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終章
明源二十八年夏末,皇三子瑞王造反被正法,皇二子慶王在誅逆過程中謀殺先帝被就地誅殺,史稱“雙王之變”。
“雙王之變”后,晉元帝拼着最後一口氣立下遺詔,傳位於寧郡王謝知晏,此詔一出,滿朝嘩然。
而更令人嘩然的是,在新君繼位的前一天,寧郡王竟下令禪位於其兄謝昱,而後便不見了蹤影。
江山旁落他姓,朝中自然有人不服,尤其是以安王為首的皇室宗親,盡皆質疑起了新君詔令的真實性,朝堂上一時為此事吵得不可開交。
但吵歸吵,爭歸爭,在絕對的武力面前,安王等人到底掀不起什麼風浪,最後不得不咬牙接受了現實。
……
是夜,金水河,某隻不太起眼的烏篷船上。
沈宜歡一邊剝着手裏的瓜子,一邊漫不經心地發問:“你真不打算留在京都啊?”
“不了。”謝知晏搖頭,語調難得有些輕鬆。
沈宜歡聞言就嘆了口氣:“可惜了。”
可惜了,他分明差一點就得到想要的一切了,可是現在他居然將唾手可得的東西悉數放棄了,可見人的心思確實是極複雜的東西。
謝知晏當然知道沈宜歡在可惜些什麼,但他卻沒解釋什麼,反而低頭輕啜了一口杯中的清酒。
二人都沒再開口,一時只余船劃過水面的淡淡波聲,夜風略過烏篷船的“沙沙”聲。
晚風靜謐,夜色撩人,船中二人各自想着心事,氣氛竟奇異地和諧起來。
不知又過了多久,謝知晏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問:“今後你可有什麼打算?”
猛然被問及今後的打算,沈宜歡愣了愣,許久才道:“其實我還沒來得及想這個問題。可能會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吧,比如經營好我的酒店?或者寫一個屬於自己的故事?嗐,誰知道呢,反正總有事做就是了!”
沈宜歡這話聽着挺像搪塞的,但謝知晏卻沒深究,也沒追問,只點頭道:“有事做便好。”
說罷這話,他又仰頭喝了一口酒。
兩人好似突然就沒了話說。
沈宜歡見狀猶豫了片刻,到底還是將心中的話說了出來。
“謝知晏,我大概也要離開了。”
她這話說得沒頭沒腦,謝知晏聽后很明顯地怔了一下:“離開?你剛剛不還說要好好經營……”
話說到一半,他恍然想起沈宜歡的來歷,剩下的話就這麼被卡在了喉嚨口,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了。
見他已經猜到了,沈宜歡心裏的石頭反而落了下去,笑着道:“謝知晏,這些日子謝謝你啦,雖然我知道你救我、幫我並不是因為我這個人,但此番能夠認識你,我還是覺得很幸運。”
這是告別的話,謝知晏聽出來了。
她應該是真的要走了,而且還是那種,上天入地,尋無此人打離開。
這一刻,謝知晏忽然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原本以為要離開的只有他,卻沒想到,原來他們誰都不會留下。
謝知晏忽然有些悵然,但他向來是個內斂的人,縱使心中有千言萬語,也終是說不出多餘的一個字。
短暫的沉默過後,他說:“以後再寫故事的時候帶點兒腦子,別又創造出一堆怨靈出來。”
這話要是放在平時,沈宜歡定然是要生氣的,但或許是這次異世的經歷讓她成長了,也或許是離別在即,人會下意識變得寬容,總之她這次不僅沒有生氣,還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好。”
沈宜歡忽然變得這麼聽話,謝知晏一時還挺不適應的,但他沒有辦法表達出自己的這份不適,便只能低着頭繼續喝酒。
