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二葉亭鳴滿滿一倉庫的書,織田作之助完全沒有深究其來歷,即使作者與他同名同姓的書本處處透着不同尋常的意味,他也並不想去思考那究竟是碰巧與他同名,還是什麼平行時空裏另一個他的作品。

做人還是知道的少一點比較好,何況他就算刨根問底把二葉亭鳴這個人的一切弄得明明白白,又能怎麼樣呢?

織田作之助現在只想讀書,從書架上隨便抽一本,他就可以一字一句沉迷到不知白天黑夜,宛如掉進了米缸的老鼠。

於是二葉亭鳴直接給他了倉庫鑰匙。“你想來時盡可以隨便來,想要讀什麼書也盡可以隨便看,看完放回原來的位置就行。”他慷慨地承諾,“外面不會打擾這裏……我用了點小手段,不過要是離開的話路上還請小心些,晚上附近總是過分熱鬧了。”

織田作之助這次毫不猶豫地接過了鑰匙,“謝謝。那我就不客氣了。”

沒什麼好猶豫的——他都已經跳進了二葉亭鳴給他挖好的坑裏,還感覺不錯自己往裏填了幾鏟子土,沒必要再矯情猜疑浪費時間。

織田作之助心安理得地拿着鑰匙,開始頻繁造訪這間倉庫。他正處在辭職待業的狀態里,有大把大把的空閑可以自由揮霍,以至於時間長了二葉亭鳴都錯覺織田作之助才是倉庫駐紮定點NPC,不管什麼時候他來,這位都維持着差不多的姿勢,坐在燈下讀着這樣或那樣的書。

一開始二葉亭鳴只在倉庫里準備了最簡單的桌椅,後來每次過來,織田作之助都會自覺給這裏添上點新東西,從坐墊枱燈摘抄記錄的紙筆,到解決溫飽需求的睡袋泡麵電水壺——隨着秋意漸深天氣轉冷,他甚至添置上了一個被爐,在二葉亭鳴出現時不甚熱情地邀請他一起進來暖和暖和。

不到一個月的功夫,倉庫里佈置齊全的角落已經比那幢廢棄別墅更像織田作之助的安樂窩了,倉庫里的書帶給他前所未有的歸屬感,明明都是些他第一次見到的作品,卻如同他失而復得的珍寶那般。

以至於在這裏度過的夜晚,他睡得都要更加安寧一些。

二葉亭鳴對織田作之助賴在倉庫里當定點NPC的行為樂見其成。這沒什麼不好的,待得越是久這顆小甜菜就在他的菜園裏紮根扎得越深,讀的書越多汲取的養分越豐富,未來結出的果實也就會更加甜美。

雖然飢餓讓他難受得要命,但他不介意為了美味再多忍耐一些時間。

何況二葉亭鳴也不是只有織田作之助這一顆小甜菜做儲備糧。

……

“那位又來了哦。”

二葉亭鳴剛走進賭場的大門,蘭堂就聽見同事打趣的提醒。

其實不需要提醒他也已經注意到了二葉亭鳴的出現——那張漂亮的臉在一眾客人里實在引人注目,再加上這位憑着高超的賭技和過分的好運氣,沒多長時間便打下了不小的名氣。

二葉亭鳴第二次造訪這裏時,就被經理禮貌地請到了二樓會客室,蘭波不知道他們在房間裏談了些什麼,但是從那天開始,這位年輕的賭術高手接受了港口Mafia的雇傭,短短一個月踢翻了好幾家同行的場子,在橫濱的地下世界聲名鵲起。

