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華友誼精神救濟院(九)
文森特從未想過世上竟然有這樣的痛苦。
他拋棄了自小學習的風雅禮儀,不顧一切地尖叫哀求,眼淚沾滿了這張俊秀的臉,銀灰色如月光綢緞般的長發被隨意地踩在泥土裏,村民們七手八腳按住了他的四肢,那力道大的文森特渾身都在疼。
火把的光搖晃拉長,在他模糊的視線里如無數的瘦長鬼影無聲旁觀,村民們狂熱的表情被暗淡光線籠罩,長短胖瘦的身體搖曳移動,數不清的魔鬼抓住了他,他們在文森特耳邊竊竊私語,他什麼都聽不清,什麼都看不見——
“母親……”
血肉被剖開時,文森特用快要乾裂的嗓音喃喃低語,他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掙扎,所有哀求哭泣的話都說盡了,只剩下身體的本能在利刃下抽搐。
富有經驗的屠宰匠人提着沾滿牲畜血跡的長刀當仁不讓地站在首位,他用銳利嚴肅的目光打量面前的獵物,視線里冷森森的掂量與平日裏打量那些牛羊絲毫沒有不同。
鋒利刀尖破開柔軟皮膚,用於書寫優美拉丁文與握住琴弓的右手逐漸血肉淋漓,雪白的筋膜和粉紅的肌肉分離,長刀戳起一塊滴着血的肉,直起身體,公正地分配:“先給老人!”
鮮紅的血源源不斷地滲入泥土,婦女們伸出枯瘦的手將空碗捧向天空,口中喃喃念叨玫瑰經上的語句,感謝聖母的垂憐,文森特的神經已經麻木,他側着臉,半張蒼白的面容埋入髒兮兮的泥地,矢車菊藍的眼瞳前有受驚的爬蟲匆匆而過,鑽入他髒亂的頭髮。
從他的角度看去,人們的腿就像是黑壓壓的森林,他看見自己的血慢慢向外流去,混着沙土被人們踩踏成泥漿,越過叢林似的腿腳,一雙碧綠的眼睛與他對視了。
是誰……好熟悉的眼睛……
酷刑折磨下文森特什麼也想不起來,只能直勾勾地看着對方,嘴唇翕張,本能地向對方求救。
是誰都行,是誰都可以,救救他吧!他不曾做錯什麼,為何要被這樣折磨?就算是惡魔也可以,就算是要帶他去燒灼烈焰硫磺的地獄也可以——
有沒有誰來救救他?!
——
在這個夜晚,
村莊裏發生了一個無趣的故事,
心懷悲憫的醫生在乞求魔鬼垂憐,
無辜的虔信者在呼號狂歡,
孩童和木偶置身事外,
無聲旁觀。
喬晝對於這樣的轉折並不驚訝,木偶給他複製身體時,他就發現了文森特的異處,複製來的身軀殘缺不全,雙手只剩下白骨,右腿膝蓋以下空空蕩蕩,左半邊胸腹部觸感冰冷堅硬,那不是人類肢體的溫度,而是用於填充支撐血肉的其他東西。
木偶告訴他,它複製的是離開三棵樹村時的文森特,所以在那個村子裏發生了什麼,才會讓文森特有了這樣可怖的傷勢?
封建古老的村莊,篤信宗教的村民,疫病肆虐的情景,承諾會救他們的醫生……
喬晝做了一個大膽的猜想。
事實證明,他的猜想非常準確。
吃啥補啥這種缺乏根據的理論好像在所有國家都十分盛行,尤其是越閉塞落後的城鎮,信這個的就越多,喬晝毫不意外地從文森特這具殘缺的身體上剝離出了恐怖的真相。
自從離開那個村莊后,這段記憶就被文森特狠狠壓在了不見光的角落,喬晝的話扯下了那層薄薄的擋板,把充斥着腐爛血腥味的陳舊回憶拖到了光天化日之下。
文森特的呼吸有短暫的停頓。
縮在喬晝衣服里的木偶徹底傻了。
它萬萬沒想到這個人類這麼頭鐵,居然把瘋醫生最不堪的往事給翻了出來,還膽大包天地懟到了人家眼皮子底下。
不過隨着喬晝的推測越來越深入,木偶的力量也在逐漸改造他的身體,豐沛的力量灌入喬晝四肢,無數陌生又熟悉的東西歡呼雀躍着湧進他的腦海。
一會兒是纏繞着金玫瑰與忍冬花的紋路的紅絲絨窗帘,陽光透過落地窗打進來,櫻桃木的茶桌上擺着鍍銀茶壺,男僕端着熱氣騰騰的糕點走進來,朝他微笑;
一會兒是在捧着長頸水瓶的女神像雕塑噴泉前,濺落如珍珠的水滴泛着五彩斑斕的光輝,夾着書本的青年們來來去去,臉上都是意氣風發的驕傲,他們對着他恭敬地點頭示意,和他搭話;
一會兒是模糊了痕迹的鮮紅蒼穹,崎嶇的山路與茂密的森林,滾燙的晚霞燒灼他的眼球,寫着三棵樹村的木牌子在視線里彎來彎去,好像被擰斷了一樣;
一會兒是泥土、爬蟲,血腥味與狂歡舞蹈的魔鬼……
這些陌生的記憶前仆後繼鑽入喬晝腦子裏,過大的信息量差點讓喬晝過載,他用了全部的理智才在另一個人的記憶里找回自己,穩穩噹噹地站在原地沒有露出破綻。
記憶很多很龐雜,但都是零碎的片段,組不成合理的劇情,還有很多缺漏,喬晝努力擯除雜念,快速從中挑出有用的信息,試圖抓住文森特的靈魂。
可現實沒有給他更多時間,在木偶驚悚的注視下,提着一根鋼管的文森特開始發生變化了。
低着頭的中年男醫生原本身形略微臃腫,白大褂的扣子勉勉強強才能扣上,而現在他的身形正飛快地縮水,肥胖的腰變細,身形拉長,四肢輪廓暈得修長筆直,黑色的短髮在褪色,漸漸泛起月光似的銀灰。
他在異化,確切地說,是在向著本該有的模樣變化。
原來怪物們披了人皮後會隨着時間流逝而與自己原本的模樣靠近,最終變成自己原來的樣子嗎?
