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1.
我第一眼就看上了陸晏的二哥哥陸攸。
那時候我才不過十二歲,隨着我家老頭子忠武將軍沈涼剛從鹿城回長安城沒幾天,整日裏在家裏無所事事,嚷嚷着要回鹿城。
可是老頭子嫌我常年在鹿城跟一幫大老爺們廝混在一起,說話走路半點兒沒有貴女的模樣,以後還怎麼嫁人,硬是叫我在家學學禮儀。
我嗤之以鼻,開什麼玩笑,現在嫌我我像個女子,早幹嘛去了。
我兩歲的時候便與哥哥一起被他帶到鹿城那鳥不拉屎的地方,一直待到十二歲。臉皮被鹿城的風沙都給磨得粗糲,骨子裏的血液流出來都帶着鹿城常年風沙吹來的味兒,現如今想要矯正,早就來不及了。
還好老頭子實在太忙,說了三五次之後見我左耳朵出有耳朵進,也就由着我去,只是囑咐我收起自己的野性,不要惹是生非。
我表面應和,心中卻想,若是旁人不來欺負我,我自然是不會欺負旁人,若是旁人先動的手,那可不關我的事兒。畢竟站在那兒被人打,那可不是我沈靖的作風。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才是我自幼學會的道理。
因為我一直在偏遠貧窮的鹿城長大,從會說話起,手裏的玩具都是沾過血的兵器,初回長安,自然是對長安城的一切都感到新奇有趣,成日在長安城內買買買,恨不得將長安城搬回我府里去。
這一日我出門逛街街,在一間古玩鋪子淘到一串銀色的小鈴鐺。那鈴鐺十分小巧別緻,中間串了一粒翠玉色的翡翠珠子,刻了一串我看不懂的銘文。東西其實比起皇宮裏的賞賜並不十分名貴,但是勝在有趣兒,只要輕輕一晃,裏面的鈴鐺聲串聯在一起,清脆好聽。
我玩的有些入了迷,一不小心撞在了一面牆上,撞得頭疼。
我抬頭一看,竟然看見三個滿臉橫肉的人堵在面前。
“小妹妹,不如把你手中的鈴鐺給哥哥們玩玩,如何?”
見他們眼神直勾勾的看着手中的鈴鐺,我突然就悟了。
喲,這是碰見打劫的了。
刺激啊!
要知道我回來已經半月有餘了,很久沒有人跟我過招,早就手癢的厲害,乍一見眼前這三個打劫的,激動壞了。
我笑眯眯的看着面前的三個人,只覺得自己的笑容親切又和藹,舉着手裏的鈴鐺在他們面前晃了晃,“想要嗎?”
他們的眼神隨着我手裏的鈴鐺晃了晃,其中一個個子最高的忙不迭的點頭,“想要想要,哥哥們就是借來玩一玩,一會兒就還你。”
他說著一把搶走了我手中的銀鈴鐺。
一個鈴鐺而已,不是什麼值錢的玩意兒,但是有架可打,真是讓人愉悅的狠。
我興奮的磨搓着手掌,心想,這可不是我主動招惹是非,是別人先動的手。
我正要動手,突然背後有人一把將我拉至身後,聲音清亮正直,“光天化日之子欺負一個柔弱小姑娘,成何體統!”
我驟然被人拉了一把,心中不爽快,只覺得他擋了我要揍人的道。只是他聲音好聽,帶着少年的爽朗,與西北鹿城那些粗糲的嗓音完全不同。
“柔弱?不會說的是我吧?”
我心中實在好奇,連打人的性質缺失了些,抬頭一看,只見一個個子極高,生的眉目俊朗人的少年一臉正氣的看着眼前的三個流氓,將我護在身後。
那是我與陸攸的初見。
也不知是因為陸攸那張太過於白皙好看的臉龐,還是我這個土包子見識的少,總之就是被迷住了,以至於後來再見到長安城第一美少年陸晏的時候,都覺得不如陸攸好看。
這大抵就是傳說中的情人眼裏出西施的緣故。
只可惜,那時陸攸並不是我的情人。我不過是一個在外人眼裏乳臭未乾,需要保護的柔弱小妹妹,就連英雄救美都牽強的很。
而已是半大英雄的陸攸這時回頭看我,微微蹙眉,“小妹妹,你沒事吧?”
