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永遠不會倒下
洛明來到S市的時候剛好是凌晨。
晨曦如薄霧般籠罩着這座剛剛蘇醒的城市。陳舊的路燈映襯着天幕半明半寐的星辰,早行的車輛在靛色中拖行出長長的影子,微風輕柔地拂過大街上清潔工們疲憊的面龐。
這座城市,溫柔的一如往昔。
接到洛初陽的電話后,他第一時間開車上了高速。從Z城到S市,原來只需要一夜的車程。
原來,他們的距離只有這麼短。
可這些年來,他們一次也沒見過面。
經過一夜的搶救,姜文玉已經脫離了危險,轉移到了普通病房輸液。洛初陽用棉簽沾取溫水,一點點潤濕着母親蒼白乾涸的雙唇。
“大陽。”
真相爆發時,洛初陽沒有哭,母親自殺時,洛初陽也沒有哭,可看到熟悉的身影時,洛初陽終於忍不住撲進了父親的懷抱,嚎啕大哭起來。
洛明拍着女兒的背:“沒事,沒事,哭吧,爸爸來了……”
男人的身影依舊高大,哪怕他年華已逝,哪怕他兩鬢斑白,在風雨來襲時,他依舊是這個家庭的護盾,彷彿永遠不會倒下。
洛初陽哭着哭着便昏睡過去了。洛明抱起女兒,把她安置在病房內的空床上。
他知道,這幾天女兒經歷的太多了,心理已經接近崩潰了,能哭一場,睡一覺,發泄一下,也是好事。
他看向病房裏另一個熟睡的人。
十多年了,她彷彿還沒有老,依舊是那麼漂亮,一頭長發依舊烏黑如墨。不像他,已經成了糟老頭子。
當年他第一次見到姜文玉時,她就坐在自家門口洗頭髮。他還記得,那天她穿着咖色格子襯衣配黑色的確良的褲子,露出的手臂和腳踝都像雪一樣白。
她搬着小板凳坐在自家屋檐下往頭上澆水,撩起的烏髮下是纖細的脖子。
他還沒看清她的臉,便對自己說:這就是你以後白頭到老的妻子了。
後來她真的成了他的妻子。
可他們終究沒能白頭到老。
他伸出手,想要為她理一理耳邊的髮絲,卻又倏地收回手。
醫生進來查房時看到他明顯愣了一下。
洛明主動走上前去:“醫生你好,我是患者的丈夫洛明,非常感謝你們救了我妻子的生命。”
醫生仔細檢查了一下姜文玉的身體狀態,一邊記錄一邊說:“事實上,我們只救了她一半。”
洛明苦笑了一下:“我明白。”
他做社區民警的時候,也處理了不少自殺的案件。很多自殺者被救回來以後往往會痛恨他們的救助,甚至選擇一而再再而三地自殺。
他至今還記得,一個兒子車禍離世的單親媽媽在燒煤自殺被救后指着他們的鼻子嘶吼着:“為什麼要救我?我沒有讓你們救我啊……”
後來,她在深夜從高樓一躍而下
因為是真的沒了活下去的慾望。
比起生理治療,這些人更需要心理上的治療。
誰也不知道他們下一次會在什麼時候,以什麼方式自殺,誰也不知道能不能再一次救下他們。
“我們發現姜女士似乎有十多年的抑鬱病史,一直在服用5-羥色胺再攝取抑製劑,但是你也看到了結果。比起藥物抗抑,她更需要的是心理治療。”
“我知道了,我會儘快尋找心理醫生的。”
“觀察一周后沒有問題就可以安排出院。但你們一定要注意多陪伴患者,盡量不要讓她獨處。”
醫生走後,洛明依舊處於震驚之中,十多年的抑鬱症,他們當年離婚時她就病了……她是因為抑鬱症,才會向自己提出離婚嗎?
其實一切早有跡象,只是自己沒有發現。
洛明最開始其實是特警,常年在外執行秘密任務,一年四季很少在家。那個年代,這樣的家庭很容易惹人非議,尤其在他不能向街坊鄰居暴露自己身份的情況下。
洛初陽小的時候,經常被同齡人排擠欺負,有一次洛明甚至看到鄰居幾個小孩罵她是“沒有爸爸的野孩子”。
而姜文玉也總被人嚼舌根,一開始沒見過他,就說她找野男人,後來知道他們結婚了,就成了她男人常年不在家,不知道是幹什麼壞事的。有色眼鏡一旦戴上了,就很難摘下,他們會想到各種理由來佐證自己惡意的猜想。
姜文玉是很驕傲的人,她受不了這些風言風語。洛初陽被鄰居孩子欺負她就會找上門,聽到別人的議論她就會罵回去。
可他們的感情還是因為這些事變了。
姜文玉開始要求洛明為了自己和孩子轉崗。
洛明尚是意氣風發的年紀,怎麼肯?他難以接受妻子不理解自己的工作,每每姜文玉提及此事,總要拿不可思議的目光看她。
兩個人開始不斷地爭吵,一年難得的相聚時光都在針鋒相對,互相傷害中過去。
就這樣過去了幾年。
直到姜文玉懷上二胎,兩人的關係也沒好轉。洛明經過幾年的爭執也有些累了,最終他還是為了孩子和妻子妥協了,申請調職成為一名普通民警。
可他的妥協並沒有使一切回歸正常。
婚姻就像脆弱的水晶,一旦出現裂縫,即使再小心翼翼地維護,裂縫也只會越來越大。
從他們第一次發生爭吵開始,結局似乎就已經註定了。
當年的洛明並不明白為什麼妻子不願意與自己重歸於好,不明白為什麼在自己妥協后她依舊在無理取鬧,不明白為什麼她會提出離婚。
現在他知道了,原來是因為抑鬱症。
十幾年前的洛明其實並不知道抑鬱症是什麼,哪怕當年他知道姜文玉得了抑鬱症,他也依舊會對這段逐漸走向陌路的婚姻感到厭煩。
當年想要離婚的,其實不止姜文玉一個人
可做了十幾年民警后,洛明認識了各種各樣的抑鬱症患者,也漸漸地了解了抑鬱症。
這是一個可怕的惡魔。
它讓受害者痛苦不堪,把他們變得面目全非,它讓他們與親人,朋友,愛人漸行漸遠,它冷酷地折磨着每一個人。
每個人都是受害者。
可他也是加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