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四十六 君恩
皇帝拈起了桌上的筆,低頭在一份摺子上批了“朕已閱,交司禮監去辦”幾個字,這才抬起頭來。
“皇后和朕提起此事時,朕也是驚詫莫名。錢閣老為國操勞,又親領禮部,向來極有分寸,敦王妃也不是無理取鬧之人,這中間,定是有什麼誤會。”
錢敏中一雙渾濁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又跪了下去叩首道:“陛下能體諒臣的難處,老臣感愧莫名!”
“朕聽皇后說,禮部送到敦王府上的那幾個丫頭姿容秀麗,兼着知書達禮,足見禮部對敦王的用心,想是是敦王妃年紀無知,這才誤解了禮部的好意。”
皇帝如此說,錢敏中心下更是輕鬆,當下連連和皇帝謝恩。
待錢敏中站了起來,皇帝看向了他,滿面笑容。
“對了,你送過去的一個丫頭,自稱是顧夢龍的女兒,說是曾到過你的府上。這個顧夢龍,朕倒是有些印象,他似乎是先帝時的狀元,還和你是一榜同年吧?”
聽到“顧夢龍”的名字,錢敏中渾濁的眼睛陡然間清明了起來。
這個曾讓他焦慮失神的人,當年年少得志,在朝中是極其亮眼的存在。
今上繼位之後,將那些顯赫的世家都推在一邊,一力扶植自己的親信。
而身世清白、素有才名的的顧夢龍就入了皇帝的眼,一路青雲直上,短短五年之內,從翰林院編修升到了禮部侍郎的位置。
因和先帝時的首輔顧應泰同姓,名義上顧夢龍算是顧應泰遠枝的同宗子弟。不少顧應泰的門生顧念着提拔之恩,哪怕是今上繼位,也有人願意給顧夢龍一些便利。
藉著皇帝的扶植,又有上上下下的照拂,短短几年間,顧夢龍便平步青雲,不僅在朝事上壓過錢敏中一頭,還和他爭過禮部尚書的位子。
然而區區的顧夢龍畢竟只是普通的平民出身,不能和江南世家大族錢家相提並論,數次較量之後,最終是錢敏中和他的人笑到了最後。
當然,顧夢龍這個沒什麼大背景的官員,並不是他們的最終目的。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顧夢龍的倒台,只是一個引子而已,以錢敏中為首的世家大族,目的並不在顧夢龍身上。
其後數次權力紛爭,才逐漸形成了今日的朝局。
時過境遷,對錢敏中而言,顧夢龍這個名字早就沒什麼特別的。
畢竟早在九年前,昔日的政敵已是家破人亡。
顧夢龍的女兒在教坊司里苟活,兒子還在邊境受着風沙之苦,而顧夢龍本人,業已化作了一抔黃土,再沒有翻身的餘地。
可在九年之後,這個名字再由皇帝的口中說了出來,那意義可就大不相同。
作為兩代老臣,錢敏中自認為,對當今的這位皇帝的脾氣了解一二。
錢敏中知道,皇帝一向對他有成見,如今雖是給了他首輔的位子,不過是形勢所迫,不得不用而已。
一旦有了合適的人選,那他還是要給其他人退位讓賢。
錢敏中心底掠過一絲不滿,抬眸看向皇帝,想從皇帝的臉上看出些端倪。
皇帝臉上的笑容沒有變,“錢閣老,當年朕年輕氣盛,做了不少錯事,如今想來,心中甚是後悔。你說,朕對顧夢龍的處罰是不是重了一些,朝中對朕可有怨言?”
“君恩如山,臣等一死不足以報答萬一,安敢有怨言?”
“看看,到底還是有的。”.五.
皇帝站起了身,踱到了錢敏中的身側,笑着說道:“今日就你我君臣二人,你也不用太多繁文縟節,和朕說說心裏話。”
皇帝說完,抬起頭看向了殿外,眼神里滿滿的寒意。
今年京城的冬天來的格外的早,不過是十月底,已然降下了第一場雪。
天空中白茫茫的一片,紛紛揚揚飄灑在地。
雪催寒意,京中的大街小巷裏杳無人煙,連那些乞兒也都尋了避風的去處。
西城的尚書府里,卻是格外的熱鬧,花廳里坐了十數位身着便服的官員。
和廳外北風呼嘯的情形不同,廳內溫暖如春,夾雜着幾句互相問候的聲音,一副其樂融融的場景。
東次間和花廳之間,原本隔了一架屏風,這時已經撤了下去,錢敏中端坐在東次間的暖榻上,眼神卻停留在花廳一角的博古架上怔怔出神。
花廳里放着一個銅爐,裏面炭火燒的正旺,間或發出“噼啪”的爆裂聲。
不知什麼時候起,問候聲漸消,花廳里歸於寧靜。錢敏中這才恍過神來,他扶着椅背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朝着花廳里說道:“不服老不行啊,自從五十歲之後,老夫這身子就各種毛病,這不,一到陰冷天氣,就渾身不自在,教各位賢契見笑了。”
一個胖胖的中年人站起身來,朝着錢敏中拱手行了一禮,“恩師這是為君解憂,積勞成疾。學生認識一個江南的神醫,最擅疑難雜症,若是恩師方便,學生這就請他過來為恩師診治。”
“罷了!”
錢敏中揮了揮手,嘆道:“子曰,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老夫活了這麼多年,也算是悟出些道理。生老病死,時至則行,時候到了,便是大羅神仙下凡,也無計可施。”
“恩師說的是。”
中年人又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這才坐了回去,只聽錢敏中悠悠說道:“人老了,有些事啊,難免就想的多了一些。今日你們冒着風雪來探望老夫,足見心意,左右無事,就陪着老夫說說話吧。”
花廳里的諸人皆是笑着應話,只有方才說話的中年男人一臉嚴肅,又朝錢敏中拱手行了一禮,“請恩師教誨。”
錢敏中捋起花白的鬍鬚,笑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想必你們也都聽說了,幾個月前,敦王殿下封藩時,老夫吩咐人以禮部的名義,給敦王府送過去幾個丫頭。本只是想着以防萬一,沒打算她們有什麼大用。萬萬沒想到,敦王妃竟揪着這個由頭,去皇後娘娘那裏哭訴,把老夫給告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