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風雲·上冊》第一章 陌生的蕭邦

《首席風雲·上冊》第一章 陌生的蕭邦

一場高規格的交響音樂會,演出前半小時,觀眾已全部就座。着裝雖不華麗,但都是精心搭配的正裝,這是聽音樂會的基本禮儀,以示對演奏家的尊重。

看到熟人,微笑頷首,輕聲細語,無人大聲喧嘩。當觀眾席上方的燈光陸續熄滅,舞台上的燈光一盞盞地亮起,接着,交響樂團的演奏家們開始登場,觀眾會爆發一次掌聲。第二次掌聲中,指揮上場。第一首曲子通常是一首序曲,第二首是協奏曲。這時,與樂團合作的演奏家就站在候場區,等着序曲結束,等着第三次掌聲響起,等着主持人介紹自己。

頂級樂團演奏的協奏曲當然也是氣勢磅礴,頗具王者風範。比如貝多芬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這是他唯一的小提琴協奏曲作品,被譽為小提琴協奏曲之王。這狂傲,這自信,一如他那很有辨識度的標誌性髮型。但這首曲子卻是他難得的溫柔之作,他戀愛了,剛度過一個快樂的夏天,他還沒有失聰,那是他一生中最明朗的日子。

樂曲共分三章,從容的快板、抒情的慢板、迴旋曲。旋律明澈柔美,從容流暢,充滿了溫暖和喜悅。貝多芬徹底沉浸在愛河之中,這份心情沒有言語可以形容,於是他沒有譜寫華彩樂段,他想和演奏家來分享這份甜美的愛情。

愛情,什麼是愛情?有人說是走在一條開滿鮮花的路上,雲蒸霞蔚;有人說它因為簡單,所以迷人;有人說就像雨,毛毛細雨、滂沱大雨、飄飄洒洒的小雨;也有人說是在冗長的黑暗中,他是你唯一的光……

光?是的,光。

舞台上會有一束聚光打在演奏家的身上,在光里,拉琴的姿勢、臉上的表情、頭髮的擺動,甚至每一個毛孔都是清晰的。

那麼多雙眼睛在看着,要展現小提琴精彩絕妙的技巧,要詮釋貝多芬想要表達的主題,華彩部分的琴技炫耀,最終,達到光華燦爛的高潮……很難嗎?

難度可以克服,就是感覺……有點像十米跳台跳水。對,是十米跳台,不是三米跳板。十米,那麼高,站在上面,只是看着微微蕩漾的池水就已經頭暈目眩了。明明把動作練過千次萬次,明明是再熟悉不過的泳池,可是到了大賽時還是難免緊張——心跳加速,大腦空白,四肢發軟。深呼吸,一次,再一次,極力讓自己鎮定下來。慢慢地走到跳台邊沿,展開雙臂,在心裏說一聲加油吧!

先輕輕地跳下,接着來一個後空翻,屈體,抱膝——在強手如林的大賽中,想拿高分,只能增加難度係數,再來一個翻騰兼轉體,落水,記得壓住水花。入水的那一刻,整個世界驟然安靜。沒有觀眾,沒有裁判,沒有分數,只有水珠在耳邊“咕嚕咕嚕”地向上冒躥着,頭髮像水草般根根豎起。這時,身子應該上浮了,可是……萬一浮不上來呢?

衣服像繩索一樣捆綁住身體,四肢被水牢牢地禁錮住,身體越來越沉,控制不住地飛速下墜。臉色蒼白如紙,眼睛血紅,想高聲呼救,一張口,水湧進了口腔、鼻孔,很快,人就無法呼吸了。下一秒,恐懼像黑壓壓的高山壓了過來……

“小姐,你醒了嗎?”叩門聲很輕,三下后,米婭推門進來,走到窗邊,“嘩”地一下拉開了窗帘。

琥珀倏地睜開眼睛,溫暖的空氣讓她一怔。她飛快地眨了眨眼睛,認出了高大的落地窗上掛着的白紗窗帘,看到了窗外的楓樹上掛着的幾片枯葉。她這才意識到這是在自己的卧室,不是音樂廳,也不是十米跳台。額頭上掛滿密密的冷汗,胸膛還在急促地起伏着,手臂軟綿綿的,一點都動彈不了。余驚未消,她閉上眼睛,許久,才徐徐睜開。

還好,沒有音樂會;還好,她會潛水;還好,這是個夢!

“已經快九點了,小姐!”米婭把沙發上的睡袍搭在床邊。

室外的光線不太明亮,有那麼晚嗎?琥珀好不容易緩過神,費了很大力氣撐坐起來,拿過床頭柜上的手機,想確定下時間。背對着她整理屋子的米婭好像腦後長了眼睛,一扭頭搶過手機,嚴厲地批評道:“別動不動就刷手機,這對你的視力很不好。”

琥珀的手僵在半空中,看了看被米婭擱得遠遠的手機。她其實很少刷手機,手機於她,大部分時間就只是個聯絡工具。她的聯繫人不多,有時一天都沒一通電話。若有工作上的事要聯繫她,一般會打到經紀人懷特先生或助理米婭的手機上。除了打打電話,就是偶爾上網看幾眼新聞和天氣預報。她從不用手機聽音樂或看片,她嫌棄音響效果太差,不願虧待自己的耳朵。

米婭情緒這麼反常,應該不是怕她搞壞了視力,而是因為她又上了新聞的頭版頭條,而且媒體的用詞不是很禮貌。米婭擔心她看到,心情會不好。

沒什麼不好的。這兩年,琥珀都被樂評家和樂迷們罵習慣了。也沒什麼新穎的詞,無非就是任性、驕橫、跋扈、寵壞了。一開始被罵,琥珀還會鬱悶幾天,鬱悶着、鬱悶着也就坦然了。懷特先生說這就叫成熟。

沖完澡走出浴室,看着鏡中那張被熱水沖得紅通通的臉,確實很像一枚熟透的果實。琥珀伸手捏了捏臉,齜齜牙。巴爾扎克說過,無知是一切快樂的源泉。成熟沒什麼好的,不過是懂得了沒有誰的人生是完美無瑕的。

昨天召開了有關取消音樂會的新聞發佈會,按理說,從今天開始,琥珀就該進入休息狀態,無人打擾。可是今天還有個工作,十一點,接受《留聲機》雜誌資深編輯蘭博先生的採訪。想着這事兒,琥珀的胃似乎痙攣了一下,連米婭端過來的咖啡也喝不下去了。

她想拒絕的,懷特先生攔住了她,問她是不是真的要置樂迷與演出商們於不顧,要與全世界為敵,以後再不拉琴,再不開音樂會?

