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6章: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二)
在周國和大梁的過境交界處,有一條長河,此刻長河已經結冰,冰層上還染着血,陽光在冰面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底下依稀可見死去將士們的屍體。
這場歷時許久的國戰,對於大梁和周國而言,都是難以承受的傷痛。
但凡還有其他法子,周元和蕭成渝也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河岸邊上的荒草已經變得枯黃,上面掛着白霜,木輪椅在霜草上嘎吱作響,膝蓋上蓋着毯子的秦朗被周元推着,遙遙的望着河的對岸。
新修好的木橋已經橫跨水面,但秦朗的輪椅近來始終在河的這一頭打轉,他時而抬頭仰望碧藍色的天空,時而低頭好似在沉思某個重大問題。
一個半月後,天空終於飄起了雪,秦朗仍舊喜歡出來被人推着散步,周元沒有勸他回營帳,畢竟自己也想着能早日見到某人,就時常隨他一道在河邊上遛彎。
白色的雪飄在白色的頭髮上,沒有着急融化,就那樣冷冷清清的掛在發梢,秦朗望着河的那一頭,嘆道:“我這大半輩子的時光,都留在了這。”
周元抬頭望去,想起了數十年前,自己還是蠻國太子的時候,隨着胡日和渡過界河之際是何等的風光,誰知那一戰卻輸得一敗塗地。
他微微一笑,說道:“我到現在還記得當年的場景,在朝廷的欺壓下和你們順王的兩個兒子的胡亂領兵下,你是如何一路打進了大草原的,時代的轉折點,或許就在那裏。”
秦朗望向東南方向,那裏是大小孤山的所在地,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遠處的大小孤山嘆道:“如今我吃飽喝足,錦衣玉食,還能來此故地重遊,緬懷一下逝去的年華,但那裏,還有那裏,乃至我們腳下的土地,哪一寸不曾染過將士們的鮮血,他們的屍骨無人裝殮,我有罪啊。”
周元嘴角囁嚅,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這時候,風雪突然大了,刮在臉上像是刀子一樣生疼,周元望向營帳的方向,嘆道:“我們回去吧。”
秦朗點了點頭,就在兩人準備回營帳的時候,界河的另一邊,傳來了馬兒的嘶鳴聲。
兩人一道朝對岸望去,看着騎着白馬而來的人,看着她迎着風雪一點一點的靠近,看着馬上那人略顯滄桑但仍舊不失美色的姿容,秦朗和周元都笑了。
…………
周若彤騎着白馬停在了界河邊上,對面湧來的風將額頭的秀髮吹得有些繚亂,她咬着微微起泡的唇角,漸漸地咬出了血。
界河對面的人她自然看在眼裏,那道明顯是新修好的木橋她自然也知道是為自己準備的,身後的土地經受着戰火的紛擾,自己住了那麼多年的京城與皇宮此刻也已經染滿了鮮血,渡過這道木橋無疑是自己最佳的選擇。
面對着最佳的選擇,周若彤遲疑了,她扭頭望了一眼遠處蒼茫的土地,望了一眼藏於風雪之後山脈,她的目光好似要穿過千萬里之遙,抵達某處。
說到家國情懷,周若彤自然沒那麼深,靈魂寄居的這具屍體早已死去,而家國情懷是屬於肉體上的情緒。
但對於某人的留戀與熱愛,卻並非肉體能夠主宰的了,那是靈魂的事情。
最後周若彤一咬牙,拉着韁繩,渡過了界河。
選擇到對岸去,自然不是因為這是最好的選擇,而是因為這是唯一的選擇,這唯一的選擇自然不是因為這是唯一能活下去的選擇,而是因為這是唯一能在日後見到自己留戀那個人的方式。
至於他會不會死,周若彤不確定,但至於他如果活着會不會來找自己,周若彤十分確定。
為了那一線希望,她選擇渡過了界河。
…………
下了馬,周若彤緩緩地朝周元走來,周元微微一笑,說道:“我等你好久了。”
周若彤低下了頭,有些歉疚道:“謝謝,但是對不起。”
周元的微笑凝固在臉上,轉而隨着風雪散去,他自然明白周若彤話里的意思,謝謝你等我,但是對不起,我不是你等的人。
周元屈指彈開了肩頭的飄雪,飄雪怎能彈開,只能彈碎,他聳了聳肩,釋然道:“沒關係,這麼多年都等下來了,我還能繼續等。”
望着周元在風雪中顯得蕭瑟無比的背影,周若彤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默默地推着秦朗的輪椅,沿着河邊漫無目的的走着。
秦朗忽然說道:“其實他人挺不錯的,你可以考慮一下。”
周若彤停了下來,說道:“舅舅,如果換做舅母,你覺得會怎樣?”
秦朗一愣,立刻想到了前些日子在國都時的那場談話,他展顏一笑,心想果然是大梁人最懂大梁人。
草地上很快蓋起了一層雪,像是厚被褥一般,木輪椅駛過雪地,留下了一道淺淺的車轍印,車轍印很淺,很快就會被新的飄雪蓋住,就像是此刻藏在泥土底下的白骨和早已消散的鮮血。
“這一路上是不是很辛苦?”
秦朗忽然問道。
周若彤扭頭望着來的地方,沒有說沿途的艱辛與苦難,她反問道:“您是不是早料到我會失敗?”
