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把鞋穿上
明舒窈死的時候,剛過雙十。
她被埋在一口井下,日日感受冰涼井水從身上漫過,掙脫不得。
“你去勾人呀,將他們引到井裏來。”
井裏的魚精憐她年幼,教她:“這叫一命換一命,你勾了別人的命來替你,你就能去投胎了。”
明舒窈笑嘻嘻地應:“好呀。”
下回有無知的人湊到井邊,她卻故意探出頭來做鬼臉,將他們都嚇走。
“你呀。”
魚精嘆氣:“這樣,你要永遠被拘在這裏了。”
人人都知大明宮裏的那口井鬧鬼,漸漸這裏就成了冷宮。
魚精也順着地下水搬去了別的地方。
明舒窈孤獨在井裏待了很多年。
久到她忘記了日月,也快忘記了自己。
直到“砰”地一聲,一個白衣人跳入井中,砸碎一片寂靜,笑着開口。
“阿窈,我來救你了。”
明舒窈從僵木中驚醒,她拚命將那人朝上推,透明的手卻一次次穿過那人的身體。
“不要,不要……”
她的魂靈向上飄去,白衣人的身軀墜落沉底。
可她也並未像是魚精說的那樣,一抹魂靈飄向地府。
剛飄到井口,一張古樸的網就將她罩住。
“嘿,果然是那女皇帝的魂魄!”
“咱們再找個人推下去,是不是也能把那殺神的靈魂換上來?”
明舒窈蜷在那網裏戰慄,她張口怒罵:“你們好大的膽子!他可是、他可是……”
一句“前朝太子”憋在喉中翻滾了半晌,終還是沒能吐出來。
已是前朝了。
她這前朝最大的餘孽,又有什麼能力去拯救他人?
這些人神通廣大,連魂魄都能拘住,她現在也只有死路一條。
明舒窈頹然地倒在網中,眉心卻被人點了一下。
“這幾十年,還是不曾看透?”
另一個聲音笑嘻嘻地補充:“還沒看清,那,就讓她再看一次。”
鋪天蓋地的暈眩感襲來,對於鬼來說,明舒窈幾乎承受不住這強烈的衝擊。
“殺了我吧。”
她喃喃低語,指尖卻猛地傳來真實的質感。
“公主,公主,醒醒,您被夢魘着了!”
明舒窈的肩膀被劇烈地搖動。
做鬼都不得安生!
她憤怒地睜開眼,卻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女官沉夢擔憂地抓着明舒窈的肩膀,看到明舒窈睜開眼后,她鬆了口氣。
“公主做了什麼夢,掉了這麼些眼淚。”
明舒窈獃獃地看着沉夢,恍惚以為自己猶在夢中。
沉夢嘆了口氣。
她愛憐地擦去明舒窈臉上的淚珠,將明舒窈摟在了懷裏,溫聲安撫。
“公主莫要傷心了,奴婢明日重新給公主蒸梅花糕,再澆上青梅醬,好不好?”
明舒窈如同靈魂出竅一般。
她怔忪地看着沉夢,看着身下的織錦雲床,終於反應過來。
這應當是天啟二十年的那個夜晚。
她親手做了梅花糕獻給父皇,卻在去父皇寢宮的路上遇到了那個人。
明舒窈的心亂了,她慌忙抓住沉夢的衣袖,問她:“是、是明淙嗎?”
那個墜入井中的身影在明舒窈眼前浮動。
沉夢撫了撫明舒窈的發,緩緩道:“公主,太子病了,陛下心意捉摸不定,但也不能因此折辱他。”
是,這夜,她將梅花糕摔在了明淙臉上,對明淙百般折辱。
第二天的朝堂上,父皇廢了明淙的太子之位。
三年後,明舒窈及笄之時,被封做皇太女,後來成了西楚第一個女皇帝。
也是西楚的亡國之君。
又十年後,明淙投井,換來她重見天日。
明舒窈垂下眼帘,聲音發顫。
“姑姑,我現在要出宮。”
沉夢蹙眉安撫她:“公主,夜已深了,您出宮做什麼?”
明舒窈臉色白的可怕,她咬着牙,從齒縫裏蹦出一句話。
“我要去見徐璞。”
徐璞,她打小青梅竹馬、指腹為婚的皇夫。
沉夢卻不明所以:“殿下,這麼晚了,您去徐國公府於禮不合。”
明舒窈不顧只穿着寢衣,光着腳就往外走。
她深得天啟帝寵愛,有能出入宮闈的令牌。
到了宮門前,明舒窈將令牌擲在虎賁將面前,冷聲開口。
“開門,備轎。”
沉夢氣喘吁吁地提着大氅和繡鞋跑來,一邊俯身給明舒窈穿鞋,一邊嘆氣勸她。
“殿下起碼將鞋子穿上。”
軟轎在漆黑的夜色下向城北的徐國公府行去,明舒窈靠在榻上,陷入錯亂的回憶中。
一會兒,是叛軍攻入皇城那夜,徐璞溫柔而決絕地離開的背影;一會兒,卻又是明淙笑着跳下井的畫面。
“停,不去徐國公府了。”
行到半晌,她心亂如麻,悄聲開口:“去東宮。”
她打小嬌蠻,沉夢嘆口氣,只得遂了她的意,剛要吩咐侍女提前去通報一聲,明舒窈紅着眼眶拉住了沉夢:“我不去折辱他,我就是去、去看看……”
她得找明淙問清楚,她搶了明淙的帝位,為什麼到最後,明淙還要用自己的命去救她!
沉夢又是嘆氣,覺得明舒窈今日真是有些任性過頭。
軟轎到了東宮門前,東宮早已落了鎖,燈也熄了,瞧上去又清冷又陰森。
沉夢扣了扣門,喚醒了個小宦官,道:“去跟太子通報一聲,大公主聽聞他病了,特來看看他。”
小宦官睡的迷迷糊糊,一聽“大公主”三個字兒,眼睛頓時瞪的溜圓,飛快向里跑去。
又不多時,“吱呀”一聲門響,東宮門裏的燈籠亮起,一個瘦削清逸的男人挑着盞燈走來,淡淡問:“這麼晚了,阿窈怎麼想起來到孤這兒?”
明舒窈窩在軟轎里,臉色蒼白手指緊緊糾纏,沒有勇氣掀開那薄薄一層轎簾。
她忽而又後悔自己大半夜發什麼瘋,好,她是到了東宮門前不錯,可明淙——他怎麼會知道前世的事呢?
明淙現在該是恨她的,畢竟不久前,她剛劈頭蓋臉地將一碟青梅糕砸在了明淙臉上,罵他瞎了眼。
她久久不出聲,男人便也好耐心地提燈站着。
明淙身量頎長瘦削,眉眼沉靜,他披着一件白狐大氅,提着燈的手指細長如玉,暖光映在他臉上,更顯得肌膚透着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