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頭

彩頭

【雲實的心思】

“開聲”的儀式由村子裏年紀最長的老人主持。

那是位頭髮鬍鬚皆白的老人,拄着光溜溜的手杖,腰部深深地彎着,走路慢吞吞,說話顫巍巍。

蘇木聽到雲實叫他“曾爺爺”。

雲老爺子揚起手裏的火把,顫顫巍巍地丟到架起的木柴上,木柴堆下是干透的竹葉和茅草,一點就着。

當木柴堆燃起來的時候,村長帶着幾位管事開始往裏面扔竹竿。

火堆登時發出“噼哩啪啦”的響聲,還真像放鞭炮似的。

面容寬和的村長一邊扔一邊唱喏着:

“陽春三有喲——杏花開!

“悠千兒悠千兒喲——盪起來!

“娃子娃子喲——加把勁!

“竹節竹節喲——響起來!

“各路神仙喲——保佑咱!

“風調雨順喲——笑開懷!”

寬厚的嗓音,悠長的語調,帶着獨特的鄉音,蘇木一下子就聽得入了迷。

不光是她,杏花村的男女老少們即便聽了許多年,此時依舊里裡外外圍了好幾層,每個人都虔誠地豎著耳朵。

也有其他村子的人過來湊熱鬧,無一不是帶着羨慕的表情。

每年這個時候,都是杏花村最揚眉吐氣的時候。

實際上,這裏還有個心照不宣的事兒,清明節的鞦韆祭其實也是一種變相的相親大會。

每年這一天,十里八鄉的適齡男女們都會特意打扮一番,聚集到老杏樹下,盪鞦韆、放風箏,順便相看中意的對象。

只有這一天,無論是娘子們出風頭,還是男女間嬉笑打鬧,都不會受到太多苛責。

也是因為這個,蘇木出挑的打扮才得到了蘇丫的支持——她還以為蘇木也是存了相看對象的心思呢!

*

開聲過後,娘子漢子們便三五年群地聚集起來,摩拳擦掌地開始準備接下來的盪鞦韆比賽。

蘇木原本以為會有許多人扭扭捏捏不好意思,沒成想,她又以為錯了。

原本就精力旺盛的年輕漢子們就不用說了,像她這樣的小娘子也不在少數,就連桂花大娘這般年紀的嬸子大娘們也都興沖沖地湊到前面,樂呵呵地打算盪上幾下,討個吉利。

為了讓大夥玩得更加盡興,從這屆村長上任開始便增加了彩頭,用來獎給盪得好、悠得高、花樣多的人。

此時,獎品就擺在臨時搭起來的貢桌上。

蘇木瞄了一眼,有臘肉、米面、豆子、木凳,甚至還有桂花大娘家贊助的高粱酒。

獎品雖不太貴重,卻好在熱鬧齊全,無論誰得獎,大夥都能樂呵樂呵。

比賽方式說公平也算公平,娘子和娘子比,漢子和漢子比,蘇娃這樣的小孩子和小孩子們比;不過,說兒戲也着實兒戲,雖然有村長和管事們做裁判,然而最後的輸贏大多還是要看觀眾們的喝彩聲。

蘇木和蘇丫商量好了,姐妹兩個一組。

蘇木原本就想玩玩,倒沒對那些獎品上心。然而,看了漢子們激烈的比賽之後,內心深處爭強好勝的那股勁頭反而被激發出來。

於是,等到她上場的時候,蘇木心裏早就擬好了章程。

別人家搭伴的小娘子都是相對坐在鞦韆板上,你往這邊使勁,我往那麼使勁,雖然安全,卻盪不了太高。

蘇木卻是把腿一邁,直接登到了寬大的木板上。

蘇丫按照提前說好的樣子,和她交叉着腿站着,姐妹兩個一高一矮,臉對着臉,相視一笑。

雲實幫她們扶着繩子,低聲問道:“能行么?”

