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話

問話

汪准裹着一件軍綠色的毯子,把厚實的布料一直拉到了下巴,恨不能縮成一條無害飽滿的蠶繭,手裏握着坐下來時不知誰給他塞的一隻熱水杯,滾燙的水溫透過不鏽鋼材質的杯子沉甸甸地壓在手裏,十分有安全感。

他貪婪地呼吸着日照下山林間濕潤的空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空闊藍天,感覺過去二十年人生里從未如此體會過藍天白雲的美好。

以至於他都不在乎坐在他身邊那個哥們神經性的哆嗦蹭得他也開始發抖了。

醫療帳篷很大,坐下一群倖存者也算綽綽有餘,訓練有素的軍醫們穿梭在他們中間,給他們包紮逃跑過程中的傷口。

汪准很幸運,身上最嚴重的傷口只是從樓梯上滾下來的幾道擦傷,據說隔壁有個倒霉蛋試圖翻窗出逃,一條腿都被追上來的怪物削沒了,要不是救濟院忽然消失、武警進來的快,恐怕他現在就該在太平間等待家屬認領了。

這麼說來,搞不好他才是最幸運的那個呢。

驚魂未定的一群男男女女緊緊擠在一起,他們大多是一起逃命的交情,這種環境裏最容易催生信任,即使明白自己已經獲救,可是恐慌尚存的本能還是讓他們像羊群一樣團在了一塊兒。

汪准忽然抬起頭,四下搜尋起某個身影。

身邊都是有過命交情的同伴,可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想去找那個睜開眼睛時看見的第一個人。

說不好是什麼心態,可能有點類似雛鳥效應,就算同伴們都是一起淌血過來的,他還是更期盼看見那個明明只相處了幾分鐘卻給了他邁出抗爭步伐的勇氣的青年。

……他應該也被救出來了吧?畢竟人家那氣質一看就是大佬,大難當頭處變不驚,心思沉穩行動果斷,這樣的人不能活着出來那也太說不過去了。

汪准小幅度地轉着腦袋東看西看,終於在距離人群不遠不近的一個地方看見了有些熟悉的背影。

怎麼說呢……雖然大家都裹着統一的軍綠色棉毯子,但那個身影就是顯得格外出塵脫俗,哪怕是土土的軍綠色也被他穿的像是時裝秀上的復古懷舊設計。

“喬……喬哥?”

汪准動了動腿,還是沒忍住溜達了過去,看見那張波瀾不興的臉時,一種“我真的活着逃出來了”的真實感才後知後覺地擊中了他,輕飄飄的心驟然安穩地壓到了胸腔里。

喬晝正低垂着眉眼觀察杯子裏震蕩的水波,思緒在口袋中的木偶上打轉,冷不防邊上多了個人,還在朝他搭話,遵循着社交基本禮儀的喬晝抬起頭,注視了對方片刻,眼中閃過一絲恍然大悟:“啊,是你啊……楊先生。”

汪准前一秒還在為見到喬晝高興,后一秒就變成了哭笑不得:“喬哥,我姓汪……我叫汪准。”

喬晝順勢將表情轉換為歉意:“汪……?誒,對不起,我不是很擅長記名字,這回不會記錯了。”

汪准擺擺手:“沒事沒事。嗯……喬哥,你後來去哪裏了?我聽你的出去探索,然後就碰到了其他倖存者……”

汪準的話頭一打開就合不上了,他本來只打算寥寥提幾句,可是在喬晝的注視下,他不知怎麼回事就越說越多,恨不能把之前亡命奔逃時的恐懼一股腦宣洩出來,講着講着眼眶就濕了。

“那個護士……要不是拉了我一把,也不會落在後面被抓住……我都沒來得及問她的名字……”

年輕人低着頭抹了把眼睛,聲音因為難過而有些斷續,喬晝看着他,沒有說什麼安慰的話,眼神表情都平靜極了,汪准自己收拾好情緒,對他笑了笑:“我記住她的樣子了,可以去醫院人事科查,別的我也不知道做什麼,只能多給補償了。”

帳篷的帘子掀起來又落下去,醫護人員帶着倖存者輪流出去再進來,汪准見喬晝盯着他們,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什麼:“哦,好像是上面在調查這事,輪流找人出去談話呢,也沒啥好怕的,有啥說啥就行,而且……我也想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這個一直好脾氣的年輕人咬緊了牙齒,眼神里迸出一霎又陰又厲的光來。

他是富貴人家長大的,開朗活潑,大大咧咧,但不代表他真的就傻乎乎到能被這樣折騰玩弄還沒心沒肺。

談話的順序很快到了汪准,他朝喬晝使了個顏色,大概是“放心”的意思,跟在那名傳話的軍官後面出去了,不到五分鐘,另一個軍官走進來看了看:“請問哪位是喬晝?”

