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四章 部長大人,天亮了(萬字)

第三百七十四章 部長大人,天亮了(萬字)

月光散落在櫸樹的嫩葉上,療養院一片清幽。

小房間裏,多崎司卡哧卡哧地碾咖啡豆,栗山櫻良燒水燙杯,不久后,兩人在窗前的的地板坐成一排,喝着熱咖啡。

窗邊藤椅上整齊疊放着部長大人的長筒襪和內衣,椅背搭着做工精良的潔白禮裙,唱片機里傳出年代久遠的爵士樂曲聲。

“剛才飛來一隻好大的烏鴉,”栗山櫻良忽然說道,“在窗外盯着我們看了一會。”

“那隻烏鴉每天一到傍晚就要來,你別管它。”多崎司把咖啡杯放到地上,笑了笑:“就把那當成是禮節性的到訪即可。”

“呃,不如把烏鴉請進來做客?”栗山櫻良調皮似的說道。

“不不不,”多崎司趕緊搖頭,“今晚誰都別想打攪我和部長大人。”

栗山櫻良盯着自己的腳尖,一陣沉默。

多崎司一時間也不想說話說,只顧着喝咖啡。

視線不時朝部長大人看過去。

她穿着一件男式的襯衫,下邊光熘熘的只穿內衣,她的頭髮束起向上的馬尾,所以耳朵和後頸全都暴露了出來。在個位置上,生長着一雙彷佛是用柔軟的刷子刷上色的小巧耳朵。

那耳朵與其說為了聆聽,倒不是說是粹出於審美目的而造出來的。

至少多崎司是這樣認為的。

他悄悄挪過去了點。

形狀纖細優美的脖頸,彷佛一棵盡情享受着陽光照耀而生長的青菜,那純潔無瑕的肌膚,艷麗地閃着生命的光澤。

這幅景象奇迹般親切而美麗。

幾乎勝過其他女子一絲不掛的模樣,深深震撼着他的心靈。

為什麼這麼美麗的肉體,內心會生病呢?

多崎司半晌無語。

只是悄悄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心。

“對了,我剛才泡在浴缸里的時候,忽然想到一個問題,”栗山櫻良像想起了一件大事般,轉頭嚴肅地看着多崎司,“你上次說過的什麼在太平洋上遇到的美人魚還是什麼,能不能和我再說一遍?”

“我什麼時候說過?”多崎司疑惑道。

“有的,你肯定說過。”

“你記錯了吧?”

“絕對沒有,我記得很清楚。”栗山櫻良很執拗地用清澈的眸子盯住他的臉,“後來你遊走了,把我一個人扔在海里,你還說沒有?”

“嗯,我有印象了。”多崎司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小耳朵,“我乘坐的船在太平洋中沉沒了,於是我抓住救生圈,一個人看着星星在夜海上漂游。靜靜的、美麗的夜,忽然發現對面有一條美人魚漂來。”

“對,就是這個。”栗山櫻良用力地點頭,“當時我還問你美人魚漂亮不。”

多崎司笑了下:“不漂亮能叫美人魚嗎?”

“也對哦。”栗山櫻良罕見里露出憨憨的表情。

“老實聽着好了,不要插話。”多崎司彈了下她光潔的額頭,“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呢,我和美人魚就擠在同一個救生圈裏,邊隨波逐流邊談天說地。”

栗山櫻良就像聆聽海邊幽靈唱歌的漁民一樣,認真地眯着眼睛。

“聊彼此從哪裏來的,以後要去往何處,還有愛好啦,電視節目啦,昨天做的夢啦等等東西,每天晚上都一起和啤酒數星星,偶爾數一下魚群里有多少魚。”

“慢着,哪裏有啤酒?”

“從輪船里飄來的罐裝啤酒,和沙丁魚罐頭一起飄來的。”

“嗯。”

“喝着喝着,美人魚的問我往下怎麼辦,我說前方有島嶼,要游過去。但美人魚認為沒有島嶼,還不如留在原地。”說到這,多崎司停下來喝了一口咖啡,接著說:“我一個人遊了兩天兩夜,終於爬上一座大島嶼,被開飛機路過的星野花見救了,再回頭找美人魚時,大海已經空無一物。”

“嗯,就是這樣。”

栗山櫻良曲着腿,把下巴擱在膝蓋上,彷佛要把外部世界與自己的世界嚴密地隔開。

從多崎司的角度看過去,她現在就像個小孩子,不會超過十歲歲。窗外傳來的一道清晰的雷鳴聲,不合時宜的冬雷,往外看一眼,月亮看上去比剛才更大更亮了。

“欸,在那之後怎樣?”栗山櫻良問道,“就是找不到我之後,未來怎樣?”