蘇木自信地笑了笑。

蘇丫看着自家阿姐的笑臉,心裏也漸漸踏實下來,她對雲實點頭示意,“雲實哥,可以開始了。”

雲實這才小心地推動手裏的麻繩,往前使勁兒一送,鞦韆板瞬間劃過一道優美的弧度,將姐妹兩個帶到了最高處。

人群中頓時爆發出一陣喝彩。

也有小娘子不滿地嬌嗔,“雲實哥,你偏心!我們悠的時候你咋不送?”

“就是!雲實哥偏心!”

“虧你還是我親堂哥,竟然偏幫着外人!”

“……”

小娘子們你一句,我一句,皆是玩笑的口氣,長輩們笑眯眯地聽着,也不阻止。

雲實卻一句都沒有聽到耳朵里。

此時,他一門心思地注意着鞦韆上的情況,眼睛死死地盯着一白一黃兩個嬌俏的身影,生怕有個萬一。

與雲實的緊張相比,蘇木反而放鬆得多。

起初她還有些生疏,來回悠了兩下便漸漸找到了感覺。

她緊緊抓着兩邊的麻繩,湊到蘇丫耳邊說:“使點勁兒,咱們盪個高的給大夥看看!”

“一、二、三——”

當鞦韆快要下降到最低點的時候,蘇木身體下蹲、曲起膝蓋,嘴裏小聲念着數,然後奮力一蹬——

忽地一下,姐妹兩個被鞦韆帶着飛到半空中,幾乎與最頂端的橫木平齊。

人群中猛地一靜,緊接着歡呼聲、口哨聲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

蘇木心裏暢快,發出一串串愉悅的笑聲。

蘇丫到底是個半大娘子,此情此景,她也不再拘着,而是學着蘇木的樣子,下蹲,使勁,肆意地笑。

圍觀的村民再次爆發出陣陣喝彩。

一時間,俊俏的面容、悅耳的笑聲、飛揚的裙裾、陣陣歡呼深深地印刻在了人們的心中。

有外村的嬸子大娘紛紛打聽,這是哪家的小娘子,真是俊俏又能幹,杏花村的人只拐着彎地轉移話題,心裏暗自想着,這麼好的娘子可不能嫁到外村去。

當然,也有那些心眼壞的,添油加醋地說了些“克父克母”的話,難免叫人唏噓不已。

這些姐妹兩個並不知道,她們從鞦韆上下來時腿都是軟的。

雲實也不避諱,直接伸出健壯的手臂,一手扶一個,當著全村人的面反而沒人會念叨閑話。

後面也有人效仿她倆的方式,然而即便悠得再高,也多少失了新鮮感,怎麼也不如姐妹兩個引起的轟動大。

比賽結果可想而知,蘇木蘇丫兩姐妹自然是拔得了娘子組的頭籌。

小娘子們也是服氣的,有些膽子大性格開朗的甚至跑過來道賀,蘇丫倒是趁機結實了幾個手帕交。

當然,也有人酸溜溜地不服氣,比如姚銀娘。

“哼,小木姐姐,你可別怪我說你,有這麼好的法子也不事先說一聲,也叫妹子我出出風頭。”

蘇木毫不留情地彈了下她的腦門,調侃道:“提前告訴你了,我還能贏?”

姚銀娘捂着腦門,嘴撇得老高。

蘇木看着她不服氣的模樣,忍俊不禁。

她早就聽姚金娘說了,去年的冠軍是姚銀娘和另一位搭伴的娘子,為著這個她整整蹦噠了好幾個月,直到乞巧節的時候得了個倒數第一,這小娘子才消停下來。

“得了,嘴巴都能掛油壺了。”蘇木好笑地看着她,“獎品給你,行不行?”

姚銀娘終於破涕為笑,“這還差不多!”

雲實始終默不作聲地站在蘇木身後,等着她應付完一波波道賀的人之後,才笑着說了句,“恭喜。”

蘇木有些無奈地抹了把額頭,小聲道:“可別說得這麼正式,多大點事兒,不過是玩而已。”

雲實卻是一本正經地說:“預示着一年的好兆頭。”

蘇木挑眉,“還有這說法?”

