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除了看着有些疲憊,和他去日本前沒有兩樣,甚至打量她的神色里還帶着奚落。這就好,她的心很安定。
糖球很熱情,給盛驊又要倒水,又要去切西瓜。盛驊攔住他,笑問道:“我可以把琥珀姐姐接走么?”
糖球歪着頭考慮了好一會,才點了下頭:“那你一定要把姐姐保護好。”
盛驊和他擊掌為誓。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下樓,誰也沒有說話。這個時間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白色絕影才停了一會,裏面就像蒸籠似的。沒等冷氣上來,車剛出小區大門,琥珀就歪在椅子上睡著了。手緊緊地抓着安全帶,頭髮別在耳後,露出顯目的血痕。
盛驊伸手想摸一下,最後只是摸了摸她的頭髮。多殺望島本醫生診斷是錯誤的,一年太短了。一年後,她不過才22歲,餘生那麼長,他卻無法再陪伴她。盛驊黯然地閉上了眼睛。
琥珀感覺像睡了很久,睜開眼睛,不過才過去一個小時。盛驊不在車上,站在一扇漆門的大門前。“這是哪裏?”
盛驊走過來給她開門:“我家。”
琥珀知道盛驊在華城有個家,她聽沙楠和秦笠咒罵過華城離譜的房價,她以為盛驊家不過是比外教公寓大一點的公寓,想不到是這樣四四方方的院落。琥珀在巴黎的公寓也很大,也有一個大大的花園,可是和這個院落的格局一點都不一樣。她的是敞開式的,他的是封閉式的,感覺更安全。最讓琥珀想不到的,是這麼大的院落,只住着盛驊一個人。不知沙楠他們仨有沒來過這,要是來過,估計會很仇富。
院子裏,兩棵西府海棠早已謝落了,沒有了花,海棠樹看着很一般,葉子不大,長得像密。現在正開着花的是茉莉,青花瓷的花盆裏,青嫩的枝葉間,小小白白的花苞,一朵朵,密密地挨着。後院的槐樹也開了一樹的花,一大簇一大簇的,槐花的香氣不及茉莉濃郁,有股清甜的味,枝葉卻極茂盛,遮天蔽日,站在樹下,很是陰涼。
“槐樹很長壽,能活一千年。在家裏栽一棵,有着吉祥的寓意。對面那家的院子裏是棵梧桐,梧桐能引來金鳳凰。西府海棠就是棵景觀樹,還好不難侍候。”盛驊領着琥珀四下參觀,告訴她廚房在哪,洗手間在哪,客房在哪。“上一次江老師來,就住在這個房間。”盛驊默然站立了一會,朝琥珀一笑,“走,我們去看你住的地方。”
“我不住客房么?”琥珀問道。
“客房離主卧隔了一個院落呢,說話不方便。”
琥珀以為盛驊要把他的卧室讓給她,正要拒絕。“你睡這!”盛驊指着琴房裏一個寬大的沙發說道。“白天當沙發,晚上展開來就是張床,應該夠你睡了。”
“······”琴房與主卧之間隔了個客廳,說話是方便了,可是這樣待客好嗎?不過這樣一來,琥珀先前的一點拘謹也消失了。當她洗過澡,換了舒適的家居裝,趿着拖鞋在院子裏散步,看到廚房的窗戶上印着盛驊做飯的身影,突然彷彿有種已經在這裏過了一輩子的感覺。
因為天氣太熱,擔心琥珀臉上的血痕會發炎,盛驊只給她熬了點粥,點心是去衚衕口買的兩色糕。一半黃米,一半黑米,很香很有咬勁。“你正常去買么?”想像了下盛驊端着小籃排隊等糕的畫面,琥珀表示想像無能。
“第一次,平時是阿姨去買。”盛驊把一碟切得細細的乳黃瓜挪到琥珀面前。
琥珀不再說話,夾了筷乳黃瓜,埋頭喝粥。