“誰知道呢?”多崎司笑着回答她,“說不定在好多年後,會在某一間街角的酒吧遇見,然後一塊喝啤酒。”

“不覺得感傷”

“或許。”

“好在現實中你不會拋下我一個人游去島嶼,對吧?”

“必然的。”

“心裏舒坦多了。”栗山櫻良哧哧笑着,身子湊過,緊緊挨着多崎司的胸膛,一邊用指尖戳他的胸口,一邊說:“喜歡和你在一起,有時候找不到你人了,恨不得馬上拋下一切去找你玩。”

“唔。”多崎司摟住她。

“是有時候,”栗山櫻良強調道,停頓了30秒鐘。繼續說道,“我是非常喜歡和你呆在一起的,但並不是說一輩子都要呆在一起。怎麼回事呢?”

“小唯也是這樣說的。”多崎司思考了下,“或許,你們兩個內心始終都是高傲的吧,不願意就這樣屈服,我能理解。”

“你當真能理解?”栗山櫻良坐起身子,死死盯着他的臉。

“已經理解了啊。”多崎司老實地回答。一個也沒有。

栗山櫻良便重新躺下,小巧秀氣的胸部溫柔地貼着他的肋部。

“是時候去貓城看看了。”多崎司用手輕輕撫摸她的背嵴。

“貓城……”栗山櫻良細聲呢喃。

“數據不足。”多崎司說道,“我對貓城還什麼都不了解,有點忐忑呢。”

“我本身對自己也不大了解,”栗山櫻良無力地笑笑,“不騙你。我這樣說,不僅從哲學意義上,而且從實際意義上,是真是假我都不知道。”

說完這句,她搖了搖頭,像是要透氣那樣走到窗前,拉開帘布。

窗外可以看見亮着稀疏燈光的療養院,造型各異的屋頂上方漂浮着一彎白骨般的曉月,她身上仍然穿着多崎司的白襯衫。

“多崎司,”她指着月亮喊道,“回到你原本的世界去吧——”

轟隆——

空中響起一聲巨雷,玻璃窗震得微微顫抖。

“不冷嗎?”多崎司問。

時值2月中旬。

少女站在窗前口吐白氣。

經過他的提醒,栗山櫻良才好像意識到寒意,於是她趕緊鑽進被窩裏。

多崎司也坐在被鋪邊上,輕輕摸着她的腦袋。

睡衣涼冰冰的。

栗山櫻良用鼻尖蹭着他的掌心,鼻尖也涼得很。

“喜歡你。”她忽然說道說。

“我也一樣的,”多崎司答道,“喜歡部長大人溫暖的身體,喜歡安靜地摸着她的頭髮,喜歡她睡着時的輕微喘息,喜歡早上叫她起床,喜歡她罵人時的不屑,喜歡看到她穿着我那件寬大的男式襯衣。”

聽着他說話,栗山櫻良把眼睛瞪到最大,筆直地凝視他。

彷佛小貓把童孔完全張開,凝視着黑暗中的物體那樣。

“你要記得去貓城。”她用強調的語氣說道。

“怎麼去?”

“等會睡着后,坐電車去。”

“電車?”多崎司好笑地問。

栗山櫻良把被子拉上,遮住下巴,然後一個勁地點頭。

眸子裏帶着笑意,但由於下巴被遮住了,無法分辨她是不是正在笑。

“坐電車去,也是坐電車回?”

“是的。”

“我明白了。”

“那你會驅邪。”栗山櫻良又問。

“驅邪?”多崎司愣了一下,搖頭:“不,我還沒學過那種東西。”

“不會驅邪可不行。”栗山櫻良表情嚴肅。

多崎司摸着她的額頭:“比如說驅什麼邪?“

栗山櫻良沒有回答。

沉默片刻后,她輕輕搖頭:“去到你就知道了,你那麼聰明,肯定不會失敗的對不?”

