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華友誼精神救濟院(七)
變化成觸手怪的艾倫化做一灘腐爛的泥沙狀漿液潑在地面上,又在短短數秒內經歷了風化破碎的全過程,不到十秒,金髮碧眼的艾倫就像是從沒出現在這個世上一樣,連一點痕迹都找不到了。
喬晝沒有把餘光分給消失的泥漿,文森特的腳步已經慢慢停在了手術室門口,留給他們自救的時間只有可憐的這麼一點點。
“你的能力?”
喬晝問話言簡意賅。
脆弱的身體被人類握在手裏,外面就是殺人不眨眼的瘋醫生,滿口謊言的木偶不得不想盡辦法讓這個聰明又可惡的人類活下去——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自己。
“複製黏貼!”活偶快速回答,恨不能在文森特打開門之前把自己的一切都灌輸進這個人類的腦子,以至於關節摩擦的咔嗒聲都消失了,“之前跟你說的大半是真的,完美複製一個人需要了解他的生平性格,越是貼近他本人,複製得到的就會越真實,但是複製開始的前提是得有一件被複制者的所有物,這東西對他的意義越重大,複製的成果就會越真實,直到獲得他的一切——從容貌、才華乃至記憶,與本人絕無二致。”
喬晝挑起一邊眉毛,抓住關鍵詞:“怎麼定義意義是否重大?”
活偶模擬着發出了人類嘆氣的噓聲:“字面意思,對他來說很重要,或者讓他印象深刻,一輩子都忘不掉,比如純情少女得到的來自心上人的戒指,學者手寫的著作……而你如果只得到了浪蕩子的一朵玫瑰,就算你再了解他,也頂多只能複製他的一張臉。”
喬晝沒有再追問下去,來自文森特的壓力已經透過薄薄的門扇傳了進來,他一把抓起木偶,把先前撅下來的那截手臂扔還給它,一邊往手術台後退,一邊輕聲問木偶:“手術室里有文森特的東西嗎?”
嘴上這麼問,喬晝心裏很清楚不大可能有,要想複製來文森特的能力與他對抗,這東西必然要對文森特而言十分重要,這樣的東西怎麼可能出現在一間手術室里?
他隨口一問,已經琢磨起了要如何偷襲文森特、最好能從他身上搞點器官下來——自己的一部分,這樣總算是夠刻骨銘心意義重大了吧?
木偶快樂地抓着自己失而復得的手臂,咔噠一聲按進肩膀處的缺口,左右活動了一下,聽見他這麼問,歪着腦袋停頓半晌,出乎意料地回答:“還真的有。”
喬晝因為這個回答而分了下神:“什麼?”
木偶抬起複位的手臂,指向自己:“我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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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倫很喜歡這個遠道而來的年輕醫生,他俊美、活潑、文質彬彬,身上帶有璀璨的浪漫之光,儘管三棵樹村已經被疫病折磨得人心惶惶,但是這個年輕人還是很快獲得了大家的信任和喜愛。
大家在醫生的指導下用水清洗房屋傢具,用火焚燒掉疫病患者的衣物,安排人輪班照料輕症患者,分組試用藥物……
慌亂而絕望的村子慢慢井井有條起來,文森特永遠踩着輕快有韻律的步伐在小教堂和艾倫家之間往返,陽光灑在他象徵著純粹血統的銀灰色長發上,矢車菊藍的眼瞳如將暮蒼穹,裏面盛着脈脈溫情的月光和泛着柔波的萊茵河水。
臉上生着雀斑的年輕姑娘們開始三兩成群地從艾倫家門口路過,她們親昵地與艾倫說話,給他一些小玩意,但目光卻都悄悄地落在醫生身上,跟隨着他的一舉一動。
這是個多麼俊秀高貴的年輕人吶!
他應當是世上所有懷春少女的情人,連堅貞的赫拉都要嫉妒能成為他妻子的女性。
艾倫用孩童獨有的敏銳發現了文森特的受歡迎,但當事人竟然沒有這樣的自覺,不,不能說是沒有察覺,而是他早就習慣了旁人對他投來仰慕的眼神,以至於他本能地屏蔽掉了這些他不感興趣的東西。
——一種並不讓人討厭的自信和可愛的傲慢。
比起少女們,年輕人更傾向於和孩子待在一起,只是這樣的時光也沒有多少。
文森特很忙,研發藥物和照料病人他一個都沒有落下,有時候他還會在小教堂里過夜,艾倫的父親十分擔心他會將疫病從教堂帶過來,還在私下裏偷偷與村民抱怨過這件事,好在他的擔憂只是杞人憂天,文森特一直很健康。
在一個夜晚,艾倫在門邊等回了三天未歸的文森特,對方眼睛下都是缺乏睡眠的青色,嘴唇泛着乾裂的白,唯有一雙矢車菊藍的眼睛還是明亮而熠熠生輝:“啊,你在等我嗎?”