碗是兩個人一起洗的,盛驊洗,琥珀擦。兩個人站在水池邊,還分食了一個大大的臍橙。
從日本到華城,只有四個小時的航程,不需要倒時差,但盛驊已經很久沒有休息了,給琥珀找了枕頭和薄被,告訴她燈的開關在哪裏,他便回卧室了。沒多久,卧室的燈便熄了。琥珀卻沒有什麼睡意,不是因為在陌生的地方,相反,她感到很放鬆。琴房應該是盛驊用心裝修過,牆壁和屋頂都是吸音的,把門關上,安靜得很。盛驊在華音那間公寓也是個琴房,那兒給人的感覺就是練琴、聽音樂,這間琴房便像是個溫馨的書房,沙發上放着大大的抱枕,窗帘的顏色也很柔和,樂譜的擺放不是那麼齊整,這一本,那一本隨意地敞着,筆和空白五線譜紙也是,沙發邊有,書桌上有,窗台上也有,像是盛驊走到哪寫到哪。窗檯的兩側,是兩個花架,一盆文竹,一盆紫羅蘭,枝葉都長長地垂着。
琥珀隨手拿了本樂譜,是舒伯特的《小夜曲》。小夜曲並不是一個曲名,而是一種音樂體裁,這種曲子一般柔美動聽,適合各種樂器演奏。舒伯特的這首曲子,是在他死後半年才被發現的,當屬動人的絕筆。他是根據一位德國詩人的詩篇譜寫的。有一次她和柏林愛樂合作時,在返場的時候演奏過這首曲子,它短小精湛,深情而又理智,熱情不失自信,沒有歌者伴唱,一樣動聽。這樣的曲子用作返場再合適不過,彈得歡快,聽的人也歡喜。
盛驊也不知找誰拿的鑰匙,把她的行李箱拿過來了,琴也帶過來了。很多人都覺得阿亦毆打她這件事非常嚴重,也許別人不太相信,琥珀其實還好,至少她很確定,她還能拉得了琴。最最黑暗而又無助的時候,是在阿巒離開的那個早晨。她以前是拉不了琴,現在是拉得了琴,卻登不了台,結果差不多,事情並沒有壞到哪裏去。
手機倒是一直在琥珀身上,她關機了。盛驊就在她身邊,她喊一聲,他就能聽到,無需手機。其他給她打電話的人,會說些什麼,她知道,那就不需要接聽。在手機沒有出現之前,人和人之間的聯繫只能靠信件往來,雖然不太及時,但那種等待中充滿希望的感覺很好。她在書記家等着盛驊時,就是帶着希望,她知道他一定會來,而且會將她帶走。唯一的遺憾,就是每天聽不到舒曼的《童年》了,盛驊其實沒給她打過幾次電話,她喜歡在早晨起床后,一邊洗漱,一邊聽手機里的這首曲子,循環往複。
琥珀扭過頭,朝門看了看,走過去,把門打開了。琴房隔音效果太好,把盛驊的氣息也隔在外面,她想離他近點。主卧的門也沒有關上,琥珀側耳傾聽,盛驊想必睡覺習慣良好,沒聽到什麼鼾聲。倒是聽到外面傳來咕咕的聲音,盛驊說隔壁人家養了一對信鴿,還拿過什麼比賽的冠軍,很厲害。大半夜的不睡,莫不是在商量逃跑的路徑?琥珀被自己的想法逗得低聲笑了起來。夾雜在咕咕聲中的是槐樹葉在風中的聲音,想不到是柔和清潤的,美妙得倒也像一首小夜曲。
一點亮光從窗外飄過,接着又是一點。琥珀把窗打開,發現竟然是螢火蟲,琥珀想起在文醫生家聽過的那首兒歌: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隨,蟲兒飛,蟲兒飛,你在思念誰······
盛驊說這首兒歌的歌名就叫《蟲兒飛》,她後來在圖書館查了下,它還有個名叫《一對對》。第一次聽到這個兒歌,還是小哥哥唱的。她那時剛離開爸媽,心裏面害怕,總是哭,睡得也不安穩。小哥哥抱着她,輕輕地哼唱着這首歌。聽着聽着,她的哭聲就住了。然後每一天她都要小哥哥唱這首歌,小哥哥就邊彈邊唱。過了幾天,她覺得自己聽夠了,讓小哥哥換首歌。小哥哥很不好意思說,他只會這一首歌。她很善解人意地道:那就聽這首吧!小哥哥摸着她的頭,笑了。