看着面前沉默不語的謝知晏,沈宜歡心裏忽然有些難受,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麼,可話到嘴邊還是被她咽了回去。
此時此刻,她無論說什麼都不太合適,也不能說,於是她也只能端起手邊的茶盞,以假裝喝水的方式來驅趕眼前的尷尬。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直到水面漸漸升起一層薄霧,謝知晏這才仿若被驚醒一般,喃喃道:“不知不覺天都快亮了。”
“是啊,也不知道這金水河的日出好不好看。”沈宜歡笑着接話道。
這些話本是隨口一說,但謝知晏聽后卻忽然轉過頭來,目光灼灼地望着她:“你想看看嗎?在你離開之前。”
沈宜歡其實並沒有那麼想看日出,但此情此景,聽着這樣的話,看着眼前的他,她的心臟還是不可自抑地漏跳了一拍,於是那拒絕的話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了。
“也好。”沈宜歡道,“反正這會兒回去和天亮之後再回去也沒差什麼了,終究是逃不過一頓罵的,還不如索性遂了自己的心意。”
這話一出,沈宜歡和謝知晏都笑了。
他們都想起了那次從密山鎮歸來被鎮國公當場抓包的事。
說起來,那些事情明明才發生沒多久,卻又好似已經過去了好多好多年,偶爾想起,竟全都成了回憶。
也許有朝一日,他們也會成為彼此的回憶吧。
謝知晏如此一想,心中頓時有些堵得慌。
搖了搖頭,努力甩掉心口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緒,謝知晏淡淡道:“那就看看吧,我陪你。”
“我陪你”三個字,謝知晏說得極輕,輕到有那麼一瞬間,沈宜歡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她下意識側目看他,卻只看到他弧度優美的下頜線和那緊抿着的唇角。
還是她第一眼見到他時冷硬的模樣。
沈宜歡忍不住搖頭失笑,心道自己多半是瘋了,居然會覺得他剛剛那句話有着一種難言的溫柔。
可是溫柔?
怎麼可能呢?他那樣一個缺愛的人,又怎麼會知道溫柔為何物,溫情為何物?
終究是她腦補過度了。
如此一通自我調侃過後,沈宜歡沒再多想什麼,又抓起桌上的瓜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剝着,眼睛卻出神地望着遠處的水面。
大約半個時辰之後,天際漸漸出現了一抹光亮,是太陽初升前的霞光。
初時那光極微弱,像蒙了一層紗似的,讓人看不太真切,更無法心生歡喜,可漸漸的,那光亮衝破了雲層,一點一點綻放出獨屬於它自己的耀眼光芒……
在日光鋪滿水面的那一刻,沈宜歡轉頭望着與自己並肩而立的謝知晏,一字一句認真道:“謝知晏,很高興認識你,一個比我文字裏鮮活善良的你,希望你往後餘生,萬事順遂,平安喜樂。”
……
明源二十八年秋,新君即位,改國號為安。
新君即位之後頒佈了許多有益於國計民生的改革,譬如免去賦稅三年,予民休養生息;再譬如與齊國簽訂友好同盟合約,休戰通商,共謀發展,從此安國的發展進入了新紀元。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發展。
……
鎮國公府,捧月居。
自從入秋之後,沈宜歡的身體便一日不如一日,昏睡的時候也越來越多。
她知道,自己的大限怕是要到了。
她其實並不害怕,因為她知道自己不會真的死去,可這種臨時之前的虛弱和痛苦,以及身邊的親人眼底那藏不住的疼痛,還是讓她忍不住難受。