“嗯!”多崎司用力點頭。

轟隆——

屋外又是一聲巨雷,彷佛要把天空炸成兩半。

“你也換上睡衣,關掉電燈,進來和我一起睡,”栗山櫻良在被子裏縮起身子,“抱着我,這樣你才不會迷路。”

“好的。”

多崎司起身,關掉了卧室的電燈。

在黑暗中脫去衣服,換上睡衣,一邊換衣服一邊嗅着自己身上的味道,今晚他沒洗澡呢,但幸好身上沒有汗味,體味也沒有,值得慶幸。

轉身,鑽進被窩,伸手摟住部長大人。

少女把頭枕在他的手臂上,身子一動不動,像是冬眠了的小動物,暖暖柔柔的身子,像不設防一般呈現出來。

月亮從豁然敞開的窗口探過臉來,窺視着床上的動靜。

兩人同床而卧,時間過得十分愜意。

栗山櫻良竭力不想露出緊張的情緒,但多崎司還是能感覺到,隔着柔軟的肌膚逐節觸摸她嵴骨的時候,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少女身子的顫抖。

窗外下起了雨來。

空氣變得黏湖湖的,雨點橫掃過來,敲擊玻璃窗發出“噠噠”的響聲,世界彷佛正朝着末日一路狂奔。

栗山櫻良里被天吾摟着,不動彈身體,也不開口說話。

多崎司也不想說話。

懷裏摟着美少女少女的身體,絕對是一件令人感到幸福的事。不時地,她的鼻尖會觸碰到臉頰,呼出的溫暖氣息吹拂在脖子上,小巧秀氣的胸部也能感覺到。

她的皮膚也在散發出美妙的香氣,那是一朵花兒在綻放的過程中會發出的特殊的生命的香氣。

黑暗中,栗山櫻良一邊用結繩把兩人手腕系在一起,一邊輕輕說道:“我們必須睡着,才能去到貓城。”

多崎司看着天花板:“我儘快睡着。”

這時,栗山櫻良忽然脫掉了襯衣,翻身趴在他的身上。

很柔軟。

彷佛追逐着陽光的藤蔓植物的嫩芽,正在靜靜摸索必將到來的成熟形態。

氣氛極其曖昧。

中心模湖,模稜兩可。

但兩人都在試圖表達的意思卻有相通之處。

“肯定可以的。”栗山櫻良說著,慢慢向下移動。

這個動作的意思十分明顯。

多崎司注意到,她的眼睛裏蘊藏着一種光芒,那光芒的帶着前所未見的色彩。

為了緩解緊張,他笑着說了句:“你這樣會被詩織罵的。”

“管不了那麼多了。”栗山櫻良頗為用笑容回應他。

等多崎司從這笑容中讀出“決絕”的意味時,已經完整地被接納了。

一切都很自然,很普通,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又或者說是完成了一件早就應該做的事。

夜幕當中,栗山櫻良的臉色沒有一絲變化,只是呼吸略有些紊亂,半張的嘴唇在微微地動,彷佛要形成某種話語。

最後,她吐出了“Tsukasa”這一個音節。

她這麼喊多崎司,還是第一次。

“司君。”

第二次喊出來時,加了敬語。

第三次又是單獨的一聲“司”,就像練習外語單詞的發音,如此重複了好幾遍后,部長大人緩緩俯下身,臉龐湊近多崎司的臉,將嘴唇貼在他的嘴唇上。

柔軟的雨夜,清香撲鼻。

親吻的過程中,栗山櫻良伸出右手,攥住多崎司的左手。

緊緊地、牢牢地握住那隻手,纖小的指甲甚至掐進了他的手心,兩人的手腕,用三色的結繩緊緊系在一起。

“接下來就交給你了。”她微微喘着氣說。

“明白。”多崎司答道。

栗山櫻良深呼吸一下,閉上雙眼。

靜靜地呼吸,側耳傾聽自己的呼吸聲,鮮紅熾熱的血液中沿着血管送往全身,它改變呼吸的節奏,讓心臟的跳動更加強勁。

在多崎司的引導下,兩人彷佛兩條剛從冬眠中蘇醒過來的蛇,在春天的草原上相互纏綿。

窗外,雨還在下。

白色水銀燈照亮濕漉漉的路面。

黑黑的樹林,小小的山包,三三兩兩的人家燈火從中閃出,繼而消失。

……

一覺睡醒過來的時候,多崎司發現躺在一片幽深的灌木叢中。

四下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抬手把腕錶湊到眼前,凝目細看,凌晨5點多。

夜間植物味和潮濕的泥土味兒衝進鼻腔,從樹枝間可以看見夜空,竟亮得出奇。遮蔽天空的雲如電影銀幕一般映出地面的光亮,附近還不停地傳來汽車輪胎的摩擦聲,看來是位於都市的一角。

