葯園
【雲實的警告】
蘇木原本是打算遛噠一會兒就回家的,後來不知怎麼的就跟着雲實回了家——說是家,其實就是他在李家葯園邊上搭的一個茅草屋。
“你平時就住在這裏嗎?”蘇木好奇地問道。
雲實點了點頭,推開木門。
蘇木扒着門框朝屋裏看,空間雖小,東西卻齊全,大多器具已經十分陳舊了,不像是一時半會兒湊起來的。
“你在這裏住了多少年?”蘇木不由問道。
“從五歲開始。”雲實平靜地說。
蘇木吃了一驚,五歲?比蘇娃還小!那時候他就已經獨自一人離開家了嗎?
聯想到雲實的身世,她忍不住腦補了一系列生母早亡、繼母虐待、親生父親眼不見為凈的悲慘遭遇。
蘇木垂下眼,生怕自己泄露出同情、憐憫等等情緒。她知道,那些雲實根本不需要。
或許是看出了她的心思,雲實主動說道:“那時候木匠老頭在這裏看葯園,這個屋子就是他搭的。”
蘇木這才注意到,屋子四角的立柱都是實心木頭,牆壁也是用厚厚的木板拼起來的。或許是年頭長了,木材褪了色,看起來就像灰撲撲的石灰牆。有些地方破損了,又補了新的木料上去,有的地方手法生疏,有的緊實平整。
“這處是你補的吧?”蘇木指着一塊歪歪扭扭的木板笑着問道。
雲實有些不情願地點了下腦袋,破天荒地辯解道:“那時候剛來。”
蘇木難掩訝異,“五歲那年?能把木楔敲進去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雲實嘴角微翹。
“那這處呢?”蘇木指着一處顏色較淺卻板正緊實的“補丁”問。
“去年新釘的。”
“進步真大!”蘇木毫不吝嗇地誇獎道。
雲實眼中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喜色。他往屋子裏瞄了瞄,猶豫着要不要請蘇木進去——然而屋裏連把像樣的椅子都沒有。
還沒等雲實開口,蘇木便說道:“我得回去了,出來好一會兒,二丫該尋了。”
雲實就像沒聽到似的,抿了抿唇,邀請道:“去葯田看看罷今年出苗不多。”
一句話便引起了蘇木的興趣,“怎麼回事?種子不行么?”
“你要不要去看一下?”雲實執着地邀請道。
蘇木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就這樣,看似精明的小娘子又被“老實人”不着痕迹地給拐了。
片刻之後,兩個人便坐在了葯田旁邊的小板凳上,中間隔着一個手臂的距離。
蘇木彎着腰,在一棵嫩生生的小葯苗下刨了刨,捏出一個黑溜溜、半邊開裂的種子。
“這是射干。”蘇木從記憶里搜索了一番,肯定地說,“我很納悶,李家沒有提前催芽嗎?難道直接把種子撒到了地里?”
“我不知道什麼是‘催芽’”,雲實誠實地說,“這些藥材種子確實是直接撒到土裏的。”
蘇木不由疑惑,射干一類的藥材都要提前催芽,這個道理何郎中和小蘇木都知道,沒道理李家不知道。
關於李家的底細,蘇木早就聽姚金娘說過了。
李家是祁州數一數二的醫藥世家,偌大的祁州城一共有十八個鎮子,每個鎮子上都開着李氏藥鋪。李家藥鋪里的常用藥從來不在外面購買,而是全部由自家培植。
為了種藥材,李家在各處都置辦了族田,杏花村當然也不例外。
然而,現在看來,他們的技術顯然不到家呀!
射干是多年生草本植物,栽種方法有兩種,一種是分棵,一種是播種。射干種子的出苗率在百分之九十左右,考慮到古代的母株品質以及種子的保存、篩選技術等問題,恐怕出苗率要低上許多。因此,為了節約時間、降低成本,射干都是先統一育苗然後再分秧栽種。
蘇木把大致情況給雲實說了說。
雲實卻十分肯定地搖了搖頭,“我從未見李家的葯農那樣做過。”
蘇木這就納悶了,不應該呀!
莫非……育苗技術只是何郎中和小蘇木私下在嘗試,還沒有推廣開來?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她計劃中的草藥事業是不是更加有利可圖?
一時間,蘇木腦子裏閃過一系列的想法。
雲實默默地看着遠方的麥田,並沒有出聲打擾她。
綠油油的田梗上,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地坐着,一個凝視遠望,一個低頭靜思,有清風暖洋為伴,歲月靜好。
***
同一時間,村南頭的蘇家卻是一陣雞飛狗跳。
蘇婆子坐在樹陰下,拉着臉瞅着往外走的蘇鐵,語氣不善,“幹啥去?”
