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五月的悲愴
腕錶公司這次對中國市場期待很大,不僅設計上極具傳統的中國特色,廣告也準備拍成一部微電影的形式。電影的創意來自很多年前赫本拍攝的一個巧克力廣告,赫本扮演的是公交車上的一位平凡少女,車子被堵在一個有着希臘濃郁特色的集市上,赫本很着急,這時一位帥哥駕駛着一輛炫目的跑車停在她的車窗旁,朝她按了按喇叭。她欣喜地在眾人欽羨的目光下下了車,坐上跑車。帥哥遞給她一片巧克力,她掰下一塊放進嘴裏,然後臉上的笑容就像嬌艷的鮮花樣徐徐綻放。這情節其實真沒什麼出彩的,可是赫本那麼靚麗,笑容那麼甜美,帥哥那麼英俊,街道古老又繁華,遠處還有大海,又有愛情,這還不夠浪漫,不夠打動你么?
腕錶公司的思路也差不離,切合腕錶的特質,這是一個和時光有關的勵志的、憂傷的愛情故事。音樂學院裏,兩個有着音樂天賦的學生相愛了,男生彈鋼琴,女生拉小提琴。畢業時,女生出國留學,男生因為家庭情況只能留在國內深造。兩人約定,三年後,女生學成歸國,兩人一起回到母校,開一場音樂會。三年過去了,男生通過自己的努力,成了國內古典音樂的第一人。在約定的那天,他去機場接女生,等到的卻是女生的母親。母親告訴他,三年前,女生在國外就因疾病而去世了,她擔心他知道了會放棄努力,於是就讓所有人都瞞着他。母親送給他一款腕錶,說,這是女生留給他的,她已將她最好的時光定格在這表中。男生回到了校園,漫步在海邊,他想起逝去的許多許多時光,他在這裏初次遇見她,第一次聽到她的琴聲,他鼓起勇氣牽她的手,向她表白,他們站在初升的晨光里許下相伴一生的諾言······畫面一幕幕閃過,男生低頭默默地戴上腕錶,向遠方走去,孤獨的身影被陽光拉得長長的。背後,柴可夫斯基的《悲愴》的鋼琴聲隨着奔涌的海浪緩緩響起······
“兩位演奏家有沒有什麼補充的?”廣告總監把筆記本推開,看向許維哲和琥珀。公司本來只是發了郵件,但在得知許維哲在國內首演取得巨大轟動后,他還是親自飛過來和兩人詳細說明下。只是為了配合情節需要才找的許維哲,沒想到他會帶給他們這樣一個意外之喜。
許維哲的目光先溫和地轉向琥珀,琥珀眼角眉梢沒有一絲變化,他揚着眉笑道:“創意確然很感人,只是結局為什麼要這樣悲呢?世人不是都喜歡皆大歡喜的結局么,可不可以設計成兩人因為誤會分開幾年,然後誤會解除,兩人最終相伴到老?”
廣告總監一時愣住了,他只是走過場地禮貌問上一句,並不是真的想讓兩人提個意見。他帶過來的創意是經過N次修改,各個部門都已審核通過,確定非常符合腕錶在市場的定位,已經非常成熟,沒想到他們還真有想法,而且這個人還是許維哲。琥珀的性格不太好,這不是什麼秘密,要是有什麼不同想法,他以為肯定是琥珀!
雖然許維哲的想法是以建議、商量的口吻提出來的,神態謙遜、溫雅,笑容和煦,似乎可有可無,廣告總監卻是一點也不敢敷衍道:“因為這次腕錶面向的是生活品質精良的人群,他們從不追趕潮流,卻永遠不會被時代所淘汰,這就是經典。論經典,喜劇遠遠不及悲劇,悲劇戲劇性強,感染力深,就像莎士比亞的幾幕悲劇也是比喜劇上演次數多。喜劇,大家一笑而過,而悲劇,則會在人的心裏停留很久很久,說不定就是一輩子。”
“悲劇之所以成為經典,那是因為是別人的故事,如果發生在自己身上,我想誰都不希望有遺憾。要知道,遇到一個和自己志同道合併能相愛的人的概率,可是很低哦!”