他還說,新聞發佈會上那句“因為身體原因,將會離開一段時間,下周在意大利的十六場獨奏音樂會無法如期舉行”,只能用來打發樂迷,沒辦法打發媒體。與其等他們捕風捉影、胡編亂造,不如主動出擊。

從新聞發佈會到現在,懷特先生已有二十個小時沒合過眼。在這之前,他就已經因為這事兒失眠了好幾晚。他已疲憊到極點,可是看向琥珀的目光卻像一潭靜水。面對這潭靜水,琥珀只好點了點頭。

還有一個不能拒絕的理由是,對方是蘭博先生。不是因為《留聲機》是當今世界最具權威性的古典音樂刊物,而是因為琥珀欠蘭博先生一個大人情。在琥珀十八歲生日時,《留聲機》給她出過一次特刊。這樣的待遇,她應該是《留聲機》創刊以來的世界第一人。蘭博先生在那期特刊里回顧了她的首演,還有她成長中的音樂大事記,並隨同刊物贈送給讀者一張她的專輯。專輯的第一首曲子是德彪西的《亞麻色頭髮的少女》。這首很有畫面、很有詩意的樂曲,為她的十八歲留下了一個特別美麗的印記。

蘭博先生是昨天從倫敦過來的,幾乎是琥珀的新聞發佈會一結束,他就出發了。

他們見面的地點就定在蘭博先生下榻的酒店咖啡廳。

儘管很累,懷特先生還是堅持自己開車送琥珀,雖然米婭會開車,但今天,他覺得自己最好陪着琥珀。

蘭博先生答應今天不會拍照,琥珀也就沒有打扮。一件長及腳踝的黑色大衣,一條駝色與白色相間的格子圍巾隨意地在脖子上繞了兩周。米婭真不是偏心自家的演奏家,即便是這樣可以說是非常樸素的着裝,她也覺得滿巴黎找不着比她家的演奏家更出眾的女孩了。琥珀的個子修長挺拔,清麗的長相中帶點冷淡,顯得有那麼一絲恰如其分的傲氣,氣質高雅。還有,年紀正好,二十一歲,人的一生中最最黃金的年華,可是……

米婭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叫住琥珀。

“嗯?”琥珀站在台階上,仰望着天空。今天是個陰天,難怪到現在光線還是昏暗的。

“小姐,今天不需要演奏。”米婭的目光掃過她手裏提着的琴盒。

琥珀愣了一下,恍然一笑,笑意很淺,隱含着一絲莫名的悲哀。

“對,我忘了。”她把琴盒遞給米婭。這是一種習慣,只要出門,就會拿上琴,像是一種陪伴,誰也離不開誰似的。從六歲拿起琴弓,把琴擱在後鎖骨上開始,她就沒和小提琴分開過。以後……也不會分開的。她悄然地把手虛握成拳,指尖輕搓着經年練琴留下的繭子。

天氣陰冷,地面有點濕,是雪融化后留下的痕迹,但草叢間還有隱隱約約沒有融化的殘雪。街邊的綠植已經開始冒出點點新芽,只是春寒料峭,感覺還是冬天,這點點新綠就被人們輕易地忽視了。天空暗暗的,不知是在醞釀一場新雪,還是一場春雨。即使是這樣的天氣,塞納河兩岸的遊人還是不少。汽車經過飾有各種雕塑的羅浮宮前,琥珀看到想要進去參觀的人已經排成了長隊。有一對情侶拿着自拍桿正忙着拍照,女子想拍一個飛翔的姿勢,一次次地跳起,她的男友性格真好,不厭其煩地一次次為她抓拍。也不知怎麼那麼開心,隔了一條大街,隔着加厚的車窗,琥珀依然能聽到他們“咯咯”的笑聲。兩人都是黑頭髮、黃皮膚。韓國人?中國人?日本人?琥珀分辨不出來,就像別人也分辨不出她是哪國人。

她在法國出生長大,有四分之一的法國血統和四分之三的中國血統。法國血統的四分之一太薄弱了,她是很典型的東方人的長相,只不過面部輪廓有點歐化。

彷彿是被他們的快樂感染了,琥珀的嘴角也不自覺地翹了起來。

從後視鏡里時刻關注着她的懷特先生與後座的米婭眼中不約而同地浮現出了一絲擔憂。希望她是真的沒有被外界的輿論影響到,希望今天的採訪順順利利,不要再發生什麼意外。

這兩年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再強大的心臟也會承受不住。

蘭博先生已經早早在咖啡廳等着了,他給琥珀帶了一小束勿忘我。每一次見到蘭博先生,琥珀都想問他和時尚界那位總是戴着墨鏡的酷酷的老佛爺是不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兩人長得太像了,就連一頭白髮和用絲帶紮起的小辮兒都一模一樣。不過,蘭博先生在室內從不戴墨鏡。此時,他那海水般湛藍的眼睛凝視着琥珀的樣子,不知有多溫柔。

不知道蘭博先生採訪別人是什麼樣,在琥珀的印象里,他喜歡溫水煮青蛙。他不會一上來就對你狂轟濫炸,而是像一個和藹的長者,用你喜歡的方式與你閑聊,聊着聊着,再不着痕迹地切入各種問題。直到採訪結束,你才發現說了許多不該說的。

琥珀微笑着接過花束,輕聲道謝,心裏卻立刻豎起了高高的柵欄。

懷特先生和米婭兩人與蘭博先生打過招呼,便坐到一邊去了,一個看郵件,一個刷手機。懷特先生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人,米婭的道行卻淺得多。果真,今天的熱點新聞被琥珀承包了。樂迷們有的曬機票,有的曬酒店訂單,還有的曬音樂會門票,邊曬邊痛罵,憤怒之意恨不得化作飛刀,將琥珀千刀萬剮。甚至有人呼籲,要她像詹姆斯一樣滾出古典音樂界。詹姆斯是一位天賦過人的指揮大師,前不久,被指控對樂團里的多名年輕女團員性騷擾,因此遭到了樂迷們的抵制,他迫於壓力,只得宣佈永遠離開古典音樂界。

