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愫
【陶笛夜飛聲】
農家沒了人一般都是停靈三天,等到遠親近鄰弔唁完了,便抬到墳上埋了,隔一天圓墳上土,頭七再燒上一把紙錢,這事算是徹底結了。
三爺爺走前再三叮囑,他的靈不停,喪事也不大辦,裹個草席埋到他老爹老娘跟前就行。
然而,雲實卻不同意。
雲爺爺之所以有這樣的打算,多半是不想麻煩別人。
然而,就算他沒有兒子,無人打幡,雲實願意代替,他沒有女兒,無人扶靈,還有叔伯兄弟嬸子大娘。
雲家人沒死光,怎麼也不可能讓雲爺爺就這樣冷冷清清地走了。
村長和雲實是一樣的想法。
原本雲柱和劉蘭並不同意,私心裏覺得這樣不吉利,然而,他們的反對卻被村長一句話給堵了回去——
“若當真不想要那房子跟地,只管攔着石頭罷!”
夫婦倆當時便一句話都不說了。
下葬的那天,左鄰右舍結着伴前去弔唁。
蘇木家沒有大人,原本去不去兩可。
蘇木卻沒跟別人商量,比照着桂花大娘家的樣子做了兩干兩鮮四樣祭品,並一小壇高粱酒,然後又換了身素凈莊重的衣服,便牽着弟妹去了。
尋常前去弔唁送貢禮的大多是嬸子大娘或已經出嫁的媳婦,雲家也準備了輩分等同的人上來迎接。
蘇木牽着弟妹進門的時候,先是把門口唱喏的漢子弄得一愣,不知該報出何等稱喟,然後又讓還禮的子侄們為難一番,不知是否該跪拜。
在一片靜默之中,蘇娃學着其他小輩的模樣跪在草席上給雲爺爺磕了仨頭,蘇木和蘇丫也神色肅穆地蹲身行了屈膝禮,真真切切地哭了句,“雲爺爺一路走好!”
彼時雲實正披着孝衣穿着孝褲跪在靈床邊上,一邊盯着長明燈一邊給前來弔唁的賓客們嗑頭還禮。
就在一眾人愣怔之時,他像對待尋常的鄉親那樣,膝行向前,對着蘇家姐弟還禮。
蘇木連忙上前一步,扶住他的手臂,低聲說道:“不必了、不必了……”
雲實抬頭,對上蘇木的視線。
寬大的孝帽底下,漢子臉色蒼白,眼睛紅腫,臉上帶着濃重的悲痛之色。
蘇木鼻子一酸,哽咽道:“雲爺爺走得安祥,到底沒受多大罪,你也要珍重才好。”
雲實重重地點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不舍地收回手,退回了原來的位置。
一屋子的婆子媳婦這才反應過來,七手八腳地上來招呼。
蘇木也沒推辭,按照她們的指引到臨時搭建的靈棚里稍坐了會兒,喝了幾口涼茶。
直到日上中天,她才尋了個由頭離開,好叫她們有時間準備漢子們的午飯。
雖然先前沒有小娘子弔唁的先例,蘇木的禮數卻叫人不得不敬服,倒沒有人說出半點錯處。
她走之後,滿屋子的婆娘媳婦湊在一起嘰嘰咕咕地議論了一番,大多都是稱讚的話。
*
過了晌午,鎖吶隊開始吹吹打打,雲家的兒郎們披麻戴孝,一齊把雲爺爺從靈床上抬到棺材裏。
厚實的棺材對上卡口,釘上木楔,拴上麻繩,插上橫木,伴着嗚嗚咽咽的吹打聲,兒郎們的吆喝聲,那個在孟良河邊守了四十餘年的老人,便這樣一步一步離開家門,離開了他心心念念的蘆葦坡。
孩童們不懂生離死別的痛苦,像看稀罕似的,追着鎖吶隊嬉笑打鬧。
蘇家姐弟站在杏樹底下,遠遠望着戴孝的人群出了家門,拐上土路,一直抬到雲氏一族的墓地里。
蘇木一眼便看見隊伍前面那個抱着白幡的身影,原本高大的漢子因為悲傷而深深彎着腰,興許是哭得太過疲憊,需得兩個人在旁扶着他才能正常走路。
蘇木不由想起他平日裏身形筆直的模樣,鼻子一酸,再次落下淚來。
好在,這時候並沒有人笑話她,不光是她,蘇丫和姚銀娘也在旁邊抽抽噎噎地哭。
這個村子裏哪個孩童沒坐過雲爺爺的船、沒吃過他煮得芋頭?