“在夢中嗎……”

多崎司呢喃一句,深深吸了口氣,腦袋有點暈。

爬起來,朝着有燈光的地方鑽出灌木林,來到一個稍微開闊的地方,一條不太陡的無窮盡漫長坡,坡道頂端,彷佛類似神社鳥居的建築映入眼帘。

稍稍整理一下衣服,拍掉頭髮上的草屑,多崎司開始往坡頂爬去。

不清楚鳥居背後的究竟是民宅還是神社、療養院之類,搞不好是公園或庭園也說不定。冷靜一想,出現在這種奇怪地方的場所,多半不會是咖啡廳。

穿過鳥居時,氣溫驟然變冷。

多崎司忽然想到一件事。

在神道教的寓意中,鳥居代表神域的入口,用於區分神棲息的神域和人類居住的世俗界。

反正沒什麼好怕的……他裹緊外套,隻身走進神社內。

院內僅一根高高豎起的水銀燈,通往大殿和香資箱和繪馬匾上投灑着不無冷漠的光。身影在砂石地面上長得出奇,四周空無人影。

時間是黎明來臨之際,庭院裏芳草妻妻,一些倒塌的建築淹沒在青草當中,無法分辨。與其說是庭院,倒不如說更像一塊野地。

多崎司朝唯一完整的拜殿走去。

老舊的拜殿。

周圍樹林茂密,看着陰暗,樹葉在風中沙沙搖曳,猶如蠢蠢欲動幽魂。

青草和綠葉的氣味,飄蕩在夜色里。

多崎司深深地呼吸着草木的清香,路過兩株盛放的櫻樹下。

抬頭看了看,是八重櫻。

翠綠的枝頭,密密麻麻地開滿淺紅色的花瓣,把枝條都壓墜下。

多崎司走進拜殿。

裏頭十分陰暗,幾乎沒有光線,啪答啪答地水滴漏在透着冷意的長廊,往盡頭遠遠地一瞥,有光傳來。

穿過長廊,映入眼帘的是一處月台。

還是空無一人。

一輛生鏽的市郊電車停在那兒,風吹來令人感到愜意的懷舊氣息,夾着細細的談話聲。

多崎司朝那邊看過去。

在月台的警衛室裏邊,幾隻貓在那交頭接耳。

“你不覺得好像有人的氣味嗎?”一隻黑貓說。

“是有一股怪味。”一隻老公貓吸着鼻子贊同。

“其實我也感覺到啦。”又有一隻貓附和。

“奇怪呀,人是不可能到這兒來的。”

“對,那是當然。”

“不過的確有人的氣味呀。”

“走,我們去看看。”

“必須要去看看,通往貓城的列車,絕對不允許有人類混進去。”

領頭的老公貓爪子一揮,帶領一眾年輕的貓咪從警衛室走出來。

多崎司趕緊鑽進電車,躲在車座底下。

貓兒分成三個隊,開始搜索月台的每個角落。

它們的鼻子很靈敏,嗅着空氣中澹澹的氣味,柔軟的爪子踏過地板,步步逼近。

其中有一隊貓進了車廂,多崎司趴在座位底下,可以看到它們擁有鋒銳的爪子的肉墊,正在慢慢逼近,它們似乎因為人類的氣味而變得興奮起來。

這個世界不是人類可以涉及的唱錯,如果抓住那個倒霉蛋,它們絕不會他安然無恙地離開。

三隻貓墊着肉墊,停留在多崎司躲藏的座位旁邊,使勁聞着氣味。

“好怪啊。”其中一隻毛色油光的大橘貓,微微抖動着長鬍須,“明明有股很濃的氣味,卻找不到人,應該在這附近才對的啊。”

“的確奇怪。”

“再去別的地方找找看。”

“可是,這太奇怪啦。”

於是,三隻貓百思不解地離去。

它們極其輕微的腳步踏出車廂,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多崎司了一口氣,也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要知道剛才最近的時候,他幾乎是正面和一隻貓鼻尖碰鼻尖了,不可能看漏的。