文森特蹲下來,和艾倫視線平齊,朝他笑眯眯,輕快地一眨右眼:“回家的時候能有人在等待實在是太好啦!感謝艾倫小先生的迎接,我也應當為此奉上等價的禮物才行。”
艾倫微微睜大了眼睛,看着俊美的青年從背後取出一個小東西,舉到他面前——這是個做工粗糙的木偶人,除了肢體比例十分精確完美外,幾乎找不到可以讚揚的地方,一些地方還有未打磨乾淨的木刺。
儘管這個木偶人這麼拙劣、簡陋,它身上的衣服只是一塊剪了洞的布頭,艾倫還是痴痴地看着它看入了迷。
“呃……我本來想再調整一下的,其實我的雕刻藝術學學的很不錯,真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一在木頭上動手就……好吧,它跟我想像的有點不太一樣,我是說,假如你不是很喜歡……”
文森特難得有這樣結巴的時候,這個貴族青年面對着一個貧民小孩尷尬地抬起了頭,表情上浮現了一絲自暴自棄:“我果然不適合做這種手工活,或許你會更喜歡我送你一本書?”
他有些窘迫地想將這隻木偶收回來,艾倫搶先一步從他手裏拔出了它:“我沒有不喜歡!我的意思是……”
艾倫看着手裏生平獲得的第一個禮物,輕聲說:“我很喜歡它。”
小孩兒抬起臉,用還不熟練的發音鄭重道謝:“非常感謝您,文森特先生。”
“哦……”文森特眼裏泛起了驚喜的光,儘管艾倫的幾個音節並不十分準確,但已經與文森特的口音相差不遠了,發音典雅,字正腔圓,這個發現讓他高興極了,“你模仿的很棒!你願意跟我繼續學語言嗎?我可以教你更多!”
聽見這句問話,艾倫拚命點頭,他想起閑談時文森特告訴他的姓氏——那個一聽就是屬於貴族的姓氏,想起文森特平時優雅的言談舉止,還有不自覺流露出來的富足家庭的氣息……
如果不是這個姓氏,不是這樣的富足與矜貴,他為什麼要浪費寶貴的時間討好這樣一個徘徊在疫病人群中的傻子?
貴族們可以玩他們的普度眾生,貧民也有他們自己的小把戲。
但是艾倫抱着這個嶄新的木偶,之前那些雜亂晦暗的念頭忽然都退去了,他悄悄地想,這個人連小孩子都能騙到,也不知他家裏人怎麼會把他放出來的,不過沒關係,他可以陪在文森特身邊,只要文森特對他好,他以後就再也不騙他,別人也別想在他面前騙文森特。
這世上沒有比孩子更擅長欺騙與謊言的人了,他們將謊言視作本能的一部分,像操縱身體一樣操縱玩弄它們。
艾倫的神色似乎讓文森特會錯了意,青年大概以為他想起了這場疫病,在為病中的親人們難過,於是揉了一把艾倫的頭,笑起來:“別擔心,我可是最天才的醫生,我保證能治好你們的病,這裏很快就會好起來。”
年輕的天才醫生自信地彎起眼睛,那種燦爛的光輝令艾倫都晃神了片刻,半晌才反應過來,無奈又好笑地在心中輕輕罵了一句:這個傻子。
但他臉上卻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個真實的笑容。
“所以你自己複製了艾倫來騙我?既然這樣,你為什麼不複製成文森特?”
在黑暗裏,喬晝對爬到他耳邊的木偶低語。
木偶沒有賣關子,坦率地承認了:“我做不到。”
“我跟在艾倫身邊,經歷了他所經歷的大部分事情,因此這些記憶並不是我複製得來的,確切地說我只複製了他的外貌——事實上,我本身並不能對自己使用這個能力,複製艾倫的外貌已經是我能做到的極限,更別說去複製文森特的力量了。”
“而且我複製艾倫時不受控地表現出了他的性格特點,如果我複製了文森特,說不定我會被他的人格所吞噬,你可以理解為,作為一個可憐的小木偶,我只能賦予他人能力,而無法作用於自己。”
沉沉黑暗裏,喬晝的容貌在發生變化,屬於華夏人的黑髮黑眼飛快褪去,冷清似月光的銀灰色長發攀爬上肩頭,矢車菊藍的眼睛壓在鋒利眉骨下,唇色暗紅冷戾,散落的額發遮擋住過於銳利的面部線條,身形拔高,衣着改變,頃刻之間,站在這裏的就是一個過於消瘦挺拔的青年了。
他的容貌便是在美人盛行的演藝圈都能當之無愧地佔據一頂王冕,只是這美過於鋒利冷銳,猶如封在琥珀中的花朵,誰都能窺見它鼎盛華艷的璀璨光輝,但這耀眼之美已經無可爭議地死去,讓看見他的人在經受美的衝擊時都不由自主地膽戰心驚,連色澤冷清高雅的銀髮藍瞳都無法壓下這張臉太過美艷的衰亡之感。
喬晝慢慢舒張手掌,雪白的手套裹住一雙手,他認真感受這具新的身體帶來的每一絲細微變化,而後他愣了愣,表情閃過些許古怪:“你複製的是什麼時期的文森特?”
木偶回答得很簡潔:“我最後一次接觸到他的時候,也就是他離開三棵樹村時。”
手術室的大門被吱呀一聲推開,喬晝握住了木偶為他複製而來的文森特的手術刀,望向了門口那道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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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存稿箱值班,當班的胖鴿去搓火鍋了,讓我們一起譴責這個死性不改還不敢面對體重秤的傢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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