我一臉獃滯的點點頭,由着他將鈴鐺塞到我手裏,溫柔的摸摸我的頭。
我自幼在鹿城長大,從小到大從來都是我護着別人的份,就連我那個身體一向柔弱的哥哥,也需要我好好庇護,何曾被人這樣護着過。
人嘛,總是對自己不曾擁有過的東西動心,以至於這麼簡單的一句話,我心心念念了許多年。
直到十五歲的某一個星辰漫天的晚上,我守營時枕着手臂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繁星發獃的時候才想明白,原本,我之所以對那個少年念念不忘,是因為喜歡。
我倏地一下起身,激動的不得了:我沈靖居然也有喜歡的人了!
我在軍營里待了十幾年,自幼熏陶的都是糙老爺們的直來直去,黃段子都聽的津津有味,渾然不知嬌羞為何物,心裏美滋滋的,恨不得廣而告之。
於是後來當老頭子說要帶我回長安說親的時候,立馬應下,耳朵里只聽見“回長安”三個字,將“說親”二字撇得乾乾淨淨。
我當即決定,我要立刻回長安城找陸攸,我要問一問他,還記不記得當年那個被人搶了鈴鐺的小姑娘。
我懷着這種激動的心情回了長安城,心裏面準備了一籮筐的話,一路上翻來覆去的琢磨,究竟要怎樣才能理所應該的出現在他面前,要如何得體的向他表明自己的心意。
我盤算的好極了,就連第一次見面說什麼話,做什麼表情都想的好好的,甚至,為了這次相見,我還特地叫人給我做了幾身新衣裳。
只是,我什麼都想到了,唯一沒有想到的是陸攸定親了。
我當時整個人都傻掉了。整個人渾渾噩噩在家呆了好幾天,怎麼也沒想明白,我怎麼就回來晚了,讓旁人捷足先登,心裏悔得腸子都青了。
我不甘心,一個人跑去當時長安城裏酒水最出名的明月樓里喝悶酒,這一喝,就喝出了大事。
我跟人打架了。
也不知怎麼就跑出來一堆紈絝子弟,非說我佔了他們的位置,讓我趕緊滾蛋。
他娘的,老子當年十三歲上陣殺敵的時候,你們還不知道躲在哪兒吃奶,如今竟然敢招惹你沈爺,嚇了你的狗眼!
老子如今心上人都沒了,就連出來吃個酒還非得給我找不自在。我醉醺醺的看着眼前幾個錦衣華服的紈絝子弟,噴洒着酒氣,“這桌子上寫你們名字了?”
其中一個月白色瘦高個跟個竹竿似的少年怒道:“怎麼說話呢,知道咱們是誰嗎?”
我正想找個人出出氣,十分不屑的瞥了他們一眼,“毛都沒長齊的東西,在你沈爺面前胡咧咧!”
果然,我話音一落,另外幾個便將我團團圍了起來。其中一個生的十極為漂亮,穿的騷氣又招搖的少年則坐在一旁的桌子上,渾沒把我放在眼裏,“待會兒下手注意些,別把人打死了,我可罩不住你們!”
“打個架廢話真多!”我抬腿就將堵在面前的一個略微肥胖些的少年一腳踹到一邊去,其餘的見狀嗷嗷大叫撲了上去。
我這個人,一喝醉酒下起手來沒輕沒重,一會兒的功夫地上躺了一地哀嚎的人。
“還有人嗎?”我冷冷看着眼前漂亮招搖的少年,一副還沒有打夠的模樣。
那少年一雙漂亮的眼睛難以置信的看着我,正要動手,只見,樓梯口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錦衣華服的年輕男子,他掃了一眼地上給的狼藉,皺眉:“阿晏,你又胡鬧。”
那漂亮少年回頭一看,連忙收起了自己的拳頭,笑嘻嘻上前,“二哥哥,你怎麼來了,我們正跟這個小兄弟切磋呢,你說是不是啊?”