當然,二葉亭鳴的身價也隨之翻了又翻,多出了不知道多少個零。

但除了僱主交代的“工作”外,二葉亭鳴只會時不時在蘭堂工作的這家小賭場出沒,意思意思地坐下摸幾張牌丟幾個籌碼,輸贏控制得剛好,不薅僱主家一根羊毛。

二葉亭鳴這麼一通操作,當然不是為了來這玩個寂寞的,他也從來沒有遮掩過自己的目的,目標明確得讓蘭堂想裝作不知道都不行。

假如蘭堂不是還有些價值可以挖掘的異能力者,他很可能已經被洗乾淨打包上床了——經理為此專門都找他聊了聊,暗示他給對方點甜頭嘗嘗,好把人在他們這一派勢力的船上綁住。

經理難得對蘭堂和顏悅色,可惜那張禿頂油膩的臉太過倒胃口,再怎麼擠出笑臉也只讓蘭堂就想把他的腦袋塞進馬桶里——蘭堂真的認真思考了這件事的可操作性並差點付諸實踐,若非空調呼呼吹出的暖風提醒他還不能失去這份工作。

橫濱這兩年的經濟狀況糟糕透頂,港口拉貨的苦力都要競爭上崗,加上他又黑戶又失憶的個人情況,丟了現在的飯碗,下個月他就要去睡公園的長椅了。

是糊弄糊弄年輕漂亮出手大方的“金主”,還是在橫濱陰冷刺骨的冬天為溫飽發愁?

蘭堂不知道以前的自己會怎麼選,但失憶后在橫濱街頭流浪的每一天都告訴他,對現實低頭不是什麼丟人的事情。

“晚上好。”蘭堂壓下心裏煩躁憤怒的情緒,扯扯嘴角向二葉亭鳴釋放了親近的信號。

“晚上好。”二葉亭鳴笑着應道,從侍者的托盤裏端了一杯果汁,在經理的眼皮子底下單獨要了一杯熱咖啡給蘭堂。

經理對這勾勾搭搭的行為視而不見,甚至鼓勵地給蘭堂擠眼睛,臉上的肉皺巴着活像眼睛抽筋。

於是蘭堂從善如流,光明正大地開始上班摸魚。加足了牛奶和糖的熱咖啡喝起來更像是甜飲料,蘭堂一邊小口抿着,一邊打量着二葉亭鳴。

平心而論,要是沒有經理橫插一杠子,光憑這張臉二葉亭鳴就已經在他心裏刷出了不錯的初始好感度——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明明眉眼的弧度冷淡敷衍,半分溫軟都吝嗇施捨,眼尾的淚痣卻只需隨着笑意一動,就給整張臉平添上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

活色生香。

如果蘭堂沒有困在一片空白的過去里找不到出口的話,他想自己或許會很樂意跟這位有點什麼發展也說不定。

畢竟誰不喜歡跟美人貼貼呢。

蘭堂慢慢地喝完了熱咖啡,聽着二葉亭鳴隨意拉扯的文學話題,突然說道:“我馬上就換班了。”

二葉亭鳴聞弦歌而知雅意,“附近有家餐廳的味道不錯,不知我是否有幸邀您共進晚餐?”