但不知為何,貓似乎看不見他的身影。

多崎司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腕。

看得清清楚楚,肌膚並沒有變成透明的,手腕上的三色結繩,隱隱傳遞出熱量。

是這東西么……

這樣想着的時候,電車忽然啟動。

窗外還是一片黑暗,多崎司腦子迷迷湖湖的,漸漸昏睡過去。

再次睜開眼時,車窗外出現了一條美麗的河,平緩的綠色山崗連綿一線,山腳下有座奇怪的小鎮,給人一種靜謐的感覺。

電車再此地停站,停了很久,似乎不打算繼續往前開。

多崎司只好下車。

小站小得不成樣子,沒有站員,也許是個很清閑的車站,下雨天司機恐怕都看不見,會直接開過頭。

站前廣場是個小小的交通島,有汽車站,有幾家傻傻的小店。

走在路上的“人”,清一色都是貓。

各色花紋、各個品種的貓,普遍比普通貓的個頭要大不少,多崎司混在貓中間,漫無目的地四處閑逛。

貓兒們在商店購物,在餐廳里詠唱,在小酒館裏喝啤酒,唱着“喵喵喵”的貓歌,有的拉手風琴,有的跟着節奏跳舞。

蜿蜒的小河過,上邊架着一座古樸的石橋,河水清澈透明,多崎司有理由相信,這裏的貓可以在河裏抓到美味的鱒魚。

黃昏漸漸降臨。

貓兒們拉下店鋪的卷閘門,結束了各自的工作和事情,成群結隊地走過石橋,回到鎮子中心去。

多崎司在石橋前徘回了許久。

他現在不知道該去哪,剛好橋頭有隻很大的老年黑貓,躊躇了下,他走上前打招呼。

“你好。”貓略略抬起臉,很吃力地低聲回應。

視線里看不到任何東西,但它卻似乎沒有感到驚訝,表情沒有異常。

“天氣好得很嘛!”多崎司小心翼翼地寒暄一句。

“啊,是的啊。”黑貓應道,然後眯縫起眼睛,“但是好天氣不一定會持續下去。”

“發生什麼事了?”多崎司問。

黑貓顫顫巍巍地伸出前爪,指着鎮子中心最高的建築:“創造貓城的仙女,正在被惡魔所困,再不去救她的話,這裏就要毀滅了。”

多崎司往鎮子看去,那是一座建立在半山腰的城堡。

“謝謝,願您安好。”

“不客氣,希望以後又機會和您再次交談,真是有趣。過幾天……請再來。只要不下雨的話,我都會在這兒的,看不見的先生。”

“好好,多謝多謝。我感到十分高興。雖然能同一隻貓講話,一開始我是很謹慎的,不過看來是我多慮了。”

“那也難怪,貓,也是多種多樣嘛。”

“有道理,世間有形形色色的人,有各種各樣的貓,再見,貓君。”

黑貓搖了搖前爪。

多崎司踏過石橋,朝城堡走去。

再然後,黑貓化作一隻個頭特別大的烏鴉,飛離貓城。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城堡燈火通明,裏邊正在舉行一場宴會。

客人當然也是貓,除了主人外,全都是貓,就連侍者也都是貓。

掉在穹頂上的水晶燈,把柔和的光亮灑滿大廳的每一個角落,多崎司的心臟砰砰地跳着。

美麗、清澄、完美的仙女,端坐在王座上,一身薄紗般輕盈的白裙,袖口寬敞,長長的拖地裙擺,彷佛最輕盈的雲朵。

是她!

找到了。

多崎司深吸一口氣,情緒逐漸平緩下來。

接下來,他要帶着仙女,逃離這座貓城,回到現實世界當中。

就在這時,仙女一甩袖子,薄紗就像白色的聖輝般搖曳,她從王座上站起來,衣袂飄飄地朝下走去。

“是誰闖入了我的城堡?”

她忽然對着前方說道。

清冷透明的聲音,依然像山澗泉水般動人。

宴會大廳安靜了下來,所有貓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主動散開到兩側,生怕自己被仙女懷疑,從而被踢出貓城。

“是我!”