雖然她不是原主,舞陽郡主他們也不是她真正的父母,可自從她來到這裏以後,所有人對她的關心和愛護都做不得假,所以當她要離開的時候,他們的悲痛也是真真切切。
這一刻,沈宜歡忽然有一種想不顧一切將一切真相道出的衝動。
而她最後也的確是這麼做的。
當晚間舞陽郡主端着葯碗要給她喂葯的時候,沈宜歡搖了搖頭,指了指床邊的小榻,虛弱道:“母親別忙了,我這病並非藥石可醫的,您坐下歇歇吧,女兒有些話想對您說。”
聽見沈宜歡前兩句話,舞陽郡主原是要斥責她胡說的,可看着她臉上那副全然看透一切的模樣,舞陽郡主到底還是將那句連自己也騙不了的自欺欺人給咽了回去,放下手中的葯碗依言坐了過去。
坐下之後,她輕撫了撫沈宜歡的鬢髮,目光愛憐道:“歡兒想同母親說什麼?你說吧,母親都認真聽着。”
看見舞陽郡主這個樣子,沈宜歡的心酸更甚,她於是深深地吸了口氣,笑着道:“母親知道的吧,其實我不是您的歡兒。”
舞陽郡主顯然沒想到沈宜歡會說這話,聞言愣了好一會兒。
愣怔之後,她想說“你這孩子,又胡說些什麼”,但在看清沈宜歡眼底的認真和執拗之後,她到底放棄了否認,而是垂眸苦笑道:“知不知道又有什麼不同呢?你在這裏,就是歡兒,也是我的女兒。”
聽見這話,沈宜歡就明白了,果然從一開始,舞陽郡主就什麼都知道。
這一刻,她忽然就釋然了,勾唇笑道:“也是,真相如何,有時候並不是那麼重要。”
一語畢,母女二人都沒有再說話,漫長的沉默之後,還是沈宜歡先開了口:“但不管怎麼說,我還是欠母親您一句對不起,如果不是我的話,您也不必承受這樣的痛苦,且有苦難言。”
沈宜歡這話倒不是想博取同情或者怎樣,而是真心覺得抱歉,儘管她從沒有想過傷害任何人,甚至她連想都不敢想,自己的信手發泄之作會真的變成一個世界。
可結果卻是,別人終究因為她的任性而遭遇了很多不好的事,所以她心難安,所以她選擇對舞陽郡主坦言一切。
但舞陽郡主卻並不知道她這番心思,因此她聞言便搖了搖頭,平靜道:“這也怪不得你,一切都是命罷了。我知道,就算沒有你,歡兒還是會走的,你來了,至少還能讓我們心裏有個寬慰,說到底,我心裏是感激你的。”
這話實在讓沈宜歡無地自容,她好一會兒都說不出話來,好在舞陽郡主也沒有非要她回應什麼,說罷這話就轉了話題,道:“好了,你也不要想那麼多了,好好養病才是正經,來,喝葯吧。”
舞陽郡主說著又端起了葯碗,一勺一勺耐心地喂到沈宜歡嘴邊。
如此一來,沈宜歡到底不能再說什麼了,只能乖乖將那苦澀的汁葯咽了下去……
喝完葯后,又一陣睏倦來襲,沈宜歡本是要躺下睡去的,可就在舞陽郡主給她掖好被角打算離開的那一刻,她卻鬼使神差地一把抓住了舞陽郡主的手腕,用一種交待臨終遺言的語氣道:“母親,你和父親、祖母、哥哥……你們都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好嗎?”
舞陽郡主不解其意,但此時還是順從地點了點頭,安撫道:“好,我們一家人都要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所以答應母親,你要快點好起來啊,好嗎歡兒?”
然後沈宜歡就笑了:“好。”
……
安乾元年冬,鎮國公嫡女因病逝世。
鎮國公嫡女的去世使得鎮國公夫婦大受打擊,於是在女兒的喪事過後,鎮國公將國公府交給了世子沈清遠,攜妻舞陽郡主歸隱山林,自此不問世事。
同一時間,齊國帝都。
鎮國公嫡女逝世的消息傳來之後,兩個原本正在舉杯對飲的男子同時放下了酒杯,臉上劃過了一抹如出一轍的悵然。
但最終他們只是端起酒杯,朝着虛空高高揚了揚,也不知是在向誰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