蘇鐵見他娘臉色不好,語氣越發恭敬,“娘您歇着,我到林子裏砍些柴禾。”
“砍啥柴,啊?”蘇婆子磕着布鞋,連諷帶刺地說,“咱家南牆根下堆滿了柴禾,要粗有粗要細有細,用不着你日日去砍!”
蘇鐵猶豫了一瞬,悶悶地說:“我給小木妹子送些去。”
蘇婆子一聽,就像吃了炮仗似的一下子就炸了,“還嫌閑話不夠多,是不是?人家一個清清白白的小娘子如今被你連累成了什麼樣?你還有臉去!”
光罵似乎還不過癮,蘇婆子抓起鞋底子就往蘇鐵背上拍,“啪啪”的悶響一聲接着一聲,光是聽着就覺得疼得慌。
蘇鐵弓着身子護着臉,默默地承受着,嘴上卻是不服軟。
蘇婆子一看更來氣了,下手更狠。
彼時,蘇家老二和老三都不在,除了蘇鐵母子外,家裏只有老二媳婦和三個月大的小娃娃。
婆婆打大伯子,她一個做兒媳婦的也不好去攔,一時間急得直掉眼淚,懷裏的娃娃受到影響也跟着“哇哇”地哭了起來。一時間叫罵聲、拍打聲、奶娃娃竊竊的哭聲連成一片,小小的院子裏熱鬧極了。
雲實的異母弟弟雲冬青從地里回來正好聽到動靜,連忙跑過來勸架。
雲冬青拉着蘇大娘,憨憨地勸,“大娘,有話好好說,鐵子哥也這麼大的人了,當著嫂子和小侄子的面,怎麼就打上了?”
蘇婆子打累了,叉着腰呼哧呼哧喘粗氣,“你也知道他這麼大人了,我看他自個兒並不知道,就看看他幹得這叫什麼事兒!”
蘇婆子一想就來氣,抓起鞋底子又要去打。
雲冬青連忙攔住,一個勁朝蘇鐵使眼色,“鐵子哥,你看你,咋就惹大娘生氣了?快過來給大娘賠不是。”
蘇鐵梗着脖子不吭聲。
蘇大娘為啥發火、為啥打他,他心裏門清。然而,為著自己心裏那份苦守的情誼,他不可能低頭。
蘇婆子坐在木墩上數落,“人家不計較我之前的冒失,還肯把地繼續租給咱們,往小了說是仁義,往大了說就是對咱們有恩,你不僅不知回報,還去壞人家名聲,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存的啥心思!”
當著雲冬青的面蘇婆子也不好把話說透,她嘆了口氣,語氣卻十分堅定,“鐵子,別管你回不回府里做工,當娘的今個兒就把話撂在這兒——你就死了那條心吧,沒門兒!”
蘇大娘說完便哄小孫子去了,留下蘇鐵頹喪地站在原地。
雲冬青拍拍他的肩膀,臉上帶着顯而易見的擔憂。
過了好半晌,蘇鐵才抹了把臉,抬腳往外走。
雲冬青忙問:“鐵子哥,你幹啥去?”
“出去走走。”蘇鐵頭也不回地應道。
他出了門,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孟良河邊——這是當年他和那人相遇的地方。
孟良河水流平緩,上游處有一截鋪滿鵝卵石的河坡,夏天一到小子們在這裏摸魚游泳,娘子便在另一邊洗衣洗頭。
在一群半大小子中,蘇鐵是游得最好、捉魚最多的那個,姚金娘是娘子們中間長得最美、衣服洗得最乾淨的那個。
優秀的人總是不由自主地相互吸引,加之後來又有了外出做學徒時的相互照應,一來二去,彼此間的情誼更加深厚。
若不是……蘇鐵不自覺地握緊拳頭,眼中一片暗沉。
就在這時,一陣穩健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蘇鐵即使不回頭也能判斷出來人的身份。
雲實走到蘇鐵身邊,和他並肩站着,沒有開口說話。
蘇鐵了解他的性子,主動問道:“她今日可好?”
雲實並不回答,只是沉靜地看向清澈的河水,冷不丁說道:“你以後不要再去小木家,也不要和她說話。”
蘇鐵詫異地挑挑眉,“你喜歡她?”
雲實一愣,雙唇抿成一條直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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