怎麼能把琥珀和詹姆斯相提並論呢?這根本不是一回事。米婭氣得兩手直抖,坐在一邊的懷特先生輕咳一聲,用眼神示意她鎮定。如果今天的採訪琥珀好好地配合,這一切都將會過去。

蘭博先生喜歡香濃的意式咖啡,侍者轉過身看向琥珀。

“如果方便的話,請給我一杯熱牛奶。”琥珀合上菜單。

“當、當然方便。”侍者認出琥珀了,激動得不由得結巴起來。

琥珀抬起手,兩指比畫了下,補充道:“請給我在牛奶里加一點鹽。”

侍者瞪大眼睛,這是哪一國的喝法?蘭博先生也是一臉納悶。琥珀解釋道:“我聽人說,早晨起來吃一點鹽,一天都會充滿力量。”

好新穎的說法,蘭博先生還是第一次聽說,不過,他一點也不好奇。他讓侍者按照琥珀的要求去做,然後拿出錄音筆,說道:“年紀大了,記性不是很好,可以嗎?”

琥珀把散在額前的幾根髮絲捋到耳後,聳了聳肩:“當然。”他眼角的細紋沒有千根也有百根了,多大年紀了,還這麼拚命?

蘭博先生按下錄音筆的開機鍵,十指交叉,不錯眼地端詳着琥珀,眼睛微微地眯起。眼前的人唇紅齒白,言笑晏晏,哪裏有一點身體不適的樣子?不知是出於恨鐵不成鋼的心理,還是出於一種被欺騙的憤怒,他突然不想做一個禮貌的紳士了。

“我的小姐,你看上去好像還不錯。”

這樣的蘭博先生有點陌生,琥珀的訝然之色一閃而過,她回道:“謝謝!是的,我不太壞。”完全沒有一絲被戳破謊言的尷尬。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已經是你第二次取消音樂會了?”第一次是日本的十場巡迴音樂會,去年五月,理由是那邊地震太過頻繁,她沒有安全感。這還不包括之前取消的幾次大型活動的演出,什麼航班信譽不好,什麼空氣濕度會影響琴聲……總之她都有自己的理由,且不管那個理由有多牽強。琥珀是全世界的樂評家和樂迷們看着長大的小提琴家。她六歲學琴,隔年就登台演出,九歲便與名樂團合作,十二歲時幾乎把小提琴類的各大獎項都收入囊中,然後,她正式進入職業演奏家的行列,十五歲,她被樂迷們“封神”。就在那年,有位古董收藏家向她贈送了一把十八世紀的名琴,價值連城。至此,她從沒有讓她的樂迷們失望過。但這兩年,她卻幾乎把樂迷們對她的珍視揮霍得一乾二淨。不知道該怎麼評價她的表現,也許是叛逆期來得晚了點。

琥珀微微一笑,彷彿在說:蘭博先生太謙虛了,這樣的記憶力怎麼能說不好呢?簡直是極佳。

蘭博捏捏額角:“琥珀,我們算是朋友嗎?”從年紀上講,他可以做她的祖父,但在古典樂壇上,他無法在她面前倚老賣老。

“老朋友了。”琥珀一對明艷的雙眸波光瀲灧。

“你是一位優秀的演奏家,一般來講,優秀的人是不屑於說謊的。作為老朋友,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嗎?”

“為什麼說謊,還是為什麼取消音樂會?”琥珀用手撐住下巴,手指靈活地在白皙的臉頰上彈跳着。

她是如此的青春,如此的俏麗,縱使犯了錯,也讓人不忍斥責。可是琥珀不是一般的小女生,她是一位世界頂級小提琴家,她的言行舉止,必須對她的聲譽負責。

“這是同一件事吧!”蘭博先生皺着眉頭說。

侍者走了過來,女士優先,他在琥珀面前放下熱氣騰騰的牛奶,然後再給蘭博先生端上咖啡。琥珀抬頭向他道了謝,又看向蘭博先生:“就算是吧!確實,取消音樂會,身體的原因僅僅是個公關的說辭,真實的原因是……”

神經緊繃的懷特先生和米婭齊齊豎起了耳朵。

“樂迷們叫我小提琴女神,好像我無所不能,這太誇張了。我也只是個普通人,一次只能專心地做一件事。明年,我二十二歲了,是我作為職業演奏家的第十個年頭。十年,不管別人怎麼看,在我看來,這是具有紀念意義的時間。我想連續開十場曲目不雷同的個人音樂會,挑戰自己,饋贈樂迷。”

“十場的曲目都不雷同?”蘭博先生完全忘了自己剛才在問什麼,他驚住了,“那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對,所以我想放下手邊的一切,全力以赴。”琥珀挑了挑眉。

蘭博先生將錄音筆向琥珀挪得更近一些:“可是,這個美好而又具有特別意義的想法好像不需要保密吧!”

“是不需要保密,可是萬一我做不到呢?又讓樂迷們空歡喜一場?”

雖然有的演奏家號稱保留曲目幾百首,但從沒有人在同一時段內連着演奏過。如果琥珀能夠做到,這會創下古典音樂界的一個新傳說。可是傳說哪有那麼容易創造呢?琥珀的考慮是周到的,可多年的工作經驗讓蘭博先生察覺到好像有哪裏不太對勁,他若有所思地注視着琥珀。

琥珀彎起眼睛,誠懇而又急切道:“蘭博先生,你寫報道時,關於這個計劃,可得隱諱點。我做到了,就當是給樂迷的驚喜,做不到,也不算丟臉。”

蘭博先生的瞳孔驟縮,她的神情真摯,語氣真摯,一點也不像作假,他差一點兒就要被她打動了,但他還是決定保留心頭的那點兒疑惑。

“對於一個演奏家來講,十周年,確實有着非凡的意義。到那時,《留聲機》將會為你再出一次特刊,不管你的音樂會是十場還是一場。”他話鋒忽地一轉,“不過,你這準備是否有點太早了?去年五月……”

琥珀放下手中的牛奶,垂下眼帘,臉上有一瞬間露出了不知該如何回答的神色:“自從十周年的想法在我心中浮現后,我就想着一邊好好地構思一邊儘力地完成我的計劃。事實是,我太高估自己了。這就好像愛情突然來到,智商和意志力都派不上用場,滿心滿眼都是那個人。我試着壓制這種情緒,可是它的來勢太過兇猛,我只能一次一次地取消音樂會。我沒辦法對樂迷們實話實說,只好用各種各樣的理由搪塞,以至於到了今天,場面有點不可收拾。”她顫顫地抬起眼,自嘲地一笑。

