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她的蓄謀
時絮也不知道譚檀是什麼意思。
她看着沈添青,對方低着頭依偎着她,嘴上卻說著冰涼的話。
時絮壓根沒把她那句威脅放在心上,但直到回到公寓,沈添青都沒有再說話了。
回來之後沈添青外套剛脫下,兜里的手機響起,是她二哥的電話。
時絮就坐在沙發上看她,夜半的高層房屋安靜無比,灰色窗帘沒拉好,裏面那一層白色鏤空窗帘被風吹起,在地上拉長了影子。
“我想走就走……”
“在家裏。”
“吃了。”
沈添青很少有說一大串話的時候。時絮發現她好像從小就這樣,除去這基因突破的十二年時光,她依舊是那個緘默的小女孩,像一朵獨自綻放的山茶花。
“哥,我想休息,葯我會按時吃的……明天我會回醫院再做個檢查。”
她的聲音聽起來的確夾雜着疲憊,“對了,譚檀來找我過嗎?”
“我知道了,謝謝哥哥。”
她笑了一聲。
時絮覺得她現在看上去就挺妹妹的。
“你先去洗澡,衣櫃裏的都是新的。”
沈添青掛了電話,她心情肉眼可見地不好啊,又拿起手機去打電話了。
陽台的門一開,外面的風吹進來,時絮去洗澡之前聽到沈添青對電話那頭的人喊了聲三姐。
這倆人小時候看着關係挺好的。
現在……
哪怕我死了,哪怕沈添青是真的愛我,為什麼還會這麼糟糕。
沈添青喜歡高層,她雖然看上去跟風吹就能倒的樣子,但其實挺愛折騰。
但大部分時間她的登山行為都是因為很多寺廟在山上,一般有得道高僧的寺廟都沒什麼纜車和直達車能到,長長的階梯像是築心的過程,非逼着人把心沉下來。
現在又是凌晨的點,沈添青在醫院的話已經是入睡的時候了。
藥物作用下的睡眠讓她更加疲憊。
那邊電話通了,譚檀的電話的聲音傳過來,像是囈語一般的輕柔:“小妹,怎麼了?”
沈添青:“你現在有對象么?”
譚檀還沒睡,她回國后大部分的時間住在沈家,但也有自己的工作室。
她在專業上的造詣很高,業內也算有名,更何況出國鍍過金。當年那點桃色新聞隨着時間流逝,早就沒人提了。
很多人第一次見到她,都覺得她是一個溫婉的藝術工作者。
沈添青對回國的姐姐並沒有多關注,她幼年時時常跟譚檀一起,從前的譚檀和現在壓根不像一個人。
一個張揚熱烈一個暗淡消沉。
她覺得對方很可憐,又覺得對方罪有應得。
“怎麼了?突然問我這種問題。”
譚檀的口氣聽上去很詫異,上中學的安琳娜被送去了寄宿學校,小兒子帶在身邊,白天託管,晚上和她一起。
但她自己的時間也很少,也只有深更半夜的時候才能想點什麼,做點什麼。
她在畫畫。
她的專業難免有要作畫的時候,燒制的陶器,瓷器上的花紋,要麼是人物。這麼多年的沉澱,她的作品都可以放在母親的拍賣館裏拍賣。
但是她今天心浮氣躁,最近那個叫孟蘅的女孩總是讓她心神不寧。
以至於在這樣的夜晚,她從自己的收藏里找到了那副未完成的畫,唯獨眉眼沒畫。
像是被人扯了麵皮,還沒換上新的。
沈添青手搭在欄杆上,她自己的公寓沒什麼花花草草,給她養也會快速枯萎。
“我很好奇,你有沒有愛過姐夫。”
當年譚檀結婚結的匆忙,甚至沒有舉辦婚禮,等她在國外補辦的時候沈添青也沒有到場。
她跟外籍姐夫也只有一面之緣,印象里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男人。
譚檀先給畫上的人畫上了眉毛,那個人眉宇比尋常女孩英氣,戲裝的時候眉眼上揚,飛出的神采都能把她淹沒。
“愛過。”
譚檀的手機放在一邊,開着免提,她的公寓離工作室很近。陳歌妮來看的時候覺得太小,不到六十平的二居室,有點太委屈了。
陳歌妮對女兒很好,哪怕她覺得譚檀的發展遠不如她的期望,但是至少在社會地位上,她的大女兒一點也不輸給別人。
“真的?”
沈添青看着天上的月亮,像個鉤子,也像個一個人破碎的心。
“真的。”
譚檀笑了一聲,她的性格鈍了很多,此刻聽上去卻有點當年的明朗:“你想問什麼?”
沈添青:“為什麼要給孟蘅發那些消息?”
譚檀啊了一聲:“你怎麼知道的?”
她的聲音壓根沒有被發現的狼狽,反而饒有興緻地猜測:“你和她在一起?可是她那個時候不是在錄節目么?”
沈添青:“你看上她了?”
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壓着情緒,落到譚檀耳里有點像挑釁。
她對這個小妹妹從來