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人力單薄不如天
知府郝明堂的聲音很小,幽幽地灌進令史耳中,讓他渾身繃緊,一股寒意侵襲而來,舌頭不由有些打顫。
“大……大人……您都知道了?”
令史雙眼鼓瞪,忽上忽下地看,郝明堂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最後停住,一臉陰騖問:“本官知道什麼了?有些話,可不要亂講!尤其是當著這麼多無知百姓的面!”
說話的時候,郝明堂的視線落向了堂口已經稀零的民眾,看到仍舊哭啼的左家娘子,他極為不悅地別開臉,掃一圈,終於落到堂外遠處傘下被裹得嚴嚴實實的歲禾身上。
他看不清歲禾的臉,甚至不知道她是男是女,可就那一瞬,他猛然覺得四肢有些發麻,毫無徵兆地抖了個激靈。
令史不知道郝明堂看到了些什麼,但他能感受到知府手中傳來的異樣,二人的六識,在此刻,似乎完全相通,互望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驚恐。
歲禾自然也感受到了郝明堂先前投來的視線,她沒有任何反應,但拉着她的阿香,能從她身上散發的沉靜氣息辨別她的情緒,於是微微側前走了一步,將歲禾完全擋在自己身後。
郝明堂和令史會意彼此的驚懼后,不約而同再往堂口看,然而那道讓他們遍體生寒的黑影,已經消失不見,因想着當是看花了眼,不由都鬆一口氣。
郝明堂收回手尷尬地搓了搓,低聲吩咐令史退到後堂再議后,便以案件疑點頗多,還需多番搜查為由,簡單吩咐完讓將疑犯收押入牢、屍體停放到義莊,就宣佈了退堂。
捕頭高也、令史、黃三兒幾人,被叫到內堂秘密商議。
“老周,你說吧,那趙德幾時、怎麼死的?”
聽得問話,令史微頓幾息才答:“稟大人,趙德其人死於昨夜亥時到子時之間,而其面色雖然發暗,眼圈也烏黑,但卑職仔細堪驗過,並非中毒之症……”
話至於此,他情不自禁咽咽口水,有些為難的看了看高也和黃三兒。
昨日驗查左二郎屍體之時,他曾那般篤定絕非鬼怪作惡,可今日這趙德,既非死於中毒,周身也無任何傷痕,又無驚嚇過度之態,加之其形銷骨立之症尤為明顯,饒是他,也不得不開始聯想。
郝明堂似乎已經料到他要說什麼,微微揚手,沒讓他繼續往下,后沉思幾息,忽地轉向高也,壓了壓聲音,問道:
“高也,你今晨同本官說,是在何處發現的趙德的屍體、周圍又是什麼情況來着?”
今晨高也急報相稟時,他還睡意繾綣,腦袋昏沉,根本沒記住,又因人物證俱全,料定犯婦何燕會供認不諱,就沒再問詢,誰承想,那作證的婦人,竟會供出新的證詞,將案子推向另一個未知且繁複的方向。
“回大人,是在往城東荒山去的一條山路上,其路因與荒山和龍虎寨相連,除了務農的鄉人,幾乎無人踏足……”
“他去那邊做甚?你們又為何會往那處去尋?
等等,龍虎寨?可是說的以那莫老刀為首的匪賊幫子?本官在任這些年,沒聽聞他們有出來鬧事啊,怎麼,趙德竟與山匪有所勾結?!”
高也沒有立即作答,因為並未深入探查,所以不敢妄言。
不過關於為何會去城東尋趙德的原因,倒是可以說上一二。
昨夜接到報案之後,他們便火速去了曹府調查。
待人贓俱獲,欲將犯婦何燕押回衙門之時,便聽得人證詢問“姦夫可也落網了”之類的話。
再結合白日推導的此次左二郎被殺,當是男女合謀一點來看,真相如何,其實一目了然。
於是詳細問過姦夫的身份形貌特徵,他們就順着婦人所指其奔走方向,開始了大力搜捕。
奈何宜蘭城的街巷交錯縱橫,又夜深人也靜,無可問詢,兩三個時辰折騰下來,都沒有任何進展。
直到寅時將至,接到早起出門割麥收黍的鄉民報案,才知道,另一名兇犯業已死亡。
不過在趙德身周,並未發現曹府對門的婦人提及的那個白布包袱。
聽完說明,郝明堂沉吟良久,堂內的氣氛靜默至極,高也等人呼吸細長,生怕打擾了他的深思。
但無論他再如何想,都沒能將所有的線索串在一處,只好吩咐高也先做些可以着手的事,“你速帶人去查,趙德被殺前後,都做了什麼,又遇到過哪些人!
然後,那白布包袱果若存在,現在何處!
還有,探探那左家二郎,生前都做了些什麼,可有冒犯過喬今秋的亡靈!
另,側重關注下老喬家舊宅以及附近的街巷,近來是否傳有什麼風言風語!”
“是!”高也黃三兒齊齊抱拳領命,應聲即要離開。
郝明堂輕咳一聲,將他們叫住:“慢着,本官忽然記起,先前堂審之時,依稀聽得有百姓說‘何家姊妹都不守婦道’之類,你們一併查查,具體是怎麼回事,若有必要,把人帶來見本官!最後,那何氏,想辦法,讓她主動開口!”
……
……
知府宣佈退堂之後,慣要繼續賣魚乾買蠟買紙的阿香,今日卻一反常態。
撐傘牽着歲禾走出府衙,將擱在門口的背簍背上,就匆匆往城東趕。
卻不是回東郊海岸的小漁村。
一路上,歲禾走在阿香身側,一直都靜靜幽幽,沒有說過一句話。
直到出城,行人漸少,她才不時抬頭看天。
雖然有用黑傘黑色罩袍遮裹,日光不能直刺她的皮膚,但光溫通過粗麻的布料傳到她的身上,仍舊如火烤一般熾烈,讓她渾身乏力,神識漸漸恍惚。
即便現在這副身體,吸過趙德的陽氣之後,略有恢復,血肉豐彈了不少,腐臭在魚乾的腥味遮掩之下,也不至讓人生疑,但她到底非人,又害人一命,見光理當幻滅。
如今在天光下曝露半日,形魂雖未飛散,但似乎已經到達極限。
感知到歲禾的異常,阿香從今晨聽她說要一起出門就一直高揚的嘴角,驟然斂下,滿臉擔憂地將人抱拉到路邊,焦急的比劃詢問。
歲禾聲音虛輕,卻異常堅決地說道:“阿香,你放開我!”
話音未落,她已經用盡自己全部的氣力,將人推開。
阿香不肯,仍舊拉她入懷。
推搡之間,黑傘掉落,陽光直接落在歲禾身上。
不過彈指,歲禾便清晰地感到看到自己的皮膚,在光熱的灼烤之下,開始不斷潰爛翻捲髮焦冒煙,似乎馬上就要被昊天的光火焚滅。
阿香看不到她身體的變化,但能聽到她為了不引人側目刻意隱而不發的低呼,知她苦痛萬分,卻不能為之分擔一二,頓時淚流如泉涌。
“傘……傘……”
歲禾脫力地蹲到地上,蜷抱雙腿,以減少被陽光灼烤的部位。
經歲禾提醒,阿香才從慌亂之中回過神來,匆匆拾傘為其遮擋,卻未有大用,正當阿香不知如何是好之際,二人身後,忽然傳來一道曠礪的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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