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馬

掉馬

康熙三十七年三月,早春,天微冷,堪堪下了朝會,大臣們三三兩兩往外行去。

乾清門的氣氛火熱熱的,涼風吹不散他們心中的興奮——

皇上方才下達聖旨,正式冊封諸位皇子。從大阿哥至八阿哥,無不有了爵位,最令人震驚的是,年僅十七的八阿哥聖寵在身,居然與諸位哥哥一道被封為多羅貝勒,成了本朝最為年輕的貝勒爺!

一束束隱晦的目光瞥向身姿挺拔、笑容溫暖的八阿哥,嘶,了不得。

氣氛火熱之後,便是微妙的詭異。

貼近大阿哥胤禔的官員,恨不得把脖子縮進腦袋裏去。大阿哥的臉色發黑,堪和泥鰍媲美,黑得十裡外都能瞧見,半點不見封爵的喜悅。

他身為皇長子,只受封了普普通通的貝勒,連個封號都沒有。

這爵位,莫說與太子分庭抗禮了,同年僅十七尚未成親的八弟一樣,他的臉往哪擱?

自忖年長的三阿哥胤祉跟在後頭,面上也不見喜悅。只是他左瞅瞅,右瞅瞅,瞧見大哥那黑得發綠的臉,頓時不吭聲了。

得,哥幾個都是貝勒,誰也別嫌棄誰。

落後的五阿哥七阿哥倒是高興,卻分毫不敢顯露出來。其中,唯有四阿哥胤禛最為淡然,低聲與太子談論着什麼。

語畢點點頭,他在心底嘆了口氣,鳳眼藏着幾分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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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三十七年,四阿哥二十一歲,尚有些年輕氣盛。

剛剛封爵的他有個深藏於心的煩惱。

輕輕捏了捏拳頭,把思緒清空,胤禛悄悄問太子道:“弘晏侄兒……這個點就起了?還在讀書?”

太子點點頭。

他的語調有欣喜,有驕傲,又有些無可奈何:“四弟曉得的,弘晏主意大的很,孤勸不動他。”

四阿哥很是感慨。

弘晏自小養在汗阿瑪膝下,憑着汗阿瑪的高要求,啟蒙多苦他是知道的。好不容易得的五天假期,侄兒竟沒想着放鬆……

身為皇上的皇長孫,太子的嫡長子,弘晏打個噴嚏汗阿瑪都要發落宮人,要什麼沒有?四阿哥越是琢磨越是感嘆,侄兒最為受寵,他們這些叔伯誰都爭不過,是有緣由的。

才五歲的年紀,這刻苦勁兒,怕是連二哥幼時都比不上。

很快,四阿哥記起一件事來。就在年前,不知從哪傳的風聲,說皇長孫敏而好學,聰慧賢明。聰慧自是沒錯,可這賢明之名哪能放在五歲孩子身上?與捧殺有什麼不同。

四阿哥出了一身冷汗,可幕後之人竟是料錯了,汗阿瑪不僅沒有發怒,還認下了這句話。

皇上笑道:“朕的乖孫自然賢明。”

四阿哥立馬放下了心。

說句大逆不道的,汗阿瑪百年之後,二哥是要繼承皇位的。等二哥百年之後,皇位自然是弘晏的,這樣想來,弘晏自小刻苦有什麼不好?妥妥的明君之相啊。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他也太刻苦了些。

弘晏與這個年紀的孩子大不一樣,懂事得讓人心疼。回憶完畢,四阿哥露出與太子如出一轍的神色,竟想勸侄兒好好玩耍了。

太子明白四阿哥所想,邊走邊嘆氣:“沒有汗阿瑪和孤在,那小子最會陽奉陰違。”

說罷,扭頭吩咐貼身太監何柱兒道:“遣人去宮外買些阿哥愛吃的零嘴,腳程要快,莫讓弘晏累壞了身子。”又惱火地說:“再讀一個時辰就要歇了,你去盯着,否則孤親自訓他。”

何柱兒忙不迭應了,三步並作兩步小跑離去。

話語搓成一條細線,幽幽地傳入大阿哥耳里,使得後者獃滯一瞬,腳步慢了半拍,想起年滿兩歲依舊賴在奶娘懷裏的長子弘昱,心下拱起熊熊怒火。

聽聽,這說的是人話嗎?