“睡不着?”盛驊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卧室的門口。
“不是,是捨不得睡。”大概是夜色誇大了心裏面的悵惶和膽怯,琥珀自然地就坦承了。“我怕醒了后,發現你還在日本,我不過是給自己編了個夢。”
盛驊走過來,站在她面前,她聞見他身上隱隱的薄荷清涼香氣。他的T恤很柔軟,她的個頭剛好到他的鼻尖。她聽到他低不可聞地嘆息了一聲,然後便將她擁在了懷裏。她張開雙臂,緊緊地環上他的腰。這是他回來后,他們之間的第一個擁抱,他們什麼也沒有說,好像又把什麼都說了。
風還在微微撥動着樹葉,有一隻蛐蛐好像剛醒,喃喃地叫了一聲后,便歡快地唱了起來。細細的沙沙聲,是花在夜露中呢喃。外面的光線像是亮了一點,原來是月亮已經爬上了樹梢。
“你會不會唱兒歌?”她小聲問道。
“想睡了?我不會唱兒歌,我給你讀個故事。”盛驊低啞的嗓聲里有着濃得化不開的溫柔。
“你家裏有故事書?”
盛驊在書架上翻了翻,還真找出一本。他把枱燈挪到茶几邊,看着琥珀躺下,蓋上薄被。
“《夏洛的網》,看過么?”盛驊看了下封面,上面一個小女孩抱着一頭豬,旁邊是一隻張大嘴巴的鵝。
“看過也不記得了。”琥珀閉上眼睛,雙手放在胸口。
夜很深了,眼前只有枱燈照着的一點光,兩個人這樣坐着,像坐在一條飄浮在海面的小船上,有一種相依為命的知心感。他看了看她,打開書,讀道:“穀倉里的生活非常好——不管白天還是黑夜、冬天夏天、春天秋天、陰沉日子晴朗日子。威爾伯想,這真是個最好的地方,這溫馨可愛的倉底,有嘎嘎不休的鵝,有變換不同的季節,有太陽的溫暖,有燕子來去,有老鼠在附近,有單調沒變化的羊,有蜘蛛的愛,有肥料的氣味,有所有值得稱讚的東西······”
“這只是它起初的想法,後來它就不這樣想了。”琥珀突地睜開眼睛,打斷了盛驊的朗讀,“威爾伯是一頭豬,後來它幸運地被免於屠宰,但最終仍然要迎來他最好的朋友的死亡。故事到這裏就結束了,但這不是真正的結局,作為一頭豬,它又能幸運到哪裏去?”
“我們換一篇,《吹小號的天鵝》?”
琥珀點了下頭,側過身,眼神投向燈光外的虛空。
“管理員對路易斯誘惑道:如果你和塞蕾娜留在這裏,你們將會安全。你們將沒有敵人,你們將不用為孩子擔心,沒有狐狸,沒有水獺,沒有狼會襲擊你們,你們永遠不會挨餓······一隻年輕的雄天鵝還要怎麼樣呢?路易斯回道:安全很好,但我要自由。天空是我的起居室,森林是我的客廳,寂靜的湖是我的浴缸。我不能一輩子留在柵欄里,塞蕾娜也不能——它不是生來就那樣生活的。”
琥珀笑了,隱隱露出嘴裏潔白的牙齒:“路易斯好樣的,管理員想剪掉它愛人塞蕾娜的翅膀,它總是擋在面前說:只要我在這裏,沒有人能剪我愛人的翅膀。”
“我會在這裏,睡吧!”盛驊合上書。
“幫我把燈關掉,好嗎?”琥珀略微抬了下眼皮,看了他一眼,又繼續看着虛空。
盛驊探身過去把枱燈關了,又坐了回來。沒有了燈光,人的聽力立刻變得很敏銳,他聽到琥珀的呼吸有點紊亂,手指在沙發上划來划去。過了一會,她坐起來,把抱枕抱在懷裏,擔憂道:“蘭草還在公寓裏,好幾天沒澆水,不知道會不會幹死?”