雲實肯定地點了點頭。

“好咧,那獎品也分你一半好了。”蘇木豪爽地說。

雲實揚起嘴角,深邃的星眸中染上點點笑意。

蘇木輕咳一聲,險些沉溺其中。

兩個人安安生生地說了會話,雲實便幫着長輩們忙活其他事情去了。

蘇丫被新認識的小夥伴拉走,只剩了蘇木一個人在大樹墩上坐着。

不過,很快就來人了。

石楠急匆匆地走過來,額頭上佈滿了細密的汗珠,雖說失了些先前的矜持模樣,卻也憑添了些許人情味兒。

匆匆走近的青年和記憶中的小少年漸漸重合,蘇木心裏沒由來地升起一股暖意。

畢竟,也算青梅竹馬吧,到底是番不容易忘記的情誼。

“怎麼走得這麼急?”蘇木唇畔帶着笑,主動問道。

石楠一愣,連忙解釋道:“今是事情多,便有些急躁,失禮了。”

如此一本正經的樣子,倒讓蘇木覺得沒意思,她收起眼中的暖意,客套地笑笑,說:“無妨。”

石楠敏感地察覺到她似乎哪裏發生了變化,具體的卻又說不清。

略略思索過後,依舊沒有頭緒,石楠便不再把時間浪費在這種無意義的胡思亂想上。

他拿眼盯着蘇木,嚴肅地說道:“先前一直忙,沒有機會找你說話。”

蘇木點點頭,“小楠哥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嗎?”

石楠聽到久違的稱呼,眼中閃過一絲暖意,不過,他很快又板起臉,說:“今日這樣的事,再也不許有第二回了。”

蘇木一愣,努力回想着今天是不是做了什麼“大逆不道”的事……然而,腦殼都想痛了也沒想起來。

石榴等不到她的反應,只得自顧自地說道:“太危險了,對小娘子來說,到底不合適。”

蘇木腦子轉了好幾道彎也明白過來,原來他指的是盪鞦韆的事。

雖說這話她不愛聽,可對方畢竟表達的是對自己的關心,蘇木也不好反駁,只得乖乖順順地應道:“曉得了。”

這樣順從的態度,倒像他認識的那個小木妹妹。

石楠滿意地點點頭,終於露出笑臉。

*

興許是有了蘇家姐妹的帶動,今天人們的興緻格外高。

以往的時候,比賽進行完了之後人們大多也就厭了,然而,今天不知怎麼的,眼看着太陽都快落山了,依舊有嬸子大娘圍在鞦韆前面你爭我搶地打算添添運氣。

村長無奈,只得把得了獎的選手們召集起來,先把獎品發了,待會兒還有清明祭,之後是宴請村民的流水席,夠他忙活的。

一溜領獎的隊伍里,有漢子,有娘子,也有小孩子。

讓人驚嘆的是,蘇家姐弟三個全佔了。

除了蘇木和蘇丫的頭籌之外,蘇娃和先前去喊他們的小漢子搭伴,得了個第二,足夠讓人高興。

小漢子作為代表上去領獎,蘇木聽到他對着村長脆生生地叫了聲“爺爺”,村長故意板著臉,罵了句“臭小子”,然而眼中的笑意卻是怎麼也掩飾不住。

旁邊的管事適時誇道:“你家雲吉真是個好的,不僅念書好,還懂事,就連鞦韆都盪得好。”

村長謙虛了兩句,隨手拿了個最不起眼的獎品塞到了雲吉手上。

雲吉雖然有些失望,卻也習慣了。

村長看了眼不遠處的蘇娃,又狀似無意地挑了塊最大的臘肉塞到雲吉手上。

雲吉眼睛一亮,還沒來得及高興,便聽村長說道:“拿給蘇家小娃,這是他該得的。”