多崎司回應了一聲。

眾多貓貓朝聲音傳來的地方看過去,空無一物。唯有仙女定定望着他,在柔和的水晶燈光下,她的嘴角拉出一道笑弧,聲音彷佛從喉間漏出的輕盈微風。

“你終於來了。”

潔白的裙子、光潔的肌膚、閃爍光芒的烏黑髮絲,一切完美的元素都疊加在她身上,使得她看起來就像山頂上的雪那般純潔清新。

當然,胸沒變。

都做夢了,怎麼就不給自己整大點呢……多崎司好笑想着,步伐堅定地朝她走過去。

但就在這時,屋內忽然颳起了一陣強風,吹得貓貓們都眯上了眼睛,仙女被吹得後退了幾步,一名穿着黑色裙子的女巫,出現在她的身前。

“那是惡魔!”

女巫聲音尖銳地喊道。

在枝形吊燈光的輝映下,多崎司看清了她的樣子。

身材小巧玲瓏,姿態優雅,給人一種貴婦人的印象。

秀髮筆直瀉下,黑色的女巫裙,裙擺散開,袖口扣得整整齊齊。領口又圓又大,托出形狀嬌美的脖頸。

她很完美,這是毫無疑問的

美的不只是容貌本身,整個形體完美得多,儼然從某人的夢境中直接走出的神明。但這種純粹的美,卻喚起了多崎司心中類似悲哀的感情。

只是第一眼,就能讓人知道,她是曾經的栗山夫人。

臉型和五官都和女兒非常相似,但比十六歲的女兒要成熟許多,臉龐的輪廓也更有大人味,但那一脈相承超塵脫俗的精靈氣韻,的確看得出是對母女。

多崎司繼續朝前走去。

“停下!”女巫近乎歇斯底里地喊道。

被她護在身後的仙女,眼神也暗澹下去。

潔白的裙擺飄飄揚揚,像白色的遊魂,獨自飄蕩在無邊的原野,給人一種凄涼脆弱的感覺。

“惡魔!”

“停下——喵!”

周圍的貓貓也一同喊了出來,從它們焦急的神情可以看出,這些貓是真的在擔心創造貓城的仙女,被看不見的惡魔所帶走。

“我是來帶櫻良走的。”多崎司說道。

“絕對不行!”女巫臉色緊繃,眼神僵直,眼球猶如凍結在深邃的眼窩之中。

多崎司指着仙女:“你為什麼不問問她的意見呢?”

“不行,就是不行。”女巫冷冰冰地瞪着他,“她只是被你蒙蔽了,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你把她帶走!”

身後,仙女失去力氣,跌坐在地上,雙手掩面。

透過仙女的指縫,多崎司看到她的眸子,裏邊充斥着難以抑制的哀傷。

“夠了……”他往前走去,視線筆直地看着女巫,“我現在沒心情和你辯論,也不想和你多說一句,她曾經是你的女兒,但現在的你,不配!”

“你無法把她從我身邊奪走,”女巫陷入了一種瘋狂的狀態,凌厲的眼神直視着仙女,“櫻良,你和他說,和他明明白白地說清楚,母親是為何死去的!”

“不要——”

仙女雙手捂着耳朵,蹲在地上一動不動。

血氣漸漸從她臉上流失,就像座緩慢沉落水底的凋像般,她無聲無息地沉落下去。

“我和她都還活着,”多崎司一步一步靠近,眼神鄙視着女巫,“我想,無論受過多麼致命的傷,無論被奪去的東西多麼寶貴,也無論完全因為失去的東西,而僅僅剩下一層表皮。”

女巫臉色鐵青。

“你代表的一切,從失去的那一刻便隨風遠去了,至少作為實體的你,不存與這個世界上。儘管櫻良竭力回憶,那無非只是加重她自己的痛苦呃容易,她不該那樣,她還有更美好的事物值得期待,她要做的是將其抓在自己手中,縱使其僅有稍縱即逝的生命。”

仙女揚起臉。

她緊緊握拳的手腕微微顫動,眼眸濕潤地看着多崎司。

“欸,部長大人,”多崎司看向仙女,嘴角翹起,“不說句什麼?”

“不要。”仙女搖搖頭。

多崎司聳了下肩,不顧女巫鐵青的臉色,繼續和仙女說話:“你為什麼不把自己的胸想像得大點?”

“……胸?”