你兒子是皇長孫了不起?會讀書了不起??

多重打擊使得大阿哥險些沒忍住,面色由綠變紫,眼看到了爆發的邊緣,立於右側的明珠眉目一凜,壓低嗓音喊了聲:“貝勒爺……”這還是乾清門外!

既是提醒,也是告誡。

貝勒爺三字直插心口,大阿哥猶如被戳破的氣球,“噗”的一下漏了氣。

他的嘴唇都在哆嗦,侍從跟着他一起發抖,生怕自家爺一個白眼昏厥過去,再被聖上提溜進乾清宮——那可真是破殼的王八犢子,完蛋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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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晏不知道他爹的肺腑之言給他大伯造成了十級凡爾賽傷害,他正在認認真真地讀書。

毓慶宮身為太子胤礽的東宮,佔地算不上寬廣,當然也稱不上窄小;因為地形原因稍稍逼仄,只佈置再精心不過,一道門隔開了前院與後院,隔出全然不同的氛圍。

書房重地處於毓慶宮的西南角,窗明几淨,靜樸厚重,瞧着頗為古色。

前院大管事王懷輕手輕腳地推門而入,何柱兒跟在後頭,書房靜悄悄的,唯有沙沙的翻頁聲。

弘晏抬頭望去,就聽何柱兒笑呵呵道:“太子爺吩咐了,阿哥可得歇會兒。小林子給您買零嘴去了,就是那家方園齋……”

他一邊傳話一邊想,哎喲,我們阿哥長得可真俊。

高高的木椅夠不着地,上頭墊了個舒適的軟墊,弘晏坐在木椅上,聞言撲棱了一下腿兒。

五歲的皇長孫殿下幼嫩白皙,面龐是圓圓的輪廓,卻能瞧出幾分銳利的俊氣。

弘晏的眉目澈然又分明,與太子相似的瑞鳳眼時常讓何柱兒生出錯覺,他是在與翻版的太子爺對話,甚至……夾雜了幾分皇上的影子。

事實正是如此。乾清宮與毓慶宮伺候的,任誰都待弘晏恭恭敬敬,除了長輩,沒人敢把他當奶娃娃哄。

何柱兒暗想,小主子天資卓然,聰慧賢明,將來可是妥妥要繼承祖宗基業的,累壞了身子可怎麼好!這麼想着,就連日復一日的規勸都涌動着豪情,書房裏,他殷殷地看着弘晏,眼角竟有了些許濕潤。

弘晏:“……”

又來了。

雷打不動的催歇,理由千百個,換湯不換藥。被何柱兒那小眼神瞧着,弘晏嘴唇不自覺地抿起,抿出一個小小的梨渦,望向《禮記》的眼神那叫一個依依不捨,水汪汪的,好似一對被迫分別的情人。

讀書有什麼錯,他只是為了這個家着想啊。

見阿哥不願意,王懷敗下陣來,何柱兒也敗下陣來,千般勸語哽在喉間,就差一個妥協。

書房的氣氛實在凝重,直至略顯蒼老的女聲慢悠悠傳來:“阿哥爺,太子妃遣老奴過來瞧瞧,您可還沒歇?”

弘晏啪一聲合上書,麻利地下了木椅,一本正經道:“勞額娘費神了。嬤嬤,我在等方園齋的點心。”

推門而入的全嬤嬤笑着道:“如此便好。”說著與王懷何柱兒撞了面,看兩人束手無策的樣兒,全嬤嬤心下有了數,慢悠悠轉變了笑容,隱隱含有勝者的驕傲。

王懷、何柱兒:“……”

全嬤嬤奶大了太子妃,又照看小主子長大,他們哪敢頂撞?回回都是這樣,到書房規勸阿哥,他們就沒一次勝過的。

全嬤嬤哪管他們在想什麼,手下敗將而已。見弘晏果真沒有讀書,她笑眯眯地請了安,詢問了幾句起居便道:“阿哥萬不可累着,老奴這就回去復命了。”