她沒有迴避自己的慌亂與挫敗,也能正確地認識到眼前的困境,給人的感覺是,她是做得不夠好,但她不是故意的。真是這樣嗎?蘭博先生心中的疑惑越來越大。他拿起小勺輕輕地攪拌着咖啡,說道:“等到你的十周年音樂會時,現在的一切就都不過是錦上添花的花絮了。”

“但願如此。”琥珀看上去憂心忡忡,似乎並不太確定。

蘭博先生此行最需要的答案已經有了,接下來的採訪就輕鬆起來。

“去年的古典音樂界,真的是有驚有喜。”

琥珀像個好學生,專心傾聽着。

“喜的是歌劇、舞劇方面,推出了柴可夫斯基的知名作品,還有幾位沉寂多年的老演奏家決定復出。像指揮大師梅耶接棒維也納交響樂團,首秀放在中國大劇院,不知道與他合作的演奏家會不會也是其中一位?同樣也是指揮大師的詹姆斯卻讓人大驚失色,更讓人驚愕的是,幾大交響樂團都傳出很多音樂家有着服食精神類藥物的習慣。古典音樂這個行業,天賦和琴技固然很重要,可是對於人品的要求,同樣嚴苛。一不留神,被公開指責,潘多拉的盒子就被打開,即使之後設法彌補,聲譽已付之流水,難以再登上舞台。所以每一步,都要非常慎重。”

不知是不是牛奶太燙,琥珀端着杯子的手急促地鬆開。

“是的,音樂並不一定會給人帶來幸運,但可以改變一個人。”

“你被改變了嗎?”蘭博先生目光如炬,緊盯着她。

琥珀給了他一個坦蕩的笑容:“如果計劃沒變,我現在就應該在意大利,而不是在這裏。你知道,取消音樂會於我,也是個沉重的決定,因為我要背負指責、誤解,但為了我的十周年,我認為這一切是值得的。有時候,後退是為了蓄力,爭取更大的前進,沉澱是為了再一次的升華。一直向前奔跑,很容易迷失自己。”

這是今天採訪里,蘭博先生唯一認可的話。也許她處理事情的方式是不夠委婉,可是出發點是好的。他不由得真心期待起她的十周年音樂會了。

“聽你的意思,似乎要找個地方去充充電,漢諾威還是茱莉亞?”這兩所學院號稱音樂類院校的哈佛,大師雲集。

“中國的華城音樂學院。”

周圍的空氣彷彿突然凝結。

蘭博先生的眼尾慢慢地收成一線。一般來講,不都是中國的學生擠破頭要來西方的音樂學院進修深造嗎?畢竟西方才是古典音樂的發源地,不論是場地、樂團,還是演奏家們,都是中國目前無法相比的。他扭頭看向懷特和米婭,那兩人也都是一臉被雷劈到的樣子,顯然,這是琥珀一個人的主張。蘭博先生想破了頭,都找不到琥珀這樣做的理由。她自己就是巴黎音樂學院的外聘教授,如果去了中國華城音樂學院,誰敢接收她這樣一名學生?

“我的小姐,你太幽默了。”蘭博生生地從震愕中擠出一絲笑來。

琥珀睜着雙眼,認真道:“我沒有在說笑。”

蘭博先生生硬地調侃道:“那看來打動你的是許維哲先生了!”中國近幾年出了幾位年輕的演奏家,鋼琴家許維哲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不知道是不是血液里那屬於中國的四分之三血統,琥珀對中國的演奏家總是格外關注。許維哲也是從拿獎后開始職業生涯的,去年才在歐洲打開局面,和幾家一流的樂團開始合作,好像還沒開過個人音樂會。蘭博先生腦海里浮現出一個溫雅而又俊朗的面容,他必須承認,雖然與琥珀還是有着明顯的差距,但是假以時日,許維哲無論是琴技還是顏值,都一定會得到演出商們的青睞,前途不可限量。琥珀和許維哲好像是在哪個音樂節上認識的,兩人一起合影,交談,還散了步。再後來,只要兩人碰面,就總能讓媒體拍到他們相談甚歡的照片。曾有人猜測,他們是不是戀愛了。問許維哲,許維哲說:“這是個很美妙的目標。”問琥珀,琥珀的回復是:“難道我們就不能做朋友?”

琥珀似乎很反感此類的問話,但她還是回答:“他這幾年應該都在西方發展,和他沒有關係。”

是呀,那你去中國幹什麼呢?去學那個“叮叮咚咚”的琵琶嗎?看着琥珀優雅地啜了一口牛奶,蘭博先生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這些年,我接觸了俄羅斯學派、德奧學派、英法學派的眾多作品,唯獨對東方的作品知之甚少。”

蘭博先生腹誹:那是因為東方本來就沒有什麼作品,有點名氣的,小提琴協奏曲里就一首《梁祝》,鋼琴就是那個《黃河》吧!

“中國有位古人說,三人行,必有我師。雖然中國的古典音樂起步晚,但我想,在那裏,我會找尋到和西方不一樣的感受,這對我的演奏會非常有益。”

蘭博先生真不想打擊她,這個想法是不錯,但她肯定會失望。中國的古典音樂市場現在才剛剛打開,十三億的人口,地大物博,經濟發達,看似無限的廣闊,可是有多少人真正懂古典音樂呢?多少名家、名團爭先恐後地去演出,場場爆滿,不過是給那些人一個附庸風雅的機會。這倒是演出商們最想看到的場景,在他們眼裏,音樂不是藝術,只是商品,能賣出去就好。

蘭博先生無法認可。在他的認知里,頂級演奏家的觀眾,也應該是頂級的。

看琥珀現在的樣子,估計聽不進他的話。等她去了,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多麼愚蠢的錯誤,她自然就會回來,希望這個時間不要太久。

“你知道莎麗·張嗎?”

琥珀點頭,知道,一位剛剛成名的美籍泰裔小提琴家。琥珀對她的印象非常深刻,因為她演出時愛穿長靴和裹身的短裙,很像夜店女郎。

“她也是六歲學琴,九歲登台演出。樂評家們稱她為小琥珀。”

琥珀嘲諷地彎了彎嘴角:“她好像比我還大一歲吧!”