如果沒有看錯,廣告總監依稀在許維哲滿溢着笑意的眼中看到了執着的不容反駁的意味。難道這就是演奏家的職業習慣,演奏的時候,人與曲子合二為一,他這是把自己也代入了故事中么?上帝,這要他怎麼說呢,你們看的是故事,我們看的是市場。他只能祈願琥珀是個明白人:“琥珀小姐,你認為呢?”
琥珀確然非常明白:“我們不是專業演員,你們創意再好,我們演不來,有什麼用呢?”
廣告總監忙道:“這個不要擔心,你們只要本色出演就行,拍攝的時候大部分是側光,一兩個鏡頭的正面特寫,不需要什麼演技,後期我們都可以彌補。就是演奏部分,也不是現場錄音。”
“我們只要做出演奏的樣子?”
廣告總監翻看了下方案:“你演奏的鏡頭都是朦朧的遠景,演出演奏的樣子就行,許先生有音樂會的鏡頭,倒是需要真實演奏的。”
一直擔心的事不會發生,應該感到慶幸和暗喜,琥珀的心裏面卻湧上漫過發頂的悲涼,如浪潮般,一浪高過一浪地席捲而來,將她一次次從浪頂拋向浪谷。她終究成了別人的拖累,成了一個需要千思百慮掩蓋的秘密。《百年孤獨》裏有這麼幾句話:我們趨行在人生這個亘古的旅途,在坎坷中奔跑,在挫折里涅槃,憂愁纏滿全身,痛苦飄灑一地。我們累,卻無從止歇;我們苦,卻無法迴避。是的,無法止歇,無法迴避,無法逃脫,只能承受,這就是該死的諷刺的人生。
“琥珀?”擱在膝上顫慄不已的手被另一雙手握住,許維哲漆亮的眸子關切地看着她。
“能換首曲子么?”琥珀很快便鎮定了,她抽回自己的手,“這首曲子的感情太深沉、濃烈,如泣如訴的自我掙扎,像黑暗的雲團,讓人胸悶,和情節不太相配。
廣告總監還真沒想到這個,柴可夫斯基的這首曲子,很多電影的背景音樂都用過,名字也切合,他就直接拿過來用了。“那用什麼曲子呢?”
“dreaming就夠了。”
廣告總監也不是一點都不懂,他頓了下,說道:“這首鋼琴曲不是NewAge風格么?”
“對,但並不比古典鋼琴遜色,曲風緩慢恬靜,帶着絲絲淡淡的憂傷,很唯美、空靈。”
“我們回去開會再討論下。”只要不動創意,一切都好辦。
華城雖然某個碩大的水面叫海,也就是個人工湖,大海的景點還得去海邊。廣告總監決定拍攝地點分兩部分,一部分放在華城,一部分在海濱城市青台。這樣的話,拍攝時間可能要拉長點,還好琥珀和許維哲現在時間都比較寬裕,沒什麼問題。
約定好一周后開始拍攝,廣告總監就急匆匆地走了。
下午的咖啡廳,有兩桌像是在談業務,筆記本開着,文件散了一桌。還有個學生模樣的,窩在角落裏,不知是不是在趕論文,整張臉苦大愁深地擠成一團。然後就是許維哲和琥珀了,琥珀喝的是意式咖啡,許維哲是美式,廣告總監那杯已經被服務生撤下去了。
“謝謝你,維哲!”費了很大的勁,琥珀才把這句話說出來。她不是第一次拍廣告,花那麼多的錢請個演奏家,怎會不需要真實演奏,顯然是許維哲和他們溝通過了。
“我說過,一切有我呢!可惜美中不足,好不容易和你合作一次,還是這麼個情節!”許維哲很是不能釋懷。
“廣告而以,不必在意。”
“不在意,你幹嗎還要換曲子?”哪怕是反駁,許維哲的聲音里也含着笑。