秦朗和周若彤同時想起了先皇駕崩的那個夜晚,當時恰逢周若彤生產,皇後秦嫣瞞着皇帝駕崩的消息不暴,京城當中風起雲湧,恆王晉王太子,皇后王妃國公,各方勢力在皇城混戰,記憶當中的畫面定格在周若彤抱着剛出生的蕭湘沫和蕭君正,躺在車上準備入宮的畫面,而秦朗擋在車前,給了周若彤一個選擇。
蓋在膝蓋上的毯子上積了一層雪,秦朗將手從毯子下抽出,捏了一把雪,靜靜的看着積雪在掌心融化,冰冷的雪水順着手指縫朝下流淌。
逝去的就像指縫間的雪水,你是抓不住的。
“其實也不算早就料定你會失敗,我只是覺得成功的可能性不大。”
秦朗擦了擦手,老實的說道。
周若彤望着前方,微微的動容,“舅舅有沒有想過,如果當時你願意帶着老秦家留下來,這成功的機會會大很多。”
秦朗搖了搖頭,說道:“你要做的事情不是沙場打仗,可以用一部分人的犧牲去換取最大的勝利,我沒辦法去賭,畢竟老秦家的每個人都是家人。”
“所以舅舅你作為大梁的軍神卻在國與家之間選擇了家?”
秦朗扭頭,平靜而慈祥的望着周若彤,面對周若彤的質問,絲毫沒有動怒,反問道:“你不也是?”
周若彤抽出一隻手抹乾凈了肩膀上的積雪,突然笑道:“所以咱們倆很像。”
秦朗點頭,表示贊同,“一個連家人都不愛的人,可不能指望他愛國。先皇比誰都愛大梁,為什麼,因為他始終認為那是祖宗傳下的基業,不能毀在他的手裏,可惜他沒想明白一件事,這件事是該他當了皇帝以後立刻明白的一件事。大梁不是他一家人的大梁,他要顧的不是他一個人的家,他得顧着我們所有人,別的不說,如果他但凡有一點顧一下我們老秦家,我哪裏會跑路?“
周若彤嘆息道:“舅舅你說的固然沒錯,但我們終究還是對不起像大學士和宗養才那樣的人。”
想起此刻不知埋骨在何處的宗養才,周若彤的眼角噙着淚花,對於那人,周若彤是懷有深厚的感情的,那種超越階級和性別的偉大友情,哪怕穿越歷史也不多見。
“士為悅己者死,宗養才是真儒生;官為百姓者死,張甫之是真聖人。”
秦朗望着河對岸點評道。
“那咱們又算什麼?”
周若彤反問道。
秦朗撓了撓頭,想了好久,說道:“軍神?當然不是。皇妃?當然不是。改革家?當然也不是。咱們不過和尋常老百姓沒什麼兩樣,只是顧着一個家,拼出全力做出最好的選擇,但現實中咱們卻因為擁有一些權力,使得這個選擇並不好做。”
周若彤嘆道:“凡事你都能看明白。”
秦朗望着前方,搖頭道:“我哪能凡事都能看明白,至少我看不明白你,來到周國以後,我時常想着當年的事情,我越想越是驚訝,你一個天天待在閨閣中的女子,腦中怎會有那樣宏圖與千秋大業,感覺你就不像是這世上的人。”
周若彤笑道:“其實我的確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
秦朗並沒有覺得周若彤在說笑,但也沒有追問下去,宗教,鬼神,信仰,到了他這個歲數的人,都已經不再關心了。
他讓周若彤把輪椅轉個身,自己正對着河對面大梁的方向,用飽含深情的目光望着對岸,說道:“其實我挺可悲的。”
“我知道。”
周若彤沒有打算安慰,她知道舅舅要的是理解,而不是同情,她和秦朗一道望着河對面,說道:“至少你已經做出了最好的選擇,我失敗了,但你成功了,對面的大梁哪怕不是成渝做皇帝,大梁依舊是大梁,而你在周國建立了第二個大梁,這種事情,歷史上沒有一個人能夠做到,就連太祖皇帝也不行。你比太祖皇帝偉大。”
秦朗搖頭道:“那些都只是虛名,宗養才能看明白,張甫之能看明白,我秦朗自信不比他們差,當然也能看明白。”
周若彤點了點頭,兩人一時間都無言,只是靜靜地看着河對岸的土地被白雪覆蓋。
那一頭和這一頭都是一樣的顏色,那一頭和這一頭都是一樣的土地。
過了好久,周若彤忽然問道:“舅舅要不要過去看看?”
秦朗張了張嘴,輕聲問道:“我有資格嗎?”
周若彤堅定道:“沒有人比你更有資格了。”
秦朗點了點頭,周若彤推着輪椅度過了木橋,總算來到了大梁的國土上,秦朗扶着輪椅,身子朝前蹭了蹭,總算把雙腳踏在了土地上,這種厚實感讓他露出了離開大梁后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滿足的微笑。
“若彤,幫個忙行不行?”
“你說。”
“我死了,把我埋在這。”
“可以。”
“那我可以放心的死了。”
在說完最後一句話,一代軍神終於合上了雙眼,他全身最後的力氣全部放到了腳上,殘疾的腿自然沒有能讓他站起來,但那雙離別故土許久的腳堅實的踩在了家鄉的土地上。
死在這裏,不是因為他會算,只因他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
周若彤扶着輪椅,就那樣站着,站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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