蘭博先生嘆氣:“這不是重點好不好?她在模仿你的風格。樂迷們都是喜新厭舊的,一旦你走得太遠、太久,沒有誰會永遠在原地等着你。”

琥珀倨傲地抬起下巴:“英國女王說過,她只聽說有錯誤的英語,不知道什麼叫美式英語。”

蘭博先生的心咯噔了一下,他終於知道哪裏不對勁了。此刻的琥珀才是真正的琥珀,強大的自信和給人一定距離感的高傲,而她剛才卻一直在向他示弱。

她是從不示弱的人。

有一次演出,她演奏的是舒曼的作品。蘭博先生不太欣賞舒曼,舒曼的作品大多過於夢幻,靈魂難以捕捉。而她似乎偏愛舒曼,能夠自由選擇曲目時,都會選擇舒曼。可能是那次的演出太過投入,小提琴的琴弦突然斷了。指揮都愣了半拍,下面的觀眾也傻了眼。而她只是淡定地轉過身,從首席小提琴手裏拿過琴接着演奏,一拍都沒有亂。那天的華彩部分格外的漂亮。那時她是十三歲還是十四歲?也就是從這場音樂會開始,蘭博先生開始關注她。而她今天卻向他示弱,什麼太高估自己,什麼萬一做不到,這說明……她在說謊!

一個謊言接着一個謊言,她為什麼要這樣做?蘭博先生頹然地發現,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懷特先生憑着強大的自制力,才做到鎮定地和蘭博先生道別。車就停在酒店外面,很近,他卻覺得像走了很久,久得他都以為永遠也走不到那裏了。車門關上,他從後視鏡里看了下自己,臉色鐵青得不像樣。他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轉過頭看向琥珀。“小姐,你能解釋一下去中國是怎麼一回事嗎?”來的時候,他們說好只談十周年音樂會的。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窗玻璃上多了一滴水珠,接着又是一滴。慢慢地,水滴成了水柱,一道道地流了下來。醞釀了半天,雨終於落下了。

“中國夠遠,夠陌生,夠安靜。”地球一剖為二,巴黎在西,華城在東,兩座城之間隔着八個多小時的時差,隔着遼闊的大西洋和太平洋。

懷特先生的手緊緊地握緊了一下,他試着和她講道理:“可是那兒對你的音樂無益,華音裏面連個世界級的大師都沒有,在遠方的不只有華城,你不該這麼著急地下決定,我們……”

琥珀突然揚聲打斷了他,眼睛裏有某種不顧一切的凄絕:“我們再好好地商量,十天?一個月?還是一年?那是不是要麼把我關在屋子裏,要麼繼續編造謊話,說我精神錯亂,說我得了絕症?”

懷特先生的喉結來來回回滾動了幾次,最後選擇了沉默。

琥珀堅定道:“去中國進修的事就拜託懷特先生了,時間定個半年。”

許久,懷特先生才回過神:“這是我應該做的。”

一直插不上嘴的米婭終於搶到了發言機會,她焦慮不安地看着琥珀:“可是我不會說中文。”

琥珀看着她:“我是去進修,不是去演出。你見哪個學生上學是帶着助理的?”

米婭急了:“這怎麼可以呢,你都沒一個人去過超市,沒一個人坐過公共汽車,沒一個人去餐廳吃過飯,沒一個人……”

琥珀打斷喋喋不休的米婭:“我可以學,這些總不會難過拉小提琴!”

米婭看向懷特先生,希望他能幫自己說幾句話。懷特先生無力地搖搖頭。

雨大了起來,路邊最後的一點殘雪也沒了。雨水卻沒澆退遊客的熱情,街上依然能看到遊客三三兩兩地撐着傘在拍照。琥珀擦拭着車窗,目光追着他們的身影。很多人對巴黎有種宗教式的嚮往,巴黎人也因此沾沾自喜,他們覺得巴黎是最法國的城市,沒有巴黎,法國將不再是法國。而柏林卻是最不德國的城市,簡直像另一個國家。據說華城是中國的幾朝古都,應該很中國吧?

她不知道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度,也不知道在那裏等着她的會是什麼,這些先不去想,她只想上路,只想離開。

蘭博先生對琥珀終究還是手下留情了,他在報道里客觀地列舉了多位演奏家在巔峰時期選擇隱退的事例,重點提到了鋼琴大師霍洛維茨,他最長的一次隱退時間長達十二年。但每一次隱退後復出,他的鋼琴演奏境界都會更上一層樓。蘭博先生暗示了明年將是琥珀演奏生涯的第十個年頭,也許那時她將會帶來一場精彩絕倫的音樂會。這篇報道沒有讓憤怒的樂迷們立刻原諒琥珀,但至少謾罵聲是慢慢地平息了。報道中沒有提到琥珀去中國進修的事,但是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很多人都像蘭博先生一樣感到無法理解,說白了,大家都覺得琥珀腦子進了水,就連琥珀在馬賽的姑媽都打來了電話,表示了自己的質疑。

姑媽是琥珀的表姑媽,從前是華城一所中學的地理老師,十二年前移民到法國,現在在馬賽的港口開了家海鮮餐廳,生意非常好。

“弦弦。”琥珀是藝名,她護照上的名字叫和弦,姑媽喜歡親昵地叫她弦弦,“怎麼會是華城?那一年的事,你不記得了?”

“哪一年?”琥珀握着手機,剛剛有條消息進來,她點開,屏幕上出現了一隻碧眼灰毛的花斑貓,耷拉着頭,很抑鬱的表情,下面還配了行字:只要你留下,它願意做任何事。

琥珀譏諷地一傾嘴角,點了刪除。

“也不是什麼開心的事,你那時才六歲,不記得就算了。”姑媽像是有些悵然,又問道,“你去那邊進修什麼,中國古詩詞嗎?”

沒有人相信,華音能幫助她在拉小提琴上有所提升,都只當她是任性。無法阻止,就由着她吧!

“我還沒有確定。”對於別人的刻板印象,說太多,他們也聽不進去,不如緘默。

姑媽越發認定這是她衝動的決定,心裏面愁死了。這孩子,出眾是出眾,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像個大人一樣理智一點。

“簽證辦好了?”