他說完,沖我使了個眼神。可我眼裏壓根看不見他,直愣愣的看着那長相俊朗的男子,臉一下子就熱了,眼前的人不是陸攸是誰?
距離第一次遇見他已經過去了三年,也不知他還記不記得我。
陸攸走上前去,看了看我,道:“小郎君,你沒事吧?”
2.
這是我與陸攸的第二次見面,我卻不合時宜的想起了我家老頭子的至理名言:看上了就搶,管他娘的。
我家老頭子沈涼是個粗人,一生除了打仗以外,最大的愛好就是我娘跟酒。只是可惜,我娘去的早,他做了半輩子的鰥夫,以至於我一個好好的姑娘家被養成了這個模樣,被自己喜歡的人直接當成了爺們。
我一向覺得我家老頭子說的話糙理不糙,所以我看見陸攸之後最直觀的想法就是,這個男人我要搶過來,管他娘的!
為了接近陸攸,我藉著自己遠在鹿城哥哥的名號,憑着雌雄難辨的外形,千杯不醉的酒量,以及打架時那張誓不罷休的勁頭,很快混入陸晏為首的紈絝子弟的內部,與他們成日裏廝混。
慢慢地,我憑着與陸晏日漸深厚的兄弟情誼,成功的打進了靖國公府的內部,然後開始找各種理由往靖國公府里跑,一步一步的接近陸攸。
我覺得當時的自己已經瘋魔了。我不知到底喜歡陸攸哪裏,也不知道他哪裏好,可人就是這樣,喜歡就是喜歡了,他的優點,他的缺點……
我甚至覺得陸攸除了不愛說話以外,簡直就是個沒有缺點的人。
他品性端方,他從不熱衷於風月,他待朋友親和。
他能有什麼缺點呢?
也許是有的,他唯一的缺點就是不喜歡我。
可仔細一想,這也不能怪陸攸,誰會喜歡一個男人呢,還是自家弟弟的好兄弟,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
更何況,陸攸已經定了親。
陸晏是怎麼說他的未婚妻的?
“那是一個極其溫柔的姑娘,笑起來的樣子很可愛,我二哥哥最喜歡那樣的姑娘。”
我聽了心裏很酸,還偷偷的跑去看過。
如陸晏所說,那真是一個極其溫柔的小姑娘,長得天真無害,懷裏抱着一隻雪白的小兔子,笑起來柔柔弱弱,惹人憐愛。
我看過之後心裏更酸了。
除非重新投胎,不然就是我就是把我這一身皮扒下來重鑄,也不可能會有這種溫柔無害的模樣。
我的哥哥時常說我是鹿城後山理的野狼,骨子裏透着野性。我能夠一拳打死一頭野豬,可是我佈滿繭子用來握刀劍的手卻抱不了那隻小兔子。
我怕不小心把它掐死。
我看完小姑娘的當天晚上跑去找陸攸了。
那時候我們已經很熟悉了。他將我當成陸晏最好的兄弟,不僅如此,連他母親都喜歡我,所以,他看到我時也是開心,道:“阿晏今日出去了,並不在府中。”
我自然知道陸晏不在府中。他一顆心都掛在忠義侯家那個生的艷絕長安的大姑娘身上,已經好久沒空搭理我們這群狐朋狗友了。
他不知道我每次來府里找陸晏玩,實際上不過是想看看他。
我看着那張風神俊朗的臉,就覺得自己的心思齷齪的很,為了得到他,不惜欺騙陸家一家的人。
“這麼不巧,我前日得了一壇好酒,今日腹中酒蟲不安,須得找人吃兩杯解解饞,沒想到晏哥出去了,真是可惜,據說,是二十多年的女兒紅……”
說這話的時候,我忍不住想,父親為我埋在地窖里的女兒紅,才不知幾時才能拿出來。