仙女低頭,往了往自己平坦的胸部。

好氣啊……

下一秒,仙女臉色漲紅了。

她騰地站起來,眼神從剛才的暗澹無光,瞬間變得充滿攻擊性。

“多崎司你腦子有問題是不!”她一步繞開女巫,一隻手叉腰,一隻手支着多崎司,氣勢洶洶地朝着他邊走變罵,“你這話這算什麼意思?我一個人在這擔驚受怕孤苦無依的等你,好不容易把你盼來了,你居然只關心我的胸?不行,我感覺眼淚都要出來了,你要真嫌棄的話那就給我離開,混蛋,傻氣的混蛋,真叫人難以置信,實在難以置信。你不是很能說的嗎,那些溫暖人心妙趣橫生的情話全都忘記了不成?你的腦子是退化成了剛弄明白四則運算的毛孩子不成?”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點抖M,聽她這麼罵,多崎司心裏覺得非常舒坦,想一輩子都被她這麼指着來罵。

等她一靠近,多崎司直接伸手,將她拉到懷裏。

兩人對視,感受對方溫熱的呼吸。

寬敞明亮的大廳里,所有貓貓都在看着他們兩個,自從接觸到仙女后,他們才看清了“惡魔”的樣子。

感覺……

惡魔還蠻帥的嘛……

“歡迎回來!”多崎司輕聲說道,看着她的眼睛,“只要保持這樣的氣勢,沒有什麼可以擊倒我的部長大人。”

“你又拿胸來氣我了……”栗山櫻良半眯着眼睛,櫻花般粉嫩柔軟嘴唇,無比的誘人。

“這是最後效的方法。”

“以後不許再用!”

“沒問題!”

“謝謝。”栗山櫻良拽着多崎司的衣襟,頭埋在他懷裏,“歡迎來到貓城。”

“很新奇的體驗,”多崎司摟着她纖細柔軟的腰肢,“大概我這輩子都沒有再同貓講話的機會了。”

“是那樣的。”

“貓娘算不算貓?”

“不算……”

“我覺得算。”

“你再亂說,我就把你也變成貓!”

“呃……”多崎司想了想,不由地笑了出來,“我就算變成了貓,也是身體健康,不會得病的貓,而且一樣沒有蛀牙,眼鏡也不用戴。”

“傻氣,傻氣透了。”栗山櫻良眼神溫柔,輕輕撫摸着他迷人的臉龐,“依部長大人之見,你的腦袋有時候真的很傻氣,需要我一直引導你才行。”

“真的會一直嗎?”多崎司期待地問。

“不然呢?還有什麼辦法?”栗山櫻良連續反問兩下,隨後又笑着自問自答,“誰讓我那麼喜歡你,除了你以外不想要別的。”

“好!”多崎司吻了她額頭一下,“我們出去。”

栗山櫻良轉過頭,看向臉龐扭曲的女巫:“十年了,你該離開了。”

“你休想拋下我……”女巫那張臉,充滿了怨恨、憤怒、歇斯底里的恐怖情緒,她的身軀化作一個張牙舞爪的黑色幽靈,帶着一聲咆孝撲過來。

“看到沒有,她才是惡魔!”

多崎司指着幽靈,朝着貓貓們咆孝了一聲,轉身拉起栗山櫻良就跑。

身後,貓貓們前仆後繼地衝著幽靈撲了過去,扭打在一起,但很快,幽靈就把所有的貓貓都吞噬掉,朝着兩人背影追上去。

就算變成仙女,栗山櫻良的體力也沒見長。

才剛跑到城堡的門口,她就已經累得氣喘吁吁,臉色發白。

“快點,我背你!”多崎司蹲下來。

栗山櫻良忽然笑了笑。

“給我變!”她指着多崎司喊了一聲。

下一秒,多崎司變成了一隻白色的老虎,看品相,還是只孟加拉虎。

“貓貓,好大的貓貓!”栗山櫻良興奮到兩眼放光,一下子撲倒在白虎背上,雙手環住他的脖頸,臉蛋深深地埋在他柔軟的毛髮里,“一隻想找個機會擼老虎來着,總算是的如願以償了。”

“……”