喬晝抬眸,從另一隻口袋裏掏出塞在裏面的眼鏡展開,輕輕壓在鼻樑上,站起來回答:“我是喬晝。”

“不用緊張,就是講述一下之前發生的事情,做個記錄,心理醫生也會旁聽,如果覺得受不了了就停下來……”

帶路的軍官絮絮叨叨地給喬晝說注意事項,生怕他承受不住當場崩潰,委婉地提醒他做好一定心理準備。

兩人最後停在了一個小帳篷前,喬晝對他笑了笑,彬彬有禮地道謝,然後掀開帘子走了進去。

裏面只有五六平米大小,一張桌子,一盞刻意調整得有些暗的吊燈,燈光溫柔昏黃,像是傍晚的夕陽、河澤波光泛起的金光,桌子后坐着兩個人,一男一女,都穿着色澤柔和的常服外套,但喬晝還是眼尖地發現了他們外套下制式襯衫的領口。

很簡單的心理學小竅門,看來為了讓倖存者們放鬆,他們也做了不少努力。

喬晝假裝被這個場景安撫到了,肢體的緊繃和緩了一些,略帶警惕拘謹地在桌后的椅子上坐下,這椅子還是帶有弧度的布藝靠背椅,一個蓬鬆柔軟的大抱枕壓在上面,正好貼合了人體曲線。

“喬先生,不用緊張,我們就是聊一聊天。”

先開口的是那個短髮的女性,她當著喬晝的面合攏手邊的文件夾,將筆放下,表示自己的無害,另一個男人更是假裝自己不存在似的,只是微笑不開口。

“你是今天上午來辦住院手續的是嗎?我聽說好像是你的姐姐陪你來的……”

以家常閑聊作為談話起點,喬晝慢慢緩和了神情,露出一個細微笑容:“是的,沒想到會碰上這樣的事情,我本來還以為是我的幻覺。”

“幻覺?因為太不可思議了是嗎?”女醫生語氣舒緩,順着喬晝的話往下聊。

“不是,”喬晝掃了他們二人一眼,溫和地提醒,視線從女醫生合上的那個文件夾上掠過,“你們應該看了我的病歷吧?——啊,不用道歉,也不是不能說的事,我應該已經被診斷患有妄想症,經常能看見奇奇怪怪的東西出現在面前。”

“比如早上進醫院之前,我看見停車場有個巨大的史萊姆在飄,彩色的那種,後來我還看見了一個很大的黑洞,它在慢慢地把整個醫院都吞掉——”

喬晝敏銳地注意到在他說出“黑洞”這個詞語時,對面的兩人神情都變了,還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

他假作無視這個小細節,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花園裏長出了一棵很高的樹,上面掛着奇形怪狀的果子……說真的,這種場景我都已經習慣了,所以周圍環境改變之後我只覺得是不是我又——犯病了。”

他吐出那個詞語時,神態自若,看起來一點也不覺得承認自己有精神疾病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不過這樣坦然的態度也讓對面兩人放鬆了點,女醫生點點頭:“這樣說起來的確是像幻覺,那個黑洞你是什麼時候看見的?它一直在動?”

“體感是在勻速前進,在黑洞範圍內的建築全都被吞掉了一樣,持續了有一段時間吧,怎麼,難道這不是我的幻覺?”喬晝反問。

女醫生巧妙地引開了話題:“除了黑洞,還有什麼特殊的嗎?醫院裏的景色突然就變了?”

喬晝點點頭:“很突然,就像是3D視角轉2D一樣,周圍一下子變像素風了,連人都是像素方塊,然後又馬上變回3D——也不排除是我還在犯病。”

女醫生對他的自嘲笑了笑:“變回3D之後呢?第三醫院就是救濟院的樣子了嗎?聽說是十九世紀的建築風格,雖然距今也就一百多年,但是現在在國內想看到那種建築可不容易了。”

“確切的說是1885年,我聽那裏的醫生說的。”喬晝補充。

對面的兩人再次抬頭看他,眼神有些難以言喻。

……到底是神經大條還是過於鎮定呢?其他人提及救濟院裏的怪物醫生時都是臉色煞白口齒不清,還有一位直接在回憶階段哭出來的,這位喬先生居然還和怪物醫生搭話了?

看他的神情,似乎也不覺得與非人物種聊天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你……不害怕?”女醫生忍不住問。

喬晝看了看她,反問:“為什麼要怕?”

女醫生被這個問題問懵了,還有為什麼的嗎?在曠野面對飢餓的獅虎、在海洋遇到傾覆一切的風暴,任何一個有生存慾望的人第一反應都是恐懼。

“你這個比喻不對。”喬晝搖搖頭,女醫生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把話說出口了,她身邊的同事皺起眉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有片刻的欲言又止。

“哪裏不對?”女醫生也是個較真的人,而她的直覺告訴她這個問題或許是今天與這麼多人這麼長久的談話以來最有價值的東西。

“哪裏都不對,”喬晝換了個姿勢,十指交叉搭在桌面上,一改剛才拘謹的狀態,像是上司指出下屬的錯誤工作一般,“無論是飢餓的野獸還是海浪,它們的本質都是非理性的,你面對的困境是野獸想吃你、海浪要捲走你,除非野獸的飢餓解除、你能從極端天氣中脫離,否則你必死無疑,而你不能控制野獸也不能控制天氣,所以你只能死。”

女醫生迅速抓住了他話里的一個詞語,這個詞令她的思想如潮水般遞湧出去,條件反射性地想起來更多東西,而這些東西讓她的頭皮一瞬間發麻,連聲音都本能地低了不少:“你說非理性……”

另一個男人的表情也隱隱扭曲了。

“你的意思是……救濟院裏的那些怪物,是存在理性的?”

這個猜測太過於可怕,女醫生下意識地朝身邊的人看了一眼。

在和前面幾個倖存者對話時,他們就說過怪物們可以交流、能說話,甚至似乎有自己的階級劃分,但是從他們提供的信息來看,怪物們一切的交流都圍繞着殺人進行,就像是大自然中一切的生物行動都圍繞着生存進行,而只有人類才會追求更高的境界,也因此只有人類才具備理性。

但現在,喬晝提出了另一個截然不同的觀點。

如果這個觀點正確……那黑洞之後的那些怪物……到底有什麼目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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