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意
【被混混盯上】
博陵鎮雖不大,卻是個文化氣息十分濃郁的地方,鎮上有一家當朝名儒開設的書院,叫“博文館”,除了當地的讀書人外,許多外地的學子也不遠萬里,慕名而來。
從前朝起,博陵鎮就有過“一鎮七秀才,三年兩舉人”的事例,一時成為美談。再加上那些功成名就、衣錦還鄉之人的影響,這裏漸漸形成了重讀重耕的風尚。
墨香街是博陵鎮上出了名的書畫一條街,筆、墨、紙、硯、書籍、字畫樣樣都賣。
有些店家為了附庸風雅,那些書籍字畫除了售賣之外,還可以交換,或者間或辦個小小的文會,漸漸得吸引了諸多讀書人聚集於此,同時店家也起到了宣傳效果,可謂是兩相受益。
長久下來,這條街上雖不能說是“談笑有鴻儒”,但至少也算“往來皆是讀書人”。
讀書人多的地方,穿衣打扮、說話的腔調都是不同的。
因此,當三個衣衫臟破、賊眉鼠目的混混沒頭沒腦地撞進來的時間,瞬間便引起了人們的注意。
街上的人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放在他們身上,然後就像看到了什麼髒東西似的,又很快移開。那一雙雙低垂的眉間隱藏的厭惡,彷彿一個個響亮的大嘴巴無聲無形地扇在三個人臉上。
以李大疤為首的三個混混顯然也驚到了。
他們此時的狀態就像陰溝里的老鼠,突然闖到了燦爛的陽光下,那耀眼的光芒幾乎照得他們喘不過氣來。
李大疤一跺腳,罵了句“娘”,引得周圍之人紛紛側目。
他看了眼漸漸走遠的姐弟三人,嘴裏罵罵咧咧地往回走。
其餘兩人跟在後面,一個畏畏縮縮,一個心有不甘。
等到出了墨香街,王二狗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湊到李大疤耳朵邊上,嘀嘀咕咕地說:“咱們哥仨就在這兒守着,看她還能永遠不出來?”
李大疤自覺丟了大臉,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等着幹嘛?這大集大市的,什麼樣的小娘子沒有?”
“還別說,我就看上這個了!咱們哥仨兒跟了這麼一大會兒,總得撈點好處不是?”王二狗臉上現出猥瑣的笑,“就算摸上一把也是好的……”
李大疤顯然也沒想什麼好事兒,咧着嘴點了點頭。
*
這些,蘇家姐弟全然不知。
蘇木事先從姚金娘那裏打聽了一下,只知道買筆墨就來這條街,至於哪家便宜哪家貴,哪家厚道哪家刻薄,還得他們自己去摸索。
好在,到底是讀書人聚集的地方,到底比其他商鋪多些誠信。
蘇木選了家門面適中,內里裝修看上去不太奢侈,但也並不寒酸的店鋪走了進去。
店裏只有一位掌柜,看上去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面白無須,頭戴一頂文人常佩的方巾,正坐在迎門的竹椅上看書。
他聽到有人進店,依舊握着手裏的書,頭也不抬地招呼道:“客人需要什麼?請隨意。”
蘇木禮貌地問道:“店裏可有練大字的筆?”
年輕的掌柜聽到小娘子的聲音,不由抬頭,詫異地看向蘇木姐弟。
實際上,蘇木的心裏多少有些忐忑,甚至暗自做起了心理建設,倘若這人說些“女子無才便是德”這類的話,她要如何搶白。
好在,對方很快露出一個溫溫潤潤的笑,頗有風度地攤開胳膊,朝着右後方的筆架上示意,“可是給小公子開蒙用?這些或許合適。”
蘇木暗自鬆了口氣,大大方方地走近兩步,朝着那邊細細地看。
當那一根根青青黃黃的竹質筆桿、一叢叢懸垂的羊毫筆尖映入眼帘的時候,屬於小蘇木的記憶不由自主地翻湧而出。
素白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最左邊那根,那是一支翠色的青竹中峰筆,羊毫筆尖,握在纖長的指間自然給人一種靈動秀氣之感。
“如果沒記錯的話,我小時候練字便用得這種。”蘇木感慨地說。
掌柜聞言,朗笑出聲,“娘子選中的這支若是給旁邊這位小娘子用倒是十分合適,若換成這位小漢子,想必要另換一支。”
蘇木雖然疑惑,卻也沒有多問,只是說道:“店家有合適的推薦?”