“好了!”這方面,無需質疑懷特先生的能力。僅一個月,他就搞定了一切,行程就在下周。

“可惜我很忙,不然就陪你過去了。我在華城有不少朋友的,我們已經很久沒見面了。華城這幾年變化很大,他們也不知搬去哪了。”姑媽嘆息道。

“說不定什麼時候就遇上了呢!”琥珀眯起眼,今天是個大晴天,天空的雲彩很漂亮,非常像海岸邊巨大的浪花。氣象學家們說,這種雲叫開爾文-赫姆霍茲波浪,當兩個不同密度的空氣層以不同速度穿過對方時,由於其中一個層的移動速度高於另一個層,導致波浪頂部水平移動,從而形成了類似海岸邊的浪花形狀。好看是好看,就是持續的時間不長。

琥珀發獃的時候喜歡趴在窗邊看雲,她認得各式各樣的雲,能準確地叫出它們的名字。華城的溫度和巴黎相差不大,想必天空的雲彩也是一樣的。

還是不一樣的。

琥珀乘坐的航班是巴黎直飛華城,中途經停香港。香港的三月已經差不多入夏了,琥珀在天空中看到了只有在盛夏時才能看到的乳狀雲,綿延數里。這種雲還有一個更形象的名字,叫顛簸的雲彩。這種雲出現時,預示着很快會有暴風雨或其他的極端天氣出現。

果真,不久后,太陽消失在雲端,天空一暗,天邊雷電如游龍般閃爍,狂風四起,暴雨如注。在香港經停一小時的航班,起飛時間只能無限向後推。

出發時,米婭苦着臉問琥珀:“小姐,你覺得你一個人真的可以去那麼遠的地方嗎?”

琥珀非常篤定道:“當然。”

那不過是在安慰米婭,琥珀的心還是有些忐忑恐慌的。她做了很多功課,沒想到計劃趕不上變化。華音那邊說會有人來接,可現在航班滯留在香港,那個人會一直等她嗎?如果不等,她要去哪裏取託運的行李,到哪裏打車,打到車又要去哪兒?以前有一位七十多歲的鋼琴家來華城演出,也是遇到雷雨天氣,飛機降落在天津,他一下蒙了,最後不得不向警察求助,可還是錯過了音樂會。難道她也要向警察求助?

雨“嘩嘩”地沖刷着玻璃幕牆,已經完全看不到外面了。所有的航班都停飛,機場裏到處都是人。琥珀惶恐地四下張望着,竟然在人群里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她們沒有過交集,但這張面孔的辨識度太高了。米婭曾誇張地說,她比蘇菲·瑪索還要美。不只是美,她還是鋼琴大師鄧普斯的學生。鄧普斯大師已經很久不演出了,但這塊牌子至今仍然閃閃發光。她叫向晚,是韓國人。她並沒有參加過鋼琴類獨奏的國際大賽,這是因為她出道時就和別人組成了雙鋼琴組合——Snow。樂評家說,他們的演奏有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魔力,開創了室內樂極高的水準。他們是迄今為止世界上最頂尖的鋼琴組合,無人能出其右。琥珀一直是獨奏,演出時和他們很少碰到。只有一次,琥珀在紐約的卡內基音樂廳門口遇見了她,陪同的人想為她做介紹,她卻像是很急,匆匆點了下頭就走了。只這一面琥珀就記住了她。米婭很好奇向晚的搭檔長什麼樣。如果是個帥哥,那就是一對璧人,如果不帥,就是美女和野獸。後來,米婭告訴琥珀,是個大帥哥。接着,她又歪歪嘴道:“不過,韓國的美女和帥哥,顏值都要打個對摺的。”哦,搭檔也是韓國人。琥珀不意外,雙鋼琴組合,很多都是由情侶或家人組成,因為那種渾然一體的默契,一般的關係是培養不出來的。遺憾的是,這對金牌組合在稱霸了室內樂市場三年後,宣佈了解散。有鄧普斯的相助,向晚的演出機會還可以,但和以前還是沒辦法比。

蘭博先生說得沒錯,演奏家這個職業聽上去很高雅,其實很不穩定,說不定哪天就被淘汰了。比如向晚的搭檔,現在還有誰記得?

向晚應該是準備去哪裏演出,被大雨滯留在這裏,百無聊賴中,只得看着機場的電視打發時間。電視裏的內容似乎很精彩,她看得很投入。投入的程度,就像是她已忘了外面的風、外面的雨,忘了她的航班、她的行程,她的世界裏,只有那台電視機。

琥珀不由得也抬起頭看向電視機——“蕭邦紀念獎”香港國際鋼琴公開賽——琥珀不禁有些失望。這麼喧鬧,怎麼能看這種緊張而又與此時的天氣、環境極其違和的節目呢?

她又看了向晚一眼,她還是那麼專註,眼睛都不眨一下。

這種公開賽,雖然冠以蕭邦的大名,但是在國際上的含金量並不高,起碼,琥珀還是第一次知道有這麼個比賽。但琥珀知道每次華沙的“蕭邦”國際鋼琴比賽前,在日本會有個亞洲地區的選拔賽。

不管名氣如何,當鏡頭掃過公開賽的評委時,琥珀還是認出了幾位,都是世界排名前十的音樂學院的鋼琴教授,同時也是演奏家,擅長演奏蕭邦的作品。可惜蕭邦一生的精力都放在鋼琴上,弦樂方面的作品很少。

這種賽事的目的是發現、挖掘人才,一般都會指定曲目,按年齡分組。現在正在比賽的大概是少年組。有個穿着粉紅色公主裙的小女生正在彈奏蕭邦的一首《瑪祖卡舞曲》。她發揮得還不錯,技巧、力度都有,只是情感把握得稍顯稚嫩。不過她彈奏時的表情……琥珀失笑,她應該是看着許維哲的演出視頻練習的,模仿得太像了。

許維哲不是很喜歡蕭邦的作品,他喜歡選擇貝多芬和李斯特的作品,輝煌,炫技,難度高,很容易帶動觀眾的情緒。他說蕭邦太細膩太敏感太脆弱,他怕碰壞了他。所以每當他不得不彈奏蕭邦時,他的表情就有些怪怪的,嘴角緊抿,眉宇輕蹙。

來自奧地利的一位評委也看出來了,他尖銳地點評道:“你的演奏與許維哲很相似,但是形似而神不似,因為你沒有自我,不真實。”

小女生站在舞台中央,緊咬着唇,拚命地忍住快要奪眶而出的淚水。

評委有些不忍,連忙又誇了幾句。小女生這才噘着嘴巴鞠了個躬,走下台去。

接下來上場的是一個胖胖的小男生。他身上的燕尾服綳得讓人擔心他一抬臂就會撕裂。他很歡樂,笑起來嘴巴都咧到了耳朵根。他的彈奏也很快樂,這首《瑪祖卡舞曲》彈得就像月夜下,忙碌了一天的大媽們在廣場上歡快地跳勁舞。隔着屏幕,琥珀都能感受到他彈奏的樂曲帶來的濃濃的生活氣息。

評委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部表情都有點扭曲。演奏結束,主持人巡睃了一圈,沒有一個評委回應她。她的笑變得不自然起來,最後,她不得不向坐在評委席正中間的男子投去求救的目光。

“盛驊先生?”