“它沒那麼嬌弱。”
“還有莫扎特的唱片。”也是他送的,可惜公寓裏沒有唱片機,她只能珍惜地放在抽屜里,偶爾拿出來看看封面。
“它應該不會突然長出腳,自己跑掉。”
琥珀停頓了下,呼吸一重,似乎在積蓄勇氣,然後她輕聲道:“我也給你講個故事吧,真實的。”
盛驊輕輕嘆了口氣。
“我和希伯一開始並不認識。他是拉大提琴的,他的琴技遠不及他的長相,他很英俊,英俊中帶着一點邪魅。他還是個模特,時不時地出去走秀。在歐洲苛刻的西方古典音樂圈,像他這樣不務正業,是不被接受的。但是他的樂迷還是很多,大部分是女樂迷,他也能接到一些演出邀請。他喜歡貓,阿巒也喜歡貓,有一次他在劇院演出,阿巒給他做鋼伴,兩個人便認識了。因為都喜歡貓,兩個人的共同語言很多,然後約了吃飯、散步、一起去公園喂流浪貓,他帶她回家看他養的花班貓。後來,他們就相愛了。阿巒告訴我,他總是親昵地叫她東方美人。阿巒和我是朋友,自然地我和他也熟悉了。”
琥珀突然笑了起來,很諷刺:“不知道為什麼,在阿巒眼中他所謂的迷人、體貼、浪漫、優雅、高貴很多很多的優點,我統統看不出來,我只覺得他不太像個法國男人。法國男人都很紳士的,我們三人出去吃飯,要麼阿巒買單,要麼我買單,他都安之若素。我想可能他是被他的女樂迷們寵壞了,他還一直向我打聽別的演奏家的私隱,問我要不要考慮下和他組個二重奏。阿巒對他太崇拜,認為這是個好建議,說我給人的感覺太高冷,二重奏可以增加我的親和力。我實在欣賞不來他的個性,但他是阿巒的男友,我便什麼也沒有說。我那時已經有了演出恐懼症,情況越來越嚴重,我不想讓別人察覺,和阿巒其實也不大見面。阿巒愛他愛得很深,也很吃力,患得患失的,有時候電話打過去他不接,阿巒就像天要塌了。她總是問我,你說希伯為什麼會愛我,我知道我的長相很一般。我安慰她,你有屬於你的個性美。最恐怖的一次,希伯在外地演出,阿巒給他打了一夜的電話,他都沒有接。阿巒打電話給我,說等到天亮,他再不回電話,她就自殺。我嚇得連忙給希伯打電話,沒想到一打就通。他說喝多了,沒聽到電話聲。阿巒沒有自殺,可是······”琥珀喉嚨里像被什麼堵住了,她不禁乾嘔起來。
盛驊抱着她,輕拍着她的背,她好受了一點,他起身去外面給她倒了杯水。“明天再說吧!”