年輕的掌柜露出一個爽朗的笑,他捲起寬大的衣袖,狀似隨意地伸出手,從架上摘下一支,遞到蘇娃手上,“寫兩筆試試。”
蘇娃並沒有立馬接過,而是詢問般看向蘇木。
掌柜並不介意,溫潤的眸子裏反而染上點點笑意,舉動之間自然帶着股瀟洒之態。
直到蘇木點了頭,蘇娃才把那隻筆接過去,懸在半空中比劃了兩下,看樣子頗為愛不釋手。
除了選中的兩支毛筆,蘇木又另外買了一方一圓兩個硯台並兩刀毛邊紙,分別送給蘇丫蘇娃,作為正式練字的禮物。
起初蘇丫並不捨得,推辭着不要,還是蘇木執意要買,小娘子才無比愛惜地收下,顯然也是高興的。
年輕的掌柜把姊妹間的互動看在眼裏,不由笑道:“余不禁大膽猜測,令尊對小娘子的疼寵,倒與家父如出一轍。”
蘇木笑笑,應了聲“是”。
既然想要買的東西都買上了,蘇家姐弟也該離開了。
就在這時,一個清瘦的身影儀態端方地跨進店門,叫蘇木忍不住愣了愣。
不過,那人並沒有看到蘇木,只一心盯着店角處的一方矮桌,看到那裏空無一人之後,明顯露出失望之色。
掌柜一改剛剛濕潤謙和的模樣,抬頭頂胸,端起幾分姿態。
蘇木挑眉,越發覺得這人十分有趣。
來人失望過後,很快調整好表情,朝這邊看過來。
他掛上一張恰到好處的笑臉,正要開口寒暄,不期然對上蘇木的眼,滿臉的笑頓時僵住了。
石楠瞪大眼睛,驚呼道:“小木?!你怎麼在這裏?”
與石楠的大驚小怪相比,蘇木倒是顯得自然得多。她揚了揚手裏的紙笑,算作回答。
石楠的眼睛依舊大大地睜着,上下打量着蘇木。
今天蘇木的打扮雖然沒有清明那天個性,卻也與一般女子不同。
利落的單螺髻高高地頂在頭上,貼身的對襟單褂,圓領,綴着暗色的窄邊,竹青顏色,底下襯一條銀白馬面裙,沒有過多的褶子,乍一看倒像個瀟洒俊俏的小哥。
這種在旁人看來十分驚艷的打扮,反而讓石楠連連皺眉。
他清了清嗓子,頗有些苦口婆心地數落道:“清明那天不是跟小木說過了,怎麼一句都沒記住?再者說,墨香街是學子教員們聚集的地方,你一個娘子大大咧咧地跑過來算怎麼回事?萬一衝撞了哪位大人物……”
石楠還沒說完,便被旁邊的掌柜打斷。
“沒成想兩位是認識的……石公子,我的想法倒是有些不同。”掌柜雖然揚着嘴角,笑意卻未達眼底,“這裏猴年馬月也不見得有什麼大人物出現,就算有,也不會平白無顧被一個識文斷字的娘子衝撞。”
石楠似乎有所顧忌,並沒有反駁掌柜的話,只是為難地說道:“學生只是擔心博文先生或許會介意……”
掌柜揚了揚眉,笑道:“聖人有言‘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家父向來疼寵家中的幾位姊妹,時常鼓勵她們讀書學文,想來對別人家的小娘子也是一般看法。”
石楠訕訕地笑笑,乾巴巴地說:“原來是這樣……受教、受教。”
掌柜擺出一副大度的樣子,故意問道:“石公子光臨鄙店,想買些什麼?”
“啊,”石楠一愣,隨即露出恍然的神色,他拿眼往柜上一掃,連忙說道,“麻煩孫兄給我拿些宣紙。”
掌柜並沒動手,只是似笑非笑地說道:“石公子或許有所不知,來咱們這兒的學子們向來隨意,想要什麼便自己取,倒是那些個不常來的客人,須得我小心招呼着。”
石楠很快反應過來,連忙說道:“知道,自然是知道的。不勞孫兄動手,我自己來就好。”說著,便美滋滋地走向那個比他要高上一倍的宣紙架。
姓孫的掌柜眼中染上些許笑意,就像看到什麼令人開心的事,“最近新來一方上好的石硯,不知石兄有沒有興趣看看?”
“有的,有的。”
“在天字第三排木格上,不然我替石兄拿過來?”