琥珀有在前幾次的鏡頭裏注意到這個男子。坐在這個位置上的,應該是評委主席這樣的人物。他一直低着頭在寫着什麼,彷彿比賽和他沒什麼關係,他在那兒,就像個擺設。

聽到主持人的提問,他慢慢地抬起頭。

舞台上的燈光像是閃了一下,然後是落針可聞的寂靜。

他是個非常年輕的男子,他的年輕是相對於其他幾位評委,也是相對於他坐的這個位置而言。他是英俊的,可是他冷峻的神情、強大的氣勢,讓人覺得“英俊”這個詞太過膚淺。

他放下筆,先核對了一下小男生的名字。小男生像是被他嚇到,惴惴不安地點了下頭。

“你演奏的這首《瑪祖卡》,沒有一個錯音,節拍也很嚴謹,有很鮮明的個性。練了多久?”他的口吻並不嚴厲,甚至可以說是很平和。

小男生不再那麼不安了,嘴巴咧了咧,大聲答道:“四個月。”

“你還會彈蕭邦的哪首曲子?”

“《冬風練習曲》。”

“《冬風練習曲》,練習的是手指觸鍵的靈敏、快速和準確,快起來時,就像冬風捲起滿地的枯葉。這首是決賽的指定曲目。”盛驊輕輕地撇了撇嘴角,“你很自信。除了這兩首,別的還有嗎?”

小男生不明所以,但還是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

盛驊放下手中的筆,問:“你了解蕭邦嗎?”

“了解。他是波蘭人,是歷史上最具影響和最受歡迎的鋼琴作曲家之一。他六歲開始學習音樂,七歲就創作了波蘭舞曲,不足二十歲已出名。他的作品浪漫、富有詩意,被人稱作鋼琴詩人。”

盛驊緩慢地閉了下眼睛:“背得不錯。那你知道他最大的遺憾是什麼嗎?”

小男生被他問得愣住了。

“不知道?那你肯定也不知道蕭邦一生中最重要的幾部作品不是在波蘭創作的,而是在巴黎,就連他最後死都是死在巴黎。他很喜歡那個紙醉金迷的巴黎嗎?不,他是回不去。那時的波蘭戰火紛飛、動蕩不安,不要談創作,就連活着都是件艱難的事。這是蕭邦心底最深的痛。他很愛他的祖國,在他死後,他請人將他的心臟帶回波蘭。背負着這種疼痛的蕭邦,在他的作品裏,快樂不會高聲歌唱,悲傷亦不敢仰天長哭。他的作品不只是幾個音符、幾個節拍。他抒發的是他的嚮往、他的思念、他的渴望和他的無力。”盛驊向後靠在椅背上,雙眉輕輕地動了一下,“還有,他很瘦,很衰弱,體重從來沒有超過九十斤,他在作品裏標註的極強,一般人只能彈到中弱,他的弱,就像一聲無聲的嘆息。真正的蕭邦就是這樣,你剛剛彈奏的蕭邦是你自己為了應賽編造出來的蕭邦,我不認識。”

小男生像滿月般的臉漲得通紅,嘴巴張了張,似乎是承受不住這樣的點評,“哇”地一下放聲大哭。

主持人慌了,急急地用眼神示意盛驊安慰鼓勵兩句。

盛驊卻像是沒有看到她的示意,冷着臉,一言不發。

主持人無奈地試圖把小男生拉下台,小男生不肯,邊拭眼淚邊辯駁道:“我沒彈錯,我也不胖……”

評委席里有好幾位評委都笑了。盛驊眼皮都不抬一下,掀了掀嘴唇冷漠道:“下一位。”

真是一個苛刻又刻薄的人。

琥珀收回目光,不想再看了。小男生彈的是一般,可是他的年齡還這麼小,難免會對曲子的詮釋一知半解,這評委的要求有點過分。蕭邦內斂、敏感、含蓄,這樣的人創造出來的作品,即使走近了,也無法真正徹底地理解。許多人號稱擅長彈奏蕭邦的作品,其實彈奏的只是他們眼裏的蕭邦。一千個人眼裏就有一千個蕭邦,誰又能說自己理解的才是絕對正確的蕭邦呢?

向晚的視線還黏在屏幕上,真不明白吸引她的是什麼。

雷陣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兩個小時后,雷聲遠去,雨停了,天空卻還是黑暗的,這是因為時間已經很晚了。機場廣播開始通知某個航班的乘客開始登機,之前滯留的航班太多,登機口有所變動,有些人開始着急地奔跑起來,奔跑中撞到了人,對方不接受道歉,於是便吵了起來。還有人因為不滿登機口變動,與工作人員起了爭執。機場就像一鍋沸騰的粥。

琥珀拎着包,站在這鍋熱粥里,儘力捕捉着廣播裏傳來的每一個詞。終於,她聽到了自己航班的消息,換了登機口,在另一幢航站樓,得下去兩層,坐擺渡車過去。

還好,有人同行。她緊跟着人群坐電梯下樓,順利地上了擺渡車。遠處的跑道上,一架接一架的飛機亮着燈,排隊起飛。漆黑的夜空裏繁星閃爍,空氣中都是水汽,帶着大海的咸腥味。

琥珀以為同一輛擺渡車上的人必定是去搭乘同一趟航班,她的神經不再那麼緊繃。人家下車,她也下車,人家上樓,她也上樓,人家坐下等待,她也坐下等待。直到聽到廣播裏傳來自己的名字時,她才發現跟錯了隊伍。而這已是第三次廣播,她的航班即將關閉艙門。

她拔腿就跑,從沒跑得這樣快過,連氣都不敢喘,在艙門關閉前一秒,她將登機卡遞給了笑容僵硬的空姐。

幸好她的座位在頭等艙,不然面對一飛機的乘客,真不知該用什麼表情才不算失禮。她從巴黎過來時,頭等艙里只有四位乘客,現在除了她的座位上沒人,其他的位置都坐滿了。

她氣喘吁吁地向座位走去:“抱歉,請讓一下。”她的座位靠窗,挨着通道的位置上是個男人。男人站了起來,艙頂的燈照着他鼻樑上架着的無框眼鏡,鏡片的反光直刺向琥珀,她本能地閉了下眼睛。當她睜開眼睛時,看到的是男人一張森寒的臉。琥珀不由得吞了口口水,世界真有這麼奇妙嗎?剛剛在電視上講話犀利無情的那個盛驊,怎麼會出現在這裏?儘管他比屏幕上多了副眼鏡,添了絲書卷氣,可是她不會認錯的。

盛驊的眉心擰成了個結,不耐煩道:“你到底要不要進去?”