蘇木想着,當年她外公走時大抵也是這般光景吧!只是那時候小蘇木太過傷心,大病一場,什麼都不記得了。
起靈和下葬的時間都有一定的講究,村長盡心儘力地掐算着,爭取不出半點差錯。
好在,無論是定穴、挖坑、下葬、填土,一切都很順當,不過一個時辰的工夫,送葬的隊伍便開始陸陸續續地往回走。
原先打頭的親眷們這時候墜在了最後邊。
三五成群的鄉親們覺得沒有熱鬧可看,也便散了。
蘇木遠遠地望了雲實一眼,也領着蘇丫蘇娃兩個回了家。
她倒不是為了看熱鬧,只是不想再看到熟人難過的樣子罷了。
***
距離雲爺爺下葬已經過了三天時間。
這三天裏,蘇木一直都沒見到雲實露面。
往常時候,無論是他去河裏摸魚,還是到桂花大娘家吃飯,三日裏總能遇見兩回。
蘇木看着收桌一擺放的一排木雕小人,心裏有些淡淡的思念。
一,二,三,四,五,六……不知不覺,竟有八個了。
她都不知道,雲實什麼時候送了她這麼多木雕。
似乎那個人總能找到一些由頭。
收了她的野菜,送個木雕;把她嚇得掉進水裏,送個木雕;幫他洗了衣服,送個木雕;拿他送的魚做了半鍋湯當作回禮,還是會送個木雕……
看着一個個憨態可掬的小人兒,蘇木不由地笑了起來。
那個人,似乎並不像表現出來的那樣木訥無趣。
不知不覺地,蘇木便走到了大杏樹下,這是雲實以前常常來的地方,也兩個人第一次單獨相處的地方。
清明節時埋下的鞦韆還在,蘇木裹着裙擺坐上去,就着淺淡的月色,伴着清涼的晚風,一下一下地盪了起來。
周圍是潺潺的水聲,悅耳的蟲鳴,間或幾聲蛙叫,倒是十分熱鬧。
蘇木仰着頭,長長地舒了口氣,壓抑了許久的心情瞬間開朗了許多。
不知從哪裏傳來一陣悠揚的曲調,惹得蘇木心思一動。
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蘇木下意識地看向了茅草屋的方向,空曠的河坡上,果然燃着一堆篝火。
蘇木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提着裙擺,深一腳淺一腳地朝那邊走去。
遠遠便看見高大的漢子支着腿坐在河坡上,兩隻手放在唇邊,似乎在吹奏某種樂器。
在他旁邊,一大一小兩隻黑狗安安靜靜地卧着,遠遠聽到蘇木的腳步聲,小黑機靈地直起身子,一對尖尖的耳朵高高豎著。
大黑卻像什麼都沒發現似的,依舊懨懨地趴在那裏。
“汪——”
小黑示警般低叫一聲。
樂聲戛然而止。
雲實扭過頭來,一雙深邃的視線鎖定那個跌跌撞撞的嬌弱身影。
蘇木看到他的動作,歡喜地朝他招了招手。
“汪、汪——”小黑站了起來,眼看着就要衝過去。
雲實拍拍小傢伙的腦袋,從地上站起來,迎着小娘子的方向走了過去。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雲實緊走幾步,和小娘子矮小的影子挨到一起。
蘇木垂着腦袋看着比自己高了好幾頭的影子,幼稚地踩了上去。
雲實敲了敲她的腦袋,輕聲道:“地上莫非有銀子可撿?”
清冷的夜色中,漢子的聲音沉穩而有磁性,心情似乎沒有想像中那麼糟糕。
蘇木抬頭,一雙美目中難掩訝異。
雲實不明所以地看着她,視線執着沉靜。
蘇木一下子笑了起來,朗聲說道:“銀子沒撿着,影子倒是踩了兩腳——你要不要踩踩看?若是踩着了算我輸!”
雲實低頭,看向地上一長一短兩條並肩而立的影子,“嗯”了一聲,“你若喜歡,多踩幾腳也沒關係。”
蘇木撇撇嘴,“你倒是大方,反正也不會疼。”
“疼也沒關係。”雲實一本正經地說道。
蘇木笑意更深,一邊跟着他往篝火那邊走,一邊好奇地問道:“你剛剛在吹什麼?”
雲實攤開手,掌心躺着一隻小小的陶器,“是陶笛。”
蘇木恍然,中華傳統樂器,她聽說過,卻從來沒見過。
她伸出纖細的手指,小心地戳了戳那個看上去十分脆弱的小東西。
雲實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樣子,不自覺地揚起唇角。
他拿手使勁捏了捏那個半個巴掌大小的陶笛,笑道:“別擔心,碰不壞。”
蘇木笑笑,好奇地問道:“這個好學嗎?你吹得真好聽!”
雲實沒直接回答,而是拉着她坐在河坡上,直接演示起來。
悠揚的曲調再次響了起來,伴着蟲鳴、蛙叫、潺潺的水流,還有沙沙的風聲,顯得越發動聽。
蘇木看着男人俊朗的側臉,不由地呆住了。
哪怕擁有現代人的靈魂,此時此刻,她還是不自覺地被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吸引。
善長捉魚,會刻木雕,還能吹奏樂器,這樣的男人即便放在現代也會是小姑娘們竟相追捧的對象吧?
不知道他將來會找一個什麼樣的娘子,無論怎樣對方都會很幸福吧!似乎只要有他在身邊便沒有什麼解決不了的事。
這一刻,蘇木沒由來地開始羨慕那個不知道尚在何處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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