“不勞孫兄動手,小弟自己去取就好。”
孫掌柜滿意地點點頭,然後突然像是想起來似的,驚嘆道:“對了,先前家父提到過的湖筆,有新貨了。”
“好,我稍後去看……”
蘇木看着孫掌柜一臉壞笑的模樣,既想笑,又忍不住同情石楠——好在,石家大概是不差錢的。
於是,蘇木趁機說道:“小楠哥,你好生挑着罷,我便帶着弟妹先走一步。”
誰知,石楠一聽,立即從架子後面探出半個身子,嚴肅地說道:“小木稍等,我同你一起走。”
蘇木其實很想說“不必了”,然而,她又實在害怕石楠接下來的一大波嘮叨,只得硬着頭皮留了下來。
蘇丫姐弟兩個一個撅着嘴,一個冷着臉,看來對石楠半點好感也沒有。
掌柜一邊指派着石楠上躥下跳地拿東西,一邊向蘇木投去同情的眼神。
蘇木以手扶額,露出一個苦笑的表情。
***
蘇木原本以為今天無法擺脫石楠這個嘮叨鬼了,一路上都在想着回到城門后怎麼跟雲實和桂花大娘他們解釋。
好在,當他們走到花鳥市場的時候,石楠剛好碰到一位十分聊得來的同窗。
蘇木趁機好說歹說,才勸着他和那位同窗一起離去,兩個人似乎是要找個風雅之處把酒言歡。
當然,不管是把酒言歡也好,把臂同游也罷,反正蘇木是大大地鬆了口氣。
蘇丫、蘇娃姐弟兩個看上去更加高興,剛剛一路上這倆傢伙可是一聲都沒吭。
這會兒倒好,看到街道兩旁的魚蟲花木一個個嘰嘰喳喳地說了起來,就連蘇木也不例外。
然而,他們並不知道,剛剛多虧了石楠的存在,才讓他們暫時躲過一劫。
李大疤三人縮在一叢側柏苗後面,探頭探腦。
王二狗急得什麼似的,一個勁地問:“疤哥,要不要現在上去?待會若是那個書獃子回來了,咱們就不好動手了。”
李大疤似乎也在猶豫,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很少參與討論的劉三傻粗聲粗氣地說:“我看看剛剛那小子也是頭肥羊,為啥不一起辦了?”
李大疤橫了他一眼,低聲喝道:“那是石地主家的二兒子,你要是嫌命長,現在就能追上去把他給辦了!”
劉三傻縮了縮脖子,剛剛的那股狠勁就像破了洞的氣球似的,迅速癟了下去。
經過他這麼一打岔,倒讓李大疤下定決心,“眼下人太多,不方便動手,等她走到人少的地方再說。”
王二狗雖然心急,卻又不得不依靠李大疤的本事,於是只得不甘不願地舔了舔嘴唇,一雙噁心的視線像狗皮膏藥似的黏在蘇木身上。
花木市場上,蘇木原本只是跟在弟妹們身後,欣慰地看着他們歡歡喜喜的模樣,大方地說道:“若有喜歡的,別管是花草還是鳥獸,只要買得起的,儘管來阿姐這兒拿錢!”
蘇丫蘇娃兩個只乖乖點頭,然而都快走完這條街了,也沒見他們開口要什麼。
蘇木只得自己留意,看看有沒有什麼倆人平時念叨過、家裏卻沒有的。
然而,這條街上大多隻賣些側柏、垂柳之類的樹苗,或者芍藥、牡丹等花木,連棵果樹都沒有。
蘇木不免有些失望。
她原本還想着,要不就往回走一截,把那隻羽毛鮮艷、品種不明的小雀給買了,不知道姐弟倆喜不喜歡。
不過,沒等這個想法付諸實踐,蘇木的眼睛便突然亮了起來。
那是個毫不起眼的小攤,設在最角落的地方,只在地上鋪了一張破破爛爛的草席,周圍半個人影也沒有。
蘇木驚喜地看着草席上那幾棵歪歪扭扭的小樹苗,如果沒看錯的話,這些是……
“這位娘子,想要來棵番果樹嗎?”攤主瞅準時機,和和氣氣地招呼道。
蘇木一愣,三兩步湊到攤前,指着其中一棵樹苗問道:“你說這叫什麼?”
攤主這才看清她的模樣,一張曬得有些發黑的臉突然就紅了。
蘇木眨眨眼,不明白這位小哥是怎麼回事。
莫非他並不知道這是葡萄樹,只是隨便編了個“番果”的名字,如今被自己當場拆穿所以才會不好意思么?
蘇木想得出神,不經意間覺察到自己的後背被人碰了一下。
她下意識地回過頭,對上一張愣怔的男人臉。
對方的長相雖然有些一言難盡,然而臉上的表情看上去……姑且認為是歉疚罷!
於是,蘇木大方地說了句,“不礙事。”甚至朝那人笑了笑。
沒成想,她剛剛回過頭去,便清晰地察覺到一隻咸豬手,哆哆嗦嗦地放到了自己的手臂上,如果仔細些的話,甚至還能聞到對方身上的汗臭味。
蘇木臉色一變,這才意識到自己似乎是真的碰到流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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