“我一直覺得老柴的音樂,既不古典,也不浪漫,它就像俄羅斯冬日裏的曠野,北風嘶叫,土地凍裂,突然出現一大片白樺林,你不會感受到生命的堅韌,只有凄苦和荒涼。這樣的音樂,用在一個無病呻吟般的廣告情節里合適么?也許我有點矯情,但我始終認為,大師的音樂值得被尊重,不能這樣隨意對待。”
“這樣的話,我覺得我該坐正了聽!”許維哲連忙正襟端坐,做出認真的樣子,逗得琥珀眼角眉梢彎了起來。她只說出了一部分原因,還有另一部分,是琥珀不願意和別人一同聽這首曲子。這首曲子,總是讓她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年夏天,小哥哥抱着她,滴落在她脖頸上的淚,是那麼的燙,燙得她小小的心都澀澀的、沉沉的。
剛學琴時,接觸的曲目都是簡短而又輕快的,大概是到了第三年,她才知道小哥哥最後一次彈的那首曲子是老柴的《悲愴》。貝多芬也有一首曲子叫《悲愴》,從他的《命運》裏就可以感受到,他是一個無比剛烈的巨人,即使他身隱黑暗之中,也能超越今生,自創光明。他的《悲愴》有着一種英雄主義,且充滿神學情懷。而老柴的《悲愴》,深淵就是深淵,悲傷就是悲傷,絕望就是絕望,黑夜就是任何光都穿透不過來的黑。他是真的走不出來了,在這首曲子首演6天之後,他與世長辭。
其實這麼多年過去了,琥珀已經沒那麼耿耿於懷小哥哥為什麼要彈這曲子、他到底遇着了什麼事,只是,那時候,她的手臂太短,不能抱住他,如果再遇到,她只想張開雙臂,好好地給他一個擁抱。
拍攝就在一周后,許維哲提醒琥珀向盛驊早點請假。
“不要太早,走的時候和他說一聲就行了。”一提盛驊的名字,琥珀的心裏就翻攪着各種複雜滋味。
“他現在對你的要求放寬了?”許維哲看她抿緊的薄唇,看她清澈的漆黑的瞳仁。她的眼瞼上有一條細微的紋路,彷彿天邊的天際線,讓他覺得,她與他如此近,又如此遙遠。
“怎麼可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琥珀很不自然地錯開了許維哲的視線。
許維哲自嘲地一笑:“我也領教過了,他真是一位嚴師!那天在酒吧想在他面前好好地表現下,沒想到弄巧成拙,反而讓他誤會了。”
“這些小事,他不會放在心上的。”琥珀很不願意提這件事,一提就覺着煩。
“在他眼裏,什麼是大事?《蕭邦作品全集》的出版么?”
許維哲並沒有特別的情緒,可是琥珀卻聽得一驚:“這本全集有問題?”
“我不太清楚,只是看到今天很多音樂論壇都在轉載一篇文章,說那本全集其實是江閩雨的作品,你看!”許維哲從手機里調出網絡上那篇文章,還是英文版!文章里說盛驊之所以成為蕭邦大賽的資深評委,完全是因為江閩雨的幫助。江閩雨,年輕時參加過蕭邦鋼琴大賽,名次很好,這麼多年在漢諾威,也是偏向於蕭邦作品的教學,這才是真正的蕭邦專家。而盛驊一沒拿過蕭邦的鋼琴大獎,二沒開過蕭邦的專題音樂會,怎麼就成了蕭邦專家呢?沒有最卑鄙,只有更卑鄙,這一次,盛驊趁江閩雨出了意外昏迷不醒時,剽竊了江閩雨多年的心血之作。
“完全是無稽之談。”琥珀拍案而起。江閩雨出意外是最近的事,而那本作品集都快出版了,那些人不會以為出版一本書,是今天繳稿,明天就能出吧?更讓人無語的是,這樣一篇明顯漏洞百出的貼子,竟然有人信,下面的回復都幾百條,有人甚至說盛驊是古典音樂界第一大騙子。“這人就是一個嘩眾取寵的小丑,不過,也說明了盛驊的那本全集確實不錯,不然,不值得別人這麼搜腸刮肚地編出這麼一篇,赤裸裸的羨慕嫉妒恨。”