“我沒事,就是······噁心。”她喝了兩口水,繼續說道:“可是她覺得希伯在意我比在意她多。如果我是個男人,我也會選擇你的,你太優秀,還比我年輕。她和我說這話的時候,死死地盯着我,像是想從我的臉上找出蛛絲螞跡。我問她,是不相信我還是不相信希伯?她說她不相信自己。我很無力,不知道怎麼幫她,只能盡量不出現在她和希伯面前。希伯給我打過幾次電話,我都是讓米婭接的。哦,米婭是我的生活助理。她以前說你是韓國人,一定整過容,不然不可能長得那麼帥。”
“看來我的琴技也不及我的長相,不然她關注的重點該是我的演奏如何如何。”盛驊說得一本正經。
琥珀笑了:“不是的,是因為你彈得太好,才讓她好奇你長什麼樣。”
“不是安慰我?”
“你那麼強大,需要安慰么?”
兩個人一起笑了起來,剛剛令人窒息的氣氛也鬆動了一點。琥珀動了動,把頭擱在盛驊的肩上。“我連續取消了幾場演出,理由很應付,樂迷們再也容忍不了,每天都有人在網上罵我,罵得很惡毒。阿巒找了過來,哭着對我說,你真不把我當朋友么,我知道你一定是有原因的,你不想說就不說,至少讓我陪陪你!她過幾天就來看我,拉我出去看電影、逛街,還陪我一起去鄉下的別墅度假。和以前張口閉口都是希伯,這次她隻字不提希伯,我以為他倆分手了,也就沒問。直到有一天,我正在準備新年音樂會,我怕堅持不下來,弦綳得緊緊的。她來我琴房看我練琴,然後我們一塊出去吃飯,她說能不能幫我個忙,我最後一次想確定希伯愛不愛我。我很想拒絕,但是看她無助的樣子,我心軟了,問她怎麼幫?她說她和希伯約了一起去參加艾菲爾鐵塔30號午夜的慶祝新年煙火晚會,她不會過去,她會和我一起在餐廳,要我給希伯打個電話,說我喝多了,問希伯能不能來接我?如果希伯對她說實話,那就證明希伯是真愛她,如果撒謊······我不等她說完,就拒絕了。她哭着說她實在不想再疑神疑鬼了,如果他不愛她,她就徹底死心,這種日子,她過夠了。我讓她找別人幫忙,她說別人不夠出眾,只有我的出眾才能試出希伯的真心。求你了!她那樣子好像我不答應,她就會哭死在我面前,我只能同意了。到了那天,我和她一起去了餐廳,我給希伯打電話時,她不住地抖,臉色很難看,本來就有點感冒,咳嗽得很厲害。剛掛上電話,她的手機就響了,希伯說他有個好朋友從希臘過來,他得去機場接人,煙火晚會去不了。我以為她會痛哭,誰知她很平靜。我說你看到了你想看的,我們走吧!她死死地拽住我說不走,你也不準走,我們就在這等他來,看他說什麼。我想甩開她的手,她死都不松。希伯來得很快,手裏拿着鮮花,臉上掛着他自以為很迷人的笑容。看到阿巒在,他吃了一驚,但很快就恢復了正常。他說道:一直以來,是你認為我愛你,而我從來沒有對你說過我愛你。我不說,你也知道,我愛的人是琥珀,我已經愛了她很久了。我對你好,不過因為你是她的朋友。阿巒徹底崩潰了,指着我和希伯,說你們這樣卑鄙無恥玩弄別人感情的人,是會下地獄的,說完她瘋了樣跑了出去,我怎麼也追不上。當天晚上,不知道她是故意還是疏忽,吃了好幾顆感冒藥,上床前又喝了很多酒,就再也沒有醒來。我得知這個消息時,正準備上台······”
然後她每次登台,不僅會恐懼,還會做惡夢,不久,她就再也拉不了琴了。
這是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麼沒了,雖然不是她殺死的,她卻無法當作和她沒有關係。她一定在想,要是堅定地拒絕阿巒,不同意陪她玩試探真心的遊戲,阿巒就不會死。她很自責,所以當阿亦毆打、謾罵她時,她就站在那,默默承受着,她覺得她有錯。她是不是也對她和阿巒的友誼產生了懷疑呢?友誼的基礎是建立在相互尊重、相互信任上的。阿巒尊重她么?信任她么?不,阿巒到最後,都在懷疑她。她的優秀讓阿巒喘不過氣來,她已經儘力去維持這段友誼,可是阿巒覺得還不夠。她不是沒有感覺,所以她對他說,她不相信愛情,也不相信友情。