弘晏應了一聲。

全毓慶宮的人都知道,小主子對讀書是執着了些,一旦放下書籍,信譽度那叫一個足。全嬤嬤輕快地出了門,想了想,又拉來外頭的三喜叮囑:“三月的天兒尚冷,阿哥看書最是入迷,若餓了渴了,都要仔細……”

三喜是太子挑的人,年紀稍小手腳勤快,撥給兒子貼身伺候的。另一位叫臨門,是皇上賜下的宮人,專管弘晏的飲食起居,據說與乾清宮大總管有敘,不知是真是假,毓慶宮當差的待他就更客氣了些。

三喜長着一張討喜的臉蛋,麻利打了個千:“三喜都記住了。”

全嬤嬤如何向太子妃復命自是不提,這廂,小林子採買的點心到了。王懷退了出去,書房只剩下一個何柱兒,弘晏凈了手,隨口問道:“今兒早朝,有什麼大事么?”

童言稚嫩,提起朝事更是分外違和,可何柱兒像是習以為常一般,殷切地鋪好食盒,把封爵之事大略提了一提。

弘晏對朝事感興趣,卻從來不發表見解,太子只當兒子心繫朝堂,小小年紀便顯不凡,欣慰之下從不拘着他。作為太子身邊的第一得意人,何柱兒觀察細緻,記憶力也不掉鏈子,譬如現在,他順道把皇阿哥的反應敘述了一遍,生動形象活靈活現。

提到大阿哥,不,大貝勒時,弘晏腦中莫名浮現了一尾黑漆漆的泥鰍,差些把他逗笑了。

等等。

弘晏坐直了身子,康熙三十七年,若他沒記錯的話,大伯不是被封為直郡王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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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身為研究電子晶片的佼佼者,周晏在一所龐大的互聯網公司任職。雖說與文史專業八竿子打不着,但他對搜集古書頗有興趣,對清史亦了解一二。

清代最為繁盛的康雍乾三朝,連看多了穿越劇的姑娘們都略有耳聞。周晏閑暇之餘翻了翻資料,難得對康熙末年的奪嫡產生了興趣,大略瀏覽了年份與事件之後,他深深記住了一個倒霉鬼的名字,胤礽。

感嘆了一聲便拋之腦後,很快,晶片研究遇到了瓶頸。周晏率隊熬夜攻克,實在撐不住便小憩了一會,哪知一閉眼一睜眼就換了個身份,投生在了當朝太子妃的肚子裏。

幸運的是,他可以在紫禁城橫着走,不幸的是,倒霉鬼成了他爹。

周晏無父無母沒什麼牽挂,硬生生地成了別人嘴中的工作狂,不過是薪水高,有不得不承擔的責任罷了。

成了康熙朝的弘晏,他倒沒有惆悵之感,只是如今的新身份,一開始便是死局。

做嫡皇孫好,錦衣財寶珍饈不盡,奈何有個敵人眾多的親爹,還有個晚年反覆無常的爺爺。太子是個高危職業,嫡皇孫也不逞多讓,苟住小命遠遠不夠,他不想被囚禁在鄭家莊,也不想當逆賊造乾隆的反。

只有親爹當上皇帝,他才能過安穩的生活。

因着危機感時時縈繞,弘晏從一出生就在盤算——

瞧瞧這一家子,慘。

他爹二立二廢,他娘終身無子,唯一的掌上明珠遠嫁蒙古,芳齡早逝。

既然成了歷史上不存在的人物,歷史便約束不到他。能夠從泥濘中爬上高管之位,弘晏從不怕困難,為達目的可以使出千般手段。比起前世食不果腹的童年,今生算是活在蜜罐之中,且讓他明白了何為親情,辛勞一些又如何?

還在襁褓中的弘晏吐了個泡泡,罷了,我就是個勞碌命。

三歲時,弘晏能握筆了。小手一揮,制定五言處事方針:

人前抿嘴笑,人後講禮貌。

出門爭聖寵,回房苦讀書。

總而言之,為他爹固寵!