他微微低下頭做出邀請的姿勢,長長的睫毛垂着掩住了他眼裏的情緒,叫他臉上的笑意變得曖昧而難以捉摸起來。

蘭堂看着他看了一會,才慢吞吞地點了點頭。

不過說是附近的餐廳,其實也一路跨過了小半個橫濱,抵達時夜色已深,寒風撕扯着空氣,發出尖銳凄厲的聲響。蘭堂把臉埋在圍巾里,因為寒冷渾身散發著不愉快的情緒。

好在餐廳的法國廚師廚藝精湛,每道菜都美味可口,充分討好了蘭堂又冷又累麻木的知覺,挽回了一點印象分。

唔,還不錯。

蘭堂矜持地用刀叉切分着盤子裏的食物,他的刀叉使用得熟練——熟練到根本看不出他在此之前完全忘了該如何使用這些餐具,而剛醒過來時用筷子學了好幾天才不會掉下食物。

刀叉才是他熟悉的餐具。

……還有菜的味道,也很熟悉。

不管是眼睛看到的,鼻子聞到的,還是舌頭嘗到的,他感受到的一切告訴他,食物應該是這樣的才對。

在日本稀罕少見的法國菜,對他卻是刻入了骨血的“家的味道”。

蘭堂空蕩蕩的腦袋裏有什麼被這似曾相識的味道喚醒,他無法拼湊出任何有實際意義的畫面,但他本能地知道那是他過去的殘影。

甚至當主廚來到桌邊詢問他們就餐的感受時,他被這種感覺驅動着想要張口說些什麼,那些話呼之欲出又在喉嚨口堵住,卻不妨礙他知曉那是法語。

他的腦袋忘記了,他的身體還記得。

法國……自己跟法國有着很深的關聯。

發現一絲自己過去的重要線索令蘭堂的心情變得好起來,好到無時不刻冷冰冰的身體都因為心跳加快而溫暖了一些,二葉亭鳴那張本就不錯的臉也更加賞心悅目。

二葉亭鳴正跟他說著最近在讀的書,故事被他描述得精彩曲折,即使蘭堂此前對文學毫無興趣,也覺得可以讀一讀打發時間。

順便……找點共同語言。

“聽起來很有意思。”蘭堂說道,目光柔和地看着二葉亭鳴。

二葉亭鳴興緻勃勃,“那下次我帶給你。”

“好啊。”蘭堂答應着抽了張餐巾紙,在上面寫下自己的手機號——這個動作也給了他奇妙的熟悉感,彷彿他曾經收到過許多這樣寫着號碼的餐巾紙。

彷彿還有人對此發出了冷淡的嗤笑,那個人……

神經針扎一樣的疼痛打斷了蘭堂從過去偷溜出來的記憶片段,他揉了揉額角,記憶的空白轉瞬淹沒了那一抹似曾相識的藍色。

“你可以直接約我——下次。”蘭堂把餐巾紙折起,放在二葉亭鳴手心,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捏了下二葉亭鳴的指尖,動作曖昧得理所當然。

二葉亭鳴倒是意識到了,可惜就跟世界意識吐槽的那樣,書不懂人心,二葉亭鳴也沒能立刻領會這個動作代表的深層暗示——直到他把蘭堂送到家門口,被失憶的法國人親昵地抱住在臉頰左右貼貼,他才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若有所思。

“他是……想跟我睏覺嗎?”

最近在讀某位文豪名作的二葉亭鳴向世界意識發出了疑問。

世界意識輕輕嘆息,努力讓嘲諷的意味不要太過明顯。

祂用另一位文豪名作的名言回答了二葉亭鳴的問題。

【吃飯和借書,都是極其曖昧的兩件事。】

【一借一還,一請一去,情分就這麼結下了。】

你請人吃飯,在餐桌上談論文學,發表了“我讀了本有趣的書下次借給你”的言論,還深更半夜把人送到家門口……

講道理,對面這個法國人要不是失憶了,你現在應該已經洗刷乾淨躺在他床上了。

二葉亭鳴:“我雖然沒有證據,但我覺得你在瞎說。”

要按世界意識這個理論,現在窩在倉庫里的織田作之助豈不是救命之恩以身相許的節奏。

但誰都知道,織田作之助只是想看書罷了。

於是二葉亭鳴很快就不去糾結這個毛茸茸的小問題,只當是蘭堂一時手滑。

下一次跟蘭堂見面時,除了說好的那本小說,二葉亭鳴還額外給蘭堂帶了一本《蘭波詩集》。

沒別的意思,只是蘭堂跟蘭波的名字發音相似,還挺有緣分的,所以二葉亭鳴就順從自己的直覺挑了這一本——照顧到蘭堂可能看不懂法語,他挑的還是帝國圖書館那位中原中也精心翻譯的日譯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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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飯和借書,都是極其曖昧的兩件事。一借一還,一請一去,情分就這麼結下了。——錢鍾書《圍城》

二葉亭鳴:真的嗎,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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