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嘉慶十三年,陽光普照下的任囂城魅力十足。
春風吹拂,沙面島上多了一攤輪廓模糊的影子——那是一個“紅毛鬼”抱着一隻豬在發獃。他們均張大了嘴,驚得暫時說不出話。見多識廣的任囂城百姓們對番鬼佬早就見怪不怪了。
“咳,這位紅毛先生,麻煩你借一借。”
推着小貨車的老頭兒只匆匆地瞥了一眼梵高的紅辮子,眼裏掠過一道輕微得不能再輕的小訝異——後腦勺拖一根長辮子的番鬼佬還是第一次見吶。
“喂,說你呢。借一借,好讓老人家過馬路。”
荷蘭豬一躍跳上梵高的肩膀,抓住他的一隻耳朵,敲擊他的頭頂,給足了提示。
“咳咳,這年頭,連老鼠都能開口說話了。”
老頭兒又匆匆地瞥了一眼荷蘭豬,認定這是一隻肥胖的老鼠,搖一搖頭,推着他心愛的小貨車順順噹噹地過了馬路對面。
“喂,這老頭,你說誰是老鼠呢。看清楚啦,我是一隻豬。”
荷蘭豬憤憤地大聲糾正,不由得扯了一把梵高的耳朵。本以為梵高至少會略表不滿,畢竟,扯一下耳朵,終究還是有一點丁兒疼痛感的嘛。然而,這一次荷蘭豬猜錯了。人家梵高根本就沒在意被扯一扯耳朵這等芝麻綠豆般的小事。
“哇,同文行的門口有好多人在排長隊呀。”
梵高的藍眼睛裏閃爍着一絲喜悅,情不自禁地把手繞到自己的腦後,小心翼翼地摸了一把新長出來的長辮子,“而且,他們跟我一樣,都是有辮子的。”
“喂,想在大清國混下去靠的可不只是一條長辮子。”
跟在梵高後面的荷蘭豬下意識地也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怎麼還是空蕩蕩的?她狠狠地瞪了一眼梵高的辮子——這一束紅棕色的物件油光發亮,在陽光下顯得既俗氣又招搖。
“幼稚、無知。”
這話從荷蘭豬的嘴裏爆出,酸溜溜的。
“羨慕了吧?沒有辮子的小可憐。”
梵高意氣風發,這條一夜之間長出來的長辮子彷彿給了他無窮的力量,他覺得自己的美好人生才剛剛拉開序幕——好戲還在後頭呢。
“嗯哼,你現在才十八歲耶,年青人要以事業為重,好好當你的傳教士吧。”
說話間,荷蘭豬發現梵高的視線不知何時開始,已經從同文行的金漆牌匾迅速轉移到迎面而來的一個婀娜多姿的東方美女的胸脯上。
按照大清國人的審美標準,這位美女的確不“美”;然而,對於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親眼目睹一個活生生的東方女性的梵高來說,她的確夠“美”的了。那美女呈現出被梵高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的羞澀狀,心中卻忍不住噗噗狂喜,真想不到今天出門前只不過輕輕地往臉蛋上抹了那麼一層薄薄的粉,竟然起到了這麼好的效果。她暗下決心:明天多抹一點。不由得自信倍增,加大了臀部扭擺的幅度,放緩了腳步,她想讓梵高多欣賞她一點時間。畢竟,這樣的機會來之不易呀——十七年來還是第一次有男人注意到自己的美貌。
然而,當他們的距離縮短至約莫一米時,美女才不得不面對殘酷的事實——梵高欣賞的並非她的臉而是她的胸,這不僅否定了她的判斷,侮辱了她的智慧,還摧毀了她初步建立起來的一丁點兒自信。
“色、色、色狼啊。救、救命啊。”
美女頓時惱羞成怒,當街尖叫起來。
不得了,這裏可是任囂城——國際大都會耶,被她這麼一吼,梵高豈不是有口難辯,西方傳教士的名聲會否因此遺臭萬年吶……荷蘭豬不敢再往下想,無需猶豫了,她充滿正義地飛身撲向美女,不偏不倚,正好跌落在兩團軟綿綿的圓球之間。
“那就,辛苦你了。”
梵高感激地丟下一句話,吐一吐舌頭,飛快地逃離了現場,朝同文行跑過去。
八卦的人們圍聚過來,左顧右盼,愣是沒有找着什麼色狼,只看見一幅人與動物和諧相處的溫馨畫面。美女發覺形勢不對,立即收了聲,想甩掉這隻趴在胸前的熱乎乎的小東西。然而,荷蘭豬眯着小眼睛,表情安詳,一心一意地感受着被擁抱的時刻,她把自己的小身體深深地陷入了倆圓球的夾縫中。
美女尷尬地朝各位點頭致意,抱着荷蘭豬一扭一擺地走出了人群。大家覺得沒戲看,呼啦就散了。
“該死的小東西,還不快點下來。你再不下來,我就把你扔到香江去。”
美女來到江邊,見四周無人,用力捏了一把荷蘭豬的小屁股,厲聲威脅。
“哎喲,痛死我了。”
荷蘭豬倒不是怕了這香江水,而是她敏銳地察覺到,最近她對一切的叫做“水”的物體產生了極大的排斥。無怨無悔地跟着梵高乘坐木帆船,在海上漂浮了三個多月,抵受孤獨的煎熬,歷盡生死的磨難,才來到了這個傳說中遍地黃金的東方國家。如今,她是真的想上岸了,一刻都不願意浪費在水上了。
“你、你、你剛才開口說話了?!”