兩年時間裏,弘晏身體力行將方針貫徹,朝中種種事件貼合歷史,微小變動亦在計算之中。至於成果,目前完美達成,固寵方面甚至超出預期。

可現在,出乎意料的事兒發生了。

歷史上的大阿哥被封直郡王,不僅僅因為他是長子,還因他隨軍征討噶爾丹有功,除此之外,皇上或有磨礪太子的意思在。而今只封他一個貝勒,與八叔同爵,頗有些打臉的意味。

他沒聽說大伯惹怒了汗瑪法,其中的變數在哪裏?

弘晏嚴肅了面色,嚼點心的動作一頓一頓,直覺有哪裏不對勁。

要說天大的不對勁,還有兩件事兒。一來,歷史上的太子本在二十歲成親,可今生,他阿瑪十八歲大婚,二十歲有了他;二來,皇長孫弘皙消失了,毓慶宮暫且就他一個阿哥,還有偏院的兩個庶出姐妹,一個李佳格格所出,一個侍妾所出。

何柱兒哪裏見過小主子這般神色?他放輕了呼吸,惴惴道:“阿哥,是點心不合口味?”

“非也。”弘晏回過神來,點心也不吃了,若有所思道,“咱們去乾清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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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慶宮正院。

弘晏前腳出門,沒忘記遣人前來稟報。太子妃失笑,“元寶這孩子,風風火火的,什麼事兒這麼急?非要打攪他汗瑪法。”

話氣含着一絲嗔怪。

全嬤嬤湊趣道:“阿哥向來有自己的主意,您還擔心皇上訓他不成?要老奴說,不讀書怎麼都好。”

“這倒也是。”太子妃抿了口熱茶,秀麗端莊的圓臉盈盈含笑,散出柔潤容光,隨即放下茶盞,右手輕擱在小腹上,溫和道,“外頭冷,讓大格格二格格安睡即可,請安免了罷。”

“主子體恤,格格們自然感激。”大宮女茯苓笑着福了福身,出去傳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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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正在御書房批摺子。

得見弘晏,乾清宮馬上有人迎了出來,剛要張嘴通報,弘晏搖搖頭,食指往嘴邊豎了一豎,他們便心領神會,自覺地往兩邊退開。

把三喜臨門留在外頭,弘晏輕手輕腳溜了進去。

正欲掀開簾,便隱隱約約聽見皇上問大總管李德全:“胤禔可有怨懟?”

弘晏腳步一頓,屏住了呼吸。

方才皇上屏退了人,御書房伺候的唯有李德全一個。“這親阿瑪歷練兒子,”李德全萬分小心道,“……大貝勒自是明白皇上的苦心,哪會有怨懟。”

裏頭許久沒了動靜。

“是該歷練歷練,郡王這個爵位,不成!還有太子。省的以後……”忽然間,皇上哼了一聲,頓了半晌道,“……省的挪莊子裏去,赫舍里又要來尋朕了。”

未盡的話語消散在殿內,李德全磨着墨,冷汗都下來了。

挪莊子裏?皇上這話是何意?

太子爺不是宮中好好住着么?

弘晏的眼睛漸漸睜大,心中的猜測漸漸成型。

有些話不能細想,越想越是恐懼,李德全的手慢慢哆嗦起來。皇上擱下筆,淡淡地瞥他一眼,倏然間,簾外傳來細微的動靜。

御書房靜悄悄的,落針可聞。

皇上鷹目銳利,冷喝道:“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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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架空,勿考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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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世上最幸運的人是我,身為嫡長子,阿瑪做了皇帝,額娘做了皇后。

世上最不幸的人也是我,八歲生病“英年”早逝,福氣大,沒命享。

額娘夜垂淚,阿瑪伏案忙,庶弟敗家又荒唐;

叔伯心思重,虎視眈眈向帝王。

康熙四十三年八月,四貝勒府。

夢見未來的弘暉垂死病中驚坐起——

我還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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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穿嫡皇孫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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