許維哲深深地注視着氣得不輕的琥珀,像不小心咬了口黃連,從口到心都是苦澀。
“我要回華音了。”琥珀再也沒有悠閑地品咖啡的心情了。
她着急去看盛驊么,安慰他、說相信他、支持他?許維哲不願這樣想,但他偏偏就這樣想了,心裏突然有種不拽住她,就再也見不着她的恐慌。
琥珀訝然地看着許維哲緊扣着她手腕的手。“我送你!”許維哲極力坦然道,另一隻手拿起琥珀擱在椅中的背包。
推開掛着一串風鈴的大門,外面依然是熱浪滾滾,沒有一絲風,馬路都像被陽光蒸得要化了,樹上的蟬鳴聲撕心裂肺般。
許維哲是有駕照的,但凱爾不同意他開車,凱爾自己對華城的交通不熟悉,於是許維哲出行都是請酒店安排車。司機把車停在地下停車場,這種天氣,要是停在路邊,方便是方便,但在裏面等着的司機,哪怕冷氣一直開着,也不太好受。所以這條馬路上,劃了無數個停車位的,除了一輛白色的寶馬,其他都空着。琥珀在咖啡廳是朝着窗外坐的,那輛白色的跑車,她記得她剛坐下不久就停在那,現在還在那,沒見人下車,也沒見人上車。
這輛車實在太顯目,許維哲也下意識地看了幾眼,當他準備收回目光時,車門開了,一雙修長的腿從裏面站在了明亮的陽光下。許維哲笑了:“虞亞,你怎麼在這?”
隔着馬路,隔着被炙烤得有些變形的光線,虞亞的笑容像被凍住一樣,擠得很艱難:“我在等朋友。”
“外面熱,你快上車吧!回見!”許維哲揮了下手。
“好的!”虞亞的目光從許維哲牽着琥珀的手上移,定格在琥珀的面容上。琥珀只是朝她淡淡頷首了下,便不再注視她。她熱暈頭了不成,把她當誰了,看她的眼神像放箭似的,箭頭還很准,直中靶心。
司機把車開過來了。經過第一個紅綠燈時,琥珀不經意地掉了下頭,發覺虞亞還暴晒在陽光下,朝這邊翹首張望。“她是不是喜歡你?”不然怎麼解釋這種行為呢?
許維哲沒有否認:“小女生就這樣,今天喜歡這,明天喜歡那,其實她根本不清楚什麼叫喜歡。”
“也沒有很小吧!”琥珀記得去看趙憐惜演出的那天晚上,虞亞叫住她,遞了張名片給她,那神情、那口吻,一點也不天真可愛。
“不管她大與小,我早就告訴她,我有喜歡的人了。”
“呃,真的,誰啊?”
許維哲深吸一口氣,臉上露出一絲溫柔得讓人無法錯認的微笑,深情款款的意思簡直要從紙面上透出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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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大經紀人簡直愁死了,兩個掛着音樂指導的人,從周一到周三,連着三天都沒露面了,紅杉林練琴是很勤奮,可是練得怎麼樣,他聽不出來,曲目的選擇有沒有問題,他回答不上來,這周的酒吧演出到底還要不要演啊?
周四這天,裘逸實在忍不住給盛驊打了個電話。他沒敢問盛驊為什麼沒過來,他只是恰當地表現了下對琥珀的擔心,一個女孩子,還是個外國女孩子,孤單在外求學,沒親人,沒朋友,不會出什麼事吧!