美女嚇得花容失色,雙腳一軟,身子前後搖晃,差點兒失足落水。
“開口說話算什麼?這年頭,什麼事兒沒有?”
荷蘭豬把鼻子埋入緊迫的夾縫之中,留戀地吸完最後一口,抖擻精神一躍跳到地上,飛快地朝同文行奔去。
美女受驚過度,飛快地跑回了家,短時間內怕是不敢輕易出門了。
同文行的門口,擺着一張結實的大方桌。瞧這人頭洶湧的大場面,看似有好事發生。
“大家不要急,一個接一個,排好隊辦手續就行了。同文行的大門始終為大家敞開的。”
阿四細細地抿了一口茶,普洱茶香中暗藏着一縷菊花的淡淡香味,這使他有了一秒鐘走神的理由。
“這裏頭還有番鬼佬呢。這年頭,番鬼佬都來搶本地人的飯碗啦。”
站在一旁的阿三,搖頭晃腦地扇着扇子,望着彎彎曲曲的隊伍感嘆道。
阿四一聽,放下瓷杯,站起身,一眼就發現了一個身穿中式長衫,藍眼睛,勾鼻子,紅棕色頭髮的紅毛鬼——正焦急地用袖子擦拭額頭的汗珠子。是的,此人正是梵高。
“那啥,排在最後的那個紅、紅……”
想說“紅毛鬼”對吧,這是他們私底下對荷蘭國人的稱呼,無他,顧名思義——“紅毛鬼”都長着一頭紅頭髮。這個形象的稱呼平時閑聊時說個一千八百遍都不覺得有何不妥;然而,此時,阿四總覺得當面直呼其“紅毛鬼”似乎真有那麼一丁點兒莫名的不妥之處。
“長着紅辮子的那位藍眼睛的先生,請到前面來。”
啪,阿三把摺扇合起來,微微一笑,很快便接過阿四的話。
阿四望了阿三一眼,甚是滿意,兩人都含笑不語了。這年頭,注意一下國際形象的確是很有必要的。
待荷蘭豬飛身趕到時,梵高已經顫抖着捏着一根毛筆,在紙上畫了一隻龜。就差最後一步——蓋手印了。
“請稍等,還有我,還有我呢。”
荷蘭豬一躍跳上桌面,抬起腳丫,堅定地一腳踩在那盤紅色的印泥上。當紅色的汁液漫過了腳背,她聽見了自己的心兒勇敢地砰砰響。
“怎麼,這位小朋友也要加入么?”
還真是有趣,沒見過簽賣身契還如此興奮的。阿四幫荷蘭豬將腳丫從印泥中拔了出來,荷蘭豬迫不及待地在梵高畫的那隻龜上面狠狠地踩了一腳。
這事,這就算辦成了。微風輕撫這一張薄薄的契約書,神聖的簽名欄處,梵高畫的龜與荷蘭豬踩的紅色腳印配合得天衣無縫。
“那麼,我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潘老爺呢?”
梵高沒有想到,僅一個白天功夫,申請拜見潘老爺的隊伍就已經排得這麼長了,再看堆在桌面上的預約時間表足有一尺高。
“今晚九點,江邊碼頭集合。少帶點行李。”
阿三展開扇子,吩咐賬房先生給梵高一些銀子,“下一個。”
十三行的大老闆果然氣度不凡,還沒見面,就派錢了。梵高拿了銀子,正要離去。
“喂,你鬼鬼祟祟的,手裏藏了什麼呢?是不是少給了兩個銀子,是不是?”
荷蘭豬指着賬房先生,嚴厲地指出他的那些,見不得人的,檯面下的所作所為。
如刀劍般鋒利的群眾的目光,齊刷刷地擊落在賬房先生那張厚臉皮上。賬房先生微微紅了紅臉,躲藏在老花鏡片后的眼珠子悄悄一轉,他及時轉變了態度,笑容可掬地將剛才暗藏在衣袖內的兩個銀子乖乖地交了出來。
“這年頭,連老鼠都能開口講話了。”
不服氣的賬房先生被荷蘭豬弄得顏面盡失,憋了一肚子的氣,把銀子放到枱面上時,忍不住嘀哩咕嚕地嘮叨。
“喂,你說誰是老鼠?你看清楚啦,我可是一隻豬。”
荷蘭豬死死地抱着努力爭取回來的兩個銀子,一躍跳入梵高的懷裏。掉轉頭,呲着牙,憤憤不平地糾正。
眾人望着這一隻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小爪子的——豬,原先的暗暗偷笑終於爆發成一發不可收拾的捧腹大笑。
“再多賞這豬兩個銀子。”
如此開懷一笑,猶如吹起了一陣清涼的風。阿四心情就如天空裏的雲團,逐一舒散開了。他將杯中的茶一飲而盡,高聲吩咐賬房先生。老先生微笑着照辦。
梵高抱着荷蘭豬歡歡喜喜地離開了同文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