自責、懷疑、對死亡的驚恐,再加上嚴重的演出恐懼症、音樂上的瓶頸,幾重重壓,雪上加霜,把她徹底逼進了萬劫不復的黑暗之中。
這就是那把鑰匙,那把鎖住她與音樂之間那扇門的鑰匙,原來是被她自己藏起來了。這是她對自己的懲罰。
這其實是個庸常的故事,恰恰是因為它的庸常,庸常到在生活中反覆出現。好像最悲慘的是阿巒,盛驊毫不客氣地說,她自作自受,雖然說愛情會讓人低到塵埃中,她卻是自卑到了骨子裏,都瘋魔了,又碰巧遇上了希伯那樣一個渣男,這就註定了她的悲劇。她悲劇就悲劇了,還把琥珀拉來墊底。所謂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說得就是她這樣的人。
琥珀有沒有錯?有,她錯在太單純,不知人性的醜陋,錯在太珍惜友情,是她給了別人傷害她的機會。可是怎麼忍怪罪她,她那時不過20歲,已經是世界著名的小提琴女神,她太渴望同齡人的友誼,阿巒的出現,才讓她歡喜不已。
最得益的人是希伯,甩掉牛皮糖樣的阿巒,和琥珀扯上關係。別人會說他用情不專,可是情非得己,這有什麼錯?但要說多光彩,也不見得,畢竟阿巒死了。他也是公眾人物,口碑當然也會受影響,這是他當時選擇緘默不言的原因吧!那為什麼過去那麼久,他又跳出來爆料?
他痛哭流涕地說這麼久了,他還是無法心安,他太對不起阿巒,不該愛上琥珀。他知道琥珀是阿巒的好朋友,可是他控制不住,像飛蛾撲火般撲了上去。沒燒死自己,卻害阿巒失去了生命。他並沒有歪曲事實,可是他用了偷梁換柱的說法,讓別人把關注點放在了琥珀身上,他只是一時迷失,真兇卻是琥珀,而琥珀還無從辯駁。阿巒死了,誰來給琥珀證明?
希伯想致琥珀於死地?盛驊不相信。他有句話很真實,他對阿巒好,是因為阿巒是琥珀的朋友。可能當初和阿巒就是一場男歡女愛,當他得知阿巒認識琥珀,這才和她繼續下去,想藉此認識琥珀。他這樣的人,自以為全世界的女人都抵擋不了他的魅力,琥珀也不會例外。他有為了滿足男人的虛榮心,也有看中琥珀手裏的資源和人脈。模特是碗青春飯,他吃不了多久,最終還是要以音樂為生,那麼琥珀在古典音樂界的地位,顯然對他很有益。於是,他想方設法接近琥珀。戀愛中的女人很敏感,琥珀遲鈍,阿巒卻察覺到了他的心思,這才疑神疑鬼的。毋庸置疑,對於希伯來講,永遠是利益至上。他願意出來爆料,肯定是有人許諾了他,這份許諾大到他不在意他的口碑,而這個人,如書記所言,和琥珀有仇,或者說是見不得琥珀好,想看到琥珀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想把琥珀雙臂折斷,再也拉不了琴,生不如死。
這是該有多恨啊,殺父之仇還是奪夫之恨?
琥珀靠在盛驊的肩上睡著了,盛驊輕輕托着她的腰,將她放平,蓋上薄被,把空調的溫度調高了一點。然後,他在她的額頭落下一個輕吻。
掛在樹梢的月亮已經升到中天了,那麼明凈,那麼清冷,帶着無始無終的一種柔情。
他在她耳邊悄聲道:“你不該這樣生活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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