她能出什麼事,無非是為許維哲和他賭着氣。這真是無處說理了,敢情委屈的人是她啊!盛驊的白色絕影剛好進華音,從琴園傍邊經過時,目光一瞟,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他一踩剎車,推門下來,惱火地朝裏面走去。走到半截,一縷香氣隨風飄來。
琴園裏,名貴的花很多,景緻也別具匠心,但有些角落,就任由花草野蠻生長。盛驊記得這種香氣撲鼻的花叫甜蜜紅木香,花量大,花期長,一年有188天都在開花。一株藤蔓,種在牆角下,很快就能伸展出無數根,花開之時,宛如瀑布一般,飛流直下。花影下,有一根枯木樁子,琥珀坐在上面,一手琴弓,一手拿琴,琴盒扔在旁邊的草叢上。陽光從花叢里鑽出來,灑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個淡淡的金色身形。她不知低頭在想什麼,專註得他都站在她面前了,她都沒發覺。
想必是苦夏,或許飲食不習慣,或許是因為演奏的瓶頸,她像是又比前些日子瘦了點,下巴尖得可以直接當錐子用了。看着這般瘦小,這般年輕,這般懵懂,雖然她的經紀人把她保護得很好,這些年順風又順水,可是誰也不能保證日後不被人惦記上。假使有一天,她像房楷、像江老師,被人算計了,她要怎麼面對呢?忽然間,盛驊一肚子的惱火莫名地變成了擔憂。
這世界上,總有一個人,讓你對她一點辦法沒有,唯有一次又一次的妥協,恨不得心生雙翼,將她護得嚴嚴實實,還恨不得一瞬間和她雙雙老去,不要經受人生的曲折。
但是,現在他們還沒老,所以······盛驊重重地咳了兩聲。
琥珀後知後覺地抬起頭,沒有驚訝得跳起來,沒有臉露意外之色,甚至眉毛都沒動一下,就彷彿她和他約定在這見面,看見他,說一句:喔,來啦!
許維哲說:在薩爾茨堡初見你時,我就像中了魔法,一下子就喜歡上你了。只是我們那時差距太大,如果我冒昧表白,只怕你會誤會我別有目的。當然現在我們之間還是有差距,可是我們認識這麼多年,你應該已經知道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可不可以給我一個追求你、照顧你的機會?不要忙着給我答案。琥珀,你有沒有想過,你出道這麼久,卻只和我做朋友,難道是因為我比別人出眾么?顯然不是,那是什麼呢,你想過沒有?
這需要想么,自然是因為相處舒服,但這不代表就是男女之間的喜歡啊!
許維哲笑問道:那男女之間的喜歡應該是什麼樣呢?
她不清楚,大概是想見他,又怕見他,心裏面又慌又亂;他說話很難聽,卻還是願意忍受着;他有一點難過,你比他更傷心;當別人污衊他時,急急地替他駁斥;因為他,想變得很強大,能做到自己以為不可能做的事,就像······拉琴?猶如黑暗夜空中的一道閃電掠過,琥珀獃獃地看着盛驊。
盛驊被她看得臉一黑:“別用這樣無辜的眼神看着我,我告訴你,我是絕無可能向你道歉的。我是你的導師,許維哲只是你的一個朋友,我不指望你偏心我,你至少也得中肯點吧!”
“我沒有。”
“沒有什麼?”
“沒有生氣。”
盛驊嗤笑:“那我問你,如果我和許維哲掉河裏,你會先救我嗎?”
她搖頭。
“你還真是誠實······”
“我不會水。”
“呃?那你會什麼?”
“我會······拉琴!”琥珀舉起琴弓。
盛驊一動不動地看着她,許久,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昨天晚上!”和許維哲分開后,回到公寓,一個人對着那盤蘭草,獨坐到半夜,突然就有了拉琴的衝動。
奇迹就這樣出現了,一首接一首,一直拉到東方發白。一切都是那麼自然而然,沒有障礙,沒有幻覺。她不敢置信,然後今天下午拿着琴來了琴園,起初有點不安,但她確實能拉琴了。
盛驊自胸腔緩緩吐出一口氣:“太好了。”這幾天,總算聽到一個好消息了。
“我剛剛拉了《如歌的行板》、《預言的鳥》、《致愛麗絲》······你要聽么?”
盛驊板着個臉,鄭重告誡:“路是一步步走過來的,欲速則不達。你現在是可以拉琴的,但不經過我的同意,絕不能上台演出。”她不僅僅有演奏瓶頸,她還丟失了那把“鑰匙”,他不知道她現在的真實狀態是什麼樣,這到底是偶然事件,還是自然事件呢,如果再出現一點意外,她這輩子可能就玩完了。他不能讓她冒一點點險。
“好的!”琥珀很乖地點頭,笑容在她清麗的面容上綻放,“你知道我是怎麼能拉琴的嗎?”