“啊?進去。”本來因為奔跑而漲紅的臉,這下直紅到耳根。她想說法語的,一出口卻是中文。

剛坐下,空姐就過來提醒大家繫上安全帶。提醒完,低下頭柔聲問盛驊,機艙內冷氣開得足,要不要給他拿條毯子。盛驊不解風情地木着張臉,道:“不用,謝謝。”

不一會兒,飛機開始滑行。琥珀控制不住地偷偷瞥了一眼盛驊,他正在翻看一本雜誌,不是飛機上提供的航空雜誌,應是自己帶的,滿頁都是身着比基尼的長腿美女,辣眼得很。

琥珀怕他發現,掃了一眼后,連忙收回目光。耳邊除了飛機的轟鳴聲,就是他飛快翻動雜誌的聲音。是不是那些美女都入不了他的眼?應該是。他是雞蛋里都能挑出骨頭的人,這個世界上,大概除了他自己,他誰都不愛。其實對一個陌生人的評價不該這樣偏激,可就是有些人會讓你一見鍾情,而有些人會讓你一見生厭。沒辦法,她對他的感覺就是這樣。

與巴黎到香港的航程比,香港到華城的時間短暫得就像一眨眼。吃了頓飛機餐,喝了杯咖啡,看了看華城的天氣信息,飛機就要降落了。華城今天的最高溫度是十攝氏度,最低是一攝氏度。都三月了,還這麼冷,琥珀忍不住打了個冷戰。她的動作並不大,不知怎麼惹來盛驊的一睇。這還是自坐下后,他第一次把目光轉向她。旅途寂寞,坐在一起的人主動攀談應是常事。他和她卻像是中間有條國境線,兩人堅守着各自的領土,凜然不可侵犯。

琥珀挑釁地瞪着他,臉上寫着“你想幹嗎”。

盛驊一字一頓道:“你坐在我的圍巾上。”

可能是琥珀越過他時,不小心把他放在椅背上的圍巾帶了過去,之後她渾然不覺地坐下,他也沒有發覺。飛機馬上要降落了,他找不着圍巾,找了一圈,在她屁股旁邊發現了圍巾的一角。

坐了這一路,又是質地柔軟的羊絨,圍巾已經變得像團皺巴巴的抹布。琥珀握着圍巾,羞窘得無地自容,可是她不願意道歉,她又不是故意的。

盛驊面無表情地與她對視着,好半天,才從齒縫裏擠出三個字:“扔了吧!”

琥珀真想把圍巾扔在他臉上,不就是坐了一下嗎?他那樣子倒像是圍巾上沾上了什麼病菌似的。好,他要扔,那就扔吧!她的手一松,圍巾落在了艙板上。

他們再一次回到各自的國界,直到飛機降落,再無交集。

飛機滑行時,盛驊打開手機,開機音樂還沒結束,就有電話打進來。他按下通話鍵,笑道:“這都凌晨了,你不會嗨到現在還沒睡吧?想我?這太讓我受寵若驚了。車?鑰匙不是你給我的嗎,我鼓起很大的勇氣才把車開了出去,真的很有挑戰性。哈,你拿錯了,那可不怪我……

“知道,這車是你的掌心寶,等會兒就還過去。喂,老實交代,其實你想的不是我,而是車吧,哈哈!”

琥珀撇了撇嘴,還以為他那張冰山臉永遠也不會消融呢,沒想到也有這般春風沉醉的時候。她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機,都開機好一會兒了,華音那邊也沒人和她聯繫。

艙門打開時,盛驊的手機又響了。他拎起包,大步走上廊橋,不一會兒就沒了蹤影。

琥珀慢悠悠地走着,外面漆黑一團,怎麼會這麼黑呢?像是燈光都鑽不透似的,很像阿加莎·克里斯蒂筆下的夜晚,似乎有什麼即將發生。

華城機場設計得非常人性化,一路上都有中、英雙語指示牌,上面還有漫畫提示,所以琥珀順利地拿到了自己的託運行李。她推着行李車猶豫不決,不知道華城的治安怎麼樣,要不在機場待到天明再打車去華音?

謝天謝地,手機響了,正是負責接機的華音工作人員。琥珀激動得差點都握不住手機。

“琥珀教授你好,我知道你的航班延誤了。我現在不在機場,在華音等你。別擔心,我們學校有位教授剛好與你同一個航班到華城,他有車,可以順便把你捎到華音。我已經和他通過電話。你現在下樓,走到外面,告訴我是幾號門。”

琥珀推着行李,踉蹌地上了電梯。出了航站樓,沒想到竟會這麼冷。她辨認了一下方位,哆哆嗦嗦道:“六號門。”

“好,那你就在那兒等着,他很快就到。”

琥珀感覺自己都要凍僵了,她跺着雙腳,也不知道車從哪邊過來,只能兩邊都望着。

怎麼也沒想到會是一輛橙紅色的跑車,漆黑夜色仍掩不住它的美艷。車門一開,那位最近風靡全球的火星哥的歌聲響亮地沖了出來:對面的寶貝看過來,看過來啊看過來,我要告訴你你是多麼出色的美人兒,你完美無瑕、美麗絕倫、性感無雙……

琥珀:“……”

這位教授可真夠潮的!她彎下身,想打聲招呼。四目相對的那一刻,琥珀整個人都僵住了。

這個世界原來還真就是這麼奇妙。

盛驊推了推眼鏡,目光閃了閃,說道:“哦,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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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席風雲(全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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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席風雲·上冊》第一章 陌生的蕭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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