應該算是靈魂同化□□的過程吧……
喬晝恍然大悟,等他們變回了自己的樣子,能力應該就會回到巔峰時期,直到與《三號大樓》等同?!
他還分出了點閑心想這個,木偶已經急得隔着衣服在抓他的胸口了,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竹筒倒豆子拋出來,但它不敢,全盛時期的文森特有操縱空間的力量,它一旦出聲被對方聽見,分分鐘就要被逮走,拆成木屑都不稀奇。
就算喬晝言語打擊文森特發現了對方死亡的真相,但他複製得到的力量還是沒有達到百分之百,尤其是文森特還被他一句話說暴走了——
那雙黑色的眼睛裏微微泛起了藍色的光暈,和夾雜着典雅柔美的紫色,如水墨暈染般向著矢車菊藍過度,清瘦的臉頰弧度銳利,額前垂下幾縷長發,暗紅的嘴唇比死去的薔薇花瓣更艷麗。
——死者在復活。
喬晝對大boss的一系列變化視若無睹,看上去一點心理壓力都沒有,還假作愉悅道:“但你已經殺了他們,文森特,你不高興嗎?”
那段寒酸的鋼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支烏沉沉泛着低調瑩潤光澤的手杖,鼻樑上壓着細邊眼鏡,長長的防滑鏈垂在頰旁,有種昂貴脆弱的美,穿着白大褂的俊美醫生雙手壓在手杖上,猩紅的紋路由淡至濃潑墨般在雪白的衣服上顯現出來。
他站在那裏,就像是活生生演繹了一場無言的盛大悲劇,他本是上帝也為之自豪的造物,卻被魔鬼擁入懷抱,天才和瘋子的氣質在他身上完美融合,如烈火里燒鑄出的一尊琉璃器皿,堅硬又脆弱,偏偏能引得所有人都為他瘋狂。
銳利,病態,癲狂。
瘋醫生。
“我為什麼要為了一群螻蟻的死而心神動搖?”瘋醫生矜持地微笑,矢車菊藍的眼睛裏跳躍着悲憫的光輝。
“多麼可憐啊,”他真情實感地嘆息,“生命的逝去沒有一點情分可講,命運是如此無常。”
喬晝順應他的話往下試探:“生死都是人生歷程的一部分,生與死價值等同。”
“是啊,所以我順應他們的願望,讓他們痊癒,獲得健康的身體,然後再慷慨賜予他們死亡。”
白大褂上濺滿猩紅血跡的天才醫生眉目憐憫:“只可惜,我承諾要治癒他們,但是他們的身體痊癒了,精神卻生病了,我必須履行我的諾言。”
他的話有些前後矛盾,喬晝嘗試着抓住思維里遊離的那根線頭,將一切串聯起來,耳畔寒風乍現,身體本能快過理智,抬手擋住了近在咫尺的劍鋒。
文森特如鬼魅般頃刻之間跨越了他們之間的距離,他臉上還帶着那種夢一樣朦朧遊離的癲狂笑容,右手的細劍橫在喬晝脖頸前,劍身上開着長長的血槽,優雅蔓卷的忍冬和玫瑰紋路也掩蓋不掉這振兇器攝人的本質。
……失策了,忘記那個年代貴族青年的手杖多半是內藏杖劍的。
喬晝咬緊了牙,手上傳來的力道在不斷加大,瘋醫生興奮的笑着,他沒有任何使用劍術的想法,竟然試圖生生劈斷喬晝手中的鋼管,把細劍直接砍進他的脖子!
瘋子的選擇。
和剛才那個會被喬晝用言語撩動的文森特不同,蘇醒過來的瘋醫生根本不在乎喬晝說的是什麼,什麼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他壓根不在意喬晝說的話是真是假。
他只想殺了他。
得益於剛才挖掘出的真相,喬晝的力氣也大了不少,至少沒有第一時間就被瘋醫生切開腦袋,甚至還加固了一下手裏傷痕纍纍的可憐鋼管,讓它不至於在面對瘋醫生的精鋼細劍時立即陣亡。
兩廂對峙中,瘋醫生親昵地湊近了喬晝的臉,視線游弋如蛇,曖昧又疏離地輕輕吻了一下武器碰撞時喬晝落在他手背上斷裂的髮絲。
一觸即分,輕柔得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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