網上那篇污衊他的文章一直在她腦里盤旋不去,這種事,盛驊出面回應,別人不會買賬,但是音樂圈裏有一位重量級的人物來為他說話,就沒人非議了。盛驊當然可以請出鄧普斯大師,可是如果她還是以前的琥珀,那麼,就不用麻煩大師,她可以為他證明。
為他證明,為他證明······她全身的血液流速變快,心跳加速,臉燙得嚇人,她下意識地打開琴盒,從裏面拿出琴,微微闔上眼睛,感受着心裏面奔涌的激情。
哪怕一點快樂,都想和他分享;隱藏的秘密,被許維哲得知,她感到自尊受到了傷害,他的幫助、承諾,她不覺着溫暖、體貼,只有羞恥,而被他一語戳破,她卻是心頭一松,就像孤單地在沙漠上跋涉了很久,突然看到一棵灌木,終於有個地方靠一靠了······這就是喜歡吧!
哦,原來她喜歡他。
花香悠悠地在空氣里飄浮着,草木揮散着青澀的氣息,遠處的樹枝上,有一隻鳥啄一下枝葉,咕咕一聲,朝這邊看一眼。盛驊以從來沒有過的耐心感受着身邊這一切,感受着時光緩慢地流逝,他覺得自己需要把這一刻牢牢地印在腦海里。“是什麼呢?”他對直了她的眼。
手機很煞風景地響了,是主治醫生的電話。莫名的,他的心突地一沉。通話時間很短,不過十秒,盛驊“嗯”了聲后就掛上了電話。
他從容鎮定地站在那裏,眼神平淡,好像要和她繼續剛才的話題。如果太在意一個人,心靈也就相通了。“江老師······”她放下琴,走到他身邊,握住他的手。
盛驊輕輕點了下頭:“五分鐘前,江老師······走了。”
她仰起頭,心疼地凝視着他,她想親吻他的額頭,親吻他的臉頰,可是······她只能伸開雙臂,將他緊緊地擁抱住。
盛驊想對她說,我好好地站在這裏,不需要心疼,心疼的應該是那個自責、孤單、悲苦了一輩子的男人,那個一生摯愛音樂的男人,那個引導他走進音樂聖殿,教育他、關愛他,如師如父的男人,那個用了三十多年的時間才鼓起勇氣復出卻沒有如願的男人,他就這麼走了,帶着一堆的遺憾,還留下一個懸案,走的時候,身邊一個人都沒有······所有的繁花似錦,壯志凌雲,刻骨銘心,涕淚縱橫,恩怨情仇,終將隨風而逝。
他閉上眼睛,將頭埋在她的脖頸間!還好,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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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星期後,江閩雨下葬。
華城這年的初夏,雨水特別的多,隔天就來一場雨。被雨打濕的台階,有點滑。琥珀小心翼翼地走着,時不時抬眼看下前面的盛驊。墓地是一塊很大的山坡,墓碑,一個挨着一個,很是擁擠,卻一點也不熱鬧。景緻倒是好的,坡上蒼柏密植,坡下是一塊接一塊的稻田,秧苗長勢正好,綠油油的,像連到了天邊。
房楷是一束白菊,琥珀是一束白玫瑰,盛驊則是一束白色的滿天星。滿天星是江老師最喜歡的花,他說這種花性格好,和什麼花什麼草都能搭配,就像鋼琴,給哪種樂器都能伴奏。
房楷很是不能接受江閩雨的離世,他知道他的情況很不樂觀,只是怎麼也沒想到會這麼快。“太遺憾了。”他看着墓碑上江閩雨的照片。那是一張他在琴房和鋼琴的合影,光線很不好,鋼琴那麼巨大,他坐着,就像被一團濃重的黑影給籠罩着。
“每一個人來到這世界上,是沒有選擇的,離開,也沒有選擇。”誰沒有遺憾呢,即使過到一百歲,對這個世界,一樣是戀戀不捨。
“劉隊知道你忙,就沒打擾你,托我給你捎句話,讓你放心,他會盡全力破案。”