雲吉“哦”了一聲,便一手抱着肉,一手拎着自己的紅薯干蔫蔫地回到了隊伍里。

蘇木眼瞅着他把臘肉塞到蘇娃懷裏,臉上明晃晃地寫着“羨慕”二字。

蘇娃看看雲吉,又看看手上的臘肉,沒等蘇木說話,便抓着肉塊重重地磕在石頭上。

蘇娃磕了一下還不滿意,一下接一下拿着臘肉砸在石頭上。

蘇木沒有立即阻止,她約略明白了蘇娃的意圖。

然而,別人卻並不明白,已經有人在旁邊竊竊私語,嘀咕着“不懂事”之類的話。

村長此時也在有意無意地注意着這邊的情況,看到蘇娃的舉動后,也不由地皺起了眉頭。

就在這時,肉塊終於被他磕成了兩半,蘇娃撿起大的一半虎着小臉塞到雲吉手上。

雲吉吃了一驚,推辭着不要,蘇娃卻憨着嗓子說:“一人一半。”

雲吉沒辦法,偷偷地往自家爺爺那裏看了一眼。蘇娃也下意識地看過去。

村長正在自責,對上小漢子們的視線后連忙擺出和善的笑。

雲吉這才鬆了口氣,然後樂滋滋地把自己的紅薯干分給蘇娃一半。

總之,兩個小漢子都挺開心。

先前誤會蘇娃的人頓時有些羞愧,有人帶頭把自己的獎品拿過來分給他們,卻被小漢子們拒絕了。

人們又是一通誇。

作為長姐,蘇木真是自豪極了。

輪到蘇木姐妹兩個的時候,村長特意為她們挑選了半匹布料,提前叫族裏的壯小伙搬到手邊。

他一邊和姐倆說著話一邊回頭去拿,突然表情一頓,回頭一看,卻發現自己摸到的根本不是布料,而是一套矮墩墩的小板凳。

雖然打磨得十分用心,卻實在不稱小娘們的身份——鞦韆賽的彩頭有個規矩,向來是第一手摸到什麼是什麼,若是隨意更換,便沒有了祈求好運的意味。

村長當時就黑了臉,一雙虎目瞪向身後的漢子。

漢子苦着臉,拿眼一個勁往雲實那裏瞥。

雲實站在五步開外的地方,四平八穩地背着手,一臉無辜的模樣。

這下,村長還有什麼不知道的?

定然是雲實那小子趁他不注意把獎品給換了地方!

別人不知道,村長心裏可是清楚得很,雲實這小子可不像他表面顯出來的那麼老實木訥!

最後,還是蘇木笑着說道:“原本我也是看中了這個,家裏正好缺一套,倒是得感謝村長伯伯和各位姊妹們成全。”

後面有小娘子爽朗着笑着,說:“不用謝、不用謝,我們更想要花布呢,正好回家讓我阿娘給做套衣裳!”

蘇木笑着回道:“這倒是好。”

村長臉上也帶着和善的笑,更覺得蘇家孩子識大體。

旁邊,雲實依舊站着,高高的身材像棵樹似的。這棵樹聽到蘇木的話后,眼角眉梢都染上的笑意。

***

過了清明,天氣便漸漸暖了起來。

老天爺一連幾日放晴,倒給了人們足夠的時間晾曬薄衫。

一時間,家家戶戶的院子裏都掛滿了衣服,尤其是小娘子多的人家,那花花綠綠的顏色,煞是好看。

蘇木家也不例外,姐妹兩個把壓箱底的衣服全都翻了出來。

一對比才知道,蘇木的衣服多得可怕,有好多都是簇新的,一次都沒穿過;蘇丫的裙衫卻少得可憐,反反覆復那麼幾件,大多還是卷着袖口、折着裙邊的,為的就是防備着長高了把多餘的布料鬆了松,還能繼續穿。

蘇木二話不說,從自己的新衣裳里挑了一大半,一骨腦地塞到蘇丫懷裏。

蘇丫慌張着推辭着,蘇木卻依舊堅持,最後甚至板起了臉。

蘇丫只得抱着滿懷的衣服,磨磨蹭蹭地回了自己的屋子,趴在床上就開始哭。

蘇木不知道觸動了心裏的哪根弦,也站在窗前無聲地抹眼淚。

蘇娃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十分爺們地承擔起家裏的責任,燒火、挑水、餵豬、餵鵝、澆菜地,整整一天都搶着干,什麼都不讓兩個姐姐動手。

蘇木心裏一遍遍對自己說,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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葯園娘子有點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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