如我所料,陸攸的眼神微微有些閃動,有些意動。這段時日我將他了解的透徹,他旁的愛好沒有,唯獨愛酒。
我趁熱打鐵,“反正今日閑着也是閑着,不若二哥哥與我同去,也免得辜負了這酒。”
我知道他不會拒絕,方才進來的時候我就已經向他身旁的小廝打聽好了,他今日無事,並無出門的打算。
果然,陸攸點點頭,“如此也好。”
我既不想去陸晏家裏,又不可能去自己家喝酒,酒樓又吵鬧,於是乎,將位置定在了平康坊。那裏只要錢出的夠多,你想要怎樣安靜的去處都有。
陸攸原本不想去平康坊,他一向不喜歡這種風月場,可架不住我實在太熱情,只得跟着去了。
我其實沒有旁的意思,今晚之所以將陸攸叫道這裏來,就是想問問,他到底喜不喜歡那小兔子一樣可愛柔弱的小姑娘,若是真喜歡,我就收了這份心回鹿城。
陸攸不知我布了這麼一個小小的局,他一掀開桌子上那壇酒,聞着香味眼睛都直了,直道:“好酒。”
酒當然好,那是我不知跑了多少趟城東酒鋪,斥了巨資,嘴皮子都磨破了才從老闆娘手裏求了這壇貨真價實的二十年多年的女兒紅。
俏麗的老闆娘將這壇酒給我的時候,十分不舍的撫摸着酒罈子,幽幽嘆道:“這是我阿耶在我出生時為我準備的出嫁酒,只是可惜了,便宜你小子了!”
我為了不辜負老闆娘父親對女兒濃醇的愛意,決定好好的拿這罈子酒來成全我自己。
酒桌上我拉着陸攸東拉西扯,酒一杯又一杯的往肚子灌,幾次看着他想要開口,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眼睛都有些澀意。
陸攸興許是看出點什麼了,一把將酒杯從我手裏奪過來,皺眉,“你怎麼了,可是有心事?這麼好的酒被你這麼喝,都糟蹋了。”
你瞧瞧,他倒是心疼酒多過我。我看着那張臉,心說當然有,我最大的心事可不就是你?
可話到了嘴邊,卻成了旁的話。
“二哥哥喜歡趙御史家的千金嗎?”
陸攸的臉也不知是不是被酒意醺的,微微有些紅,垂下眼睫,十分惆悵,“你怎麼好端端問起這個來?”
我覺得他害羞了,心裏的酸意濃烈的將自己給淹沒了,“我覺得那趙家姑娘甚好,若是二哥哥喜歡,何不早些娶回來?”
陸攸看着我沒有說話。
我總覺得好像是被他看透了似的,有些緊張,故作輕鬆的笑,“二哥哥與我還有什麼不好說的,我前兩日撞見了那趙家姑娘,人生的好看,性子也好,與二哥哥極為相配。”
“是嗎?”陸攸嘆息,“那真是可惜了。”
我心裏咯噔一下,“可惜什麼?”
陸攸將方才從我手中搶來的酒一飲而盡,“我與她已經解除毀約。”
“為何?”我詫異。我怎麼不知道。不過仔細一想,這麼私隱的事兒自然是不可對人言。
他輕輕嘆氣,瞥了我一眼,“趙家姑娘心有所屬,是某配不上她。”
我一聽就火了,“噌地”站起,一臉憤恨,“我找她去!”
我瞧上的人,居然被人退了婚,簡直是豈有此理!
陸攸一把拉住我。
我低頭看了一眼他寬厚的手掌,一時挪不動步,若是他願意這樣一直牽着我,該多好。
陸攸這時好像已經有些醉了,手沒有鬆開也就罷了,居然在我的手腕上輕輕摩挲了一下,仰頭看着我,眼神有些濕潤:“這樣不好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