其實也沒忙什麼,大部分事都是柳向棟做的,也不知是他提前準備了,還是能力出眾,一切都井井有條,就連這兒緊俏得不行的墓地,柳向棟也不知想了什麼辦法,給江老師佔了個位置。盛驊想過問一點,他就說我來,我來,你太年輕,懂什麼?盛驊就答謝下來弔唁的親友,還有陪伴江老師。江老師一直在國外生活,國內的親友不多,很多是慕名而來,嘆息一聲,並不是太悲傷。最悲傷的是柳向棟,火化前,他握着江老師的手,叫着“閩雨、閩雨”,放聲痛哭。
雖然時間急促,江閩雨的葬禮卻是體面又不失隆重。
走完所有的程序,柳向棟才坐下來和盛驊理論。他說警察找過他幾次,問了他在江閩雨出意外那幾天的行蹤,還去他家看了看江閩雨住過的房間,拿走了一些東西。他氣道:是你報警的么?人都沒了,你怎麼還要這樣折騰,就不能讓閩雨安靜點?閩雨人是極好的,和誰都能相處,從沒得罪過人,一句重話都不說,說誰給他下藥,我不相信。
盛驊回道:你在馬路上開車,嚴格遵守交通規則,你只能保證不碰人家的車,卻不能保證別人不碰你。
柳向棟瞪着一雙紅腫的眼睛:碰上了,也就是個意外,又不是故意傷人。
那就不要追究么?盛驊冷聲道,再說是不是故意,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不算,警察說了才算。
閩雨有你這樣的一個學生,簡直是一生的敗筆。說完,柳向棟拂袖而去。盛驊和他本來是因為江老師才認識的,談不上情意,以後,怕是再也不會聯繫了。
“你下周該動身去日本了吧?”房楷問道。
盛驊連着幾夜沒合眼,眼下的黑影很重,他疲憊地按了按額頭:“下周二的飛機。我已經請出版方約了諶言。”
房楷笑了,說了句言不由衷的話:“彆強求,順其自然吧!最難過的日子我都過來了,以後什麼樣的日子,我也過得。”
琥珀只在江閩雨的墓前站了一會兒,便走開去了。上一級台階,兩邊張望下,又上一級,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坡頂。雨停了,但天還是灰暗的,悶熱得很,熱浪在山林里發酵、蒸騰,起了一層霧,白茫茫的,盛驊的身影一下子就在琥珀的視線內模糊了。她連忙跑下來,突然她看到有一個青色的墓碑,上面沒有字,也沒有照片,在一排排肅靜陰冷的碑林中,很是突兀。
盛驊走了過來,她看向他:“這個是人還沒下葬么?”
“不是,是人還活着。”
琥珀以為自己聽錯了,活着就立碑,這人是有多想死啊?
盛驊的喉結來來回回蠕動了幾次,沉聲道:“這個人雖然活着,但是怕是病得很重,而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趁自己還有意識,便給自己買好了墓地,這樣到不得不離開的那一天,他至少有個去處。”
“這也太孤苦了。”
“他還能選擇去處,已經算不錯了,還有很多人,是身不由己的。”
“盛驊?”
“叫導師!”
“我不喜歡你這樣講話。”好像感同身受似的,聽得她鼻子發酸,心像刀割一樣。
“那應該怎麼講?”
琥珀一吸鼻子,扭頭下了一個台階,第四個墓碑,是阿巒,剛剛來的時候她就看到了。阿巒不是個美人,儘管碑上的照片被美顏過了。她和阿亦一點也不像,眼睛很小,鼻子有點塌,鼻側兩邊有些小雀斑,臉是扁圓的。但這樣的長相在西方人的眼裏,就特別有東方美。阿巒很有朋友緣,男生女生都有。不管美不美,這樣的年紀呆在這裏,見到的,都要唏噓一聲,何況她的墓前還放了兩盆盛開的茶梅。花朵上還掛着雨水,玲瓏剔透,映着暗青色的墓碑,看着讓人格外傷感。來墓地祭拜,都要說點什麼,哪怕是在心裏悄悄地說。琥珀與阿巒對視了很久,只感到心裏面蒼涼一片,最終什麼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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