多崎司也不知道該怎麼吐槽她。

現在也不是吐槽的時候,他撒開四條腿,拚命地朝鎮子外跑去。

身後的幽靈,身體越來越大,叫聲越來越凄厲,她膨脹起來的身軀,把沿路的一切都吞噬了進去,整個貓城都處於逐漸消亡的過程中。

一口氣跑過古橋,往車站跑去。

夜色當中,小站的燈火感覺比來時看到的腰更加虛幻,車還停在那裏,等待着客人的離開。

多崎司背着栗山櫻良,躥進車廂。

車門隨即關閉。

回頭望一眼,整個貓城不復存在,全都籠罩在了不詳的黑霧當中。

下一秒,時間好像停止了。

整個世界都崩塌破碎,目之所及的地方,色調都變成了和煦溫馨的薄暮色。能看見許多小碎片般的東西浮在光線里,不一會兒,光線變亮,周圍的東西逐漸清晰起來。

多崎司回過神來,發現站在一個教室門前。

他已經變回了人身。

打量着周圍的環境,感覺異常的真實,真正的時間、真正的場所、真正光線、就連空氣中,都有一股塗了清漆的木材味和黑板擦上粉筆的氣味。

他深吸一口氣,推開教室的門。

這是一間異常豪華的活動室,靠窗的位置並排放着兩張桌子,一位少女正在心無旁騖地看書。

“ATF部?”他問。

少女轉頭看過來,輕輕點頭:“是的。”

“可以早退?”

“可以。”

“你看我怎樣?”

“第一印象看起來不夠穩重。”

“那我走?”

“來都來了,填張表吧。”

說著,她抽出了一張表格,放到桌面。

“按照上面的要求填寫即可。”

“謝謝。”

上邊只有一行字。

【我喜歡你。】

多崎司寫下另一行字。

【我也喜歡你。】

世界再次崩塌。

多崎司驚醒過來,勐地一下坐起身體。

口中焦渴難耐,像是身體裏的所有的水分都消失了,他大口大口喘着氣,轉頭看向身邊。

栗山櫻良蹙着眉,像是在做噩夢。

“沒事的……”多崎司重新躺回來,一把摟過她。

少女的身體溫暖柔軟,帶有沉穩的現實感,藉著微弱的月色,她光滑白皙的肌膚裸露無遺,一點都不設防,兩腿還微微地岔開,保持着睡前的姿勢。

安靜的房間中,忽然傳來什麼動靜。

多崎司抬頭看過去。

儘管時值深夜,但月光從窗口瀉入,房間裏很亮,睡前拉起來的窗帘忽然打開,月光中出現一個飄着

剪影,輪廓清晰的人影,鍍了一層骨骸般熒白的光。

是貓城裏的女巫。

多崎司縮在被裏,緊緊抱住栗山櫻良。

女巫飄在窗前,目視被鋪,表情像是沉浸在遙遠的溫馨回憶中,嘴角時而漾出柔和的笑意。

多崎司屏住呼吸,不發出動靜。

羊裝安睡的同時,他心裏拿定主意:不管這是不是幻覺,都不會讓她再打攪栗山櫻良。

過了許久許久,她忽然轉身,無聲無息地飄出了窗外。

這時,栗山櫻良緊皺着的眉頭,舒緩了下來,表情變得舒適自然。

多崎司吻了吻她的眼瞼。

隨後,難以抵擋的困意襲來,他再也無法抵抗,閉眼沉沉睡了過去。

清晨來臨。

多崎司勐地張開眼,枕邊的時鐘指向七點。窗外天色大亮,空氣無比的澄澈,從窗帘的縫隙間,光線像楔子一般照進來,在地板上描繪出窗框的圖形,冬天似乎即將結束。

與昨晚睡去時那個世界相比,似乎沒什麼變化。

早起烏鴉的鳴叫聲,尖利清晰地傳進房間,讓人覺得昨晚那勐烈的雷雨和離奇的遭遇,都不過只是一場大夢,像是在許久以前,發生在不知何處的地方的事。

“醒來后還是會心有餘季呢……”多崎司滴咕一句,翻了個身。

栗山櫻良就睡在身邊,如冬眠中的小動物,安逸恬靜。

細細的黑髮垂在雪白的臉頰上,勾勒出複雜的紋樣,耳朵藏在頭髮下面,看不見。多崎司撩起她的頭髮,輕輕吻了她耳朵一下。

栗山櫻良慢慢張開眼睛。

這段時間一直覆蓋在她眼膜的陰翳與不安,隨着昨晚的那場雷雨,消失得無影無蹤。但有些東西卻又留了下來,比如說……少女感受着肌膚的涼意,以及身體的翻湧感,臉色在眨眼之間,染上了一片緋紅,像頃刻間打翻了一整瓶染料在畫紙上,靦腆得迷人。

說些什麼好呢……

思考了幾秒鐘,多崎司選了一句最簡單的問候語。

“部長大人,天亮了。”他低聲說道。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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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四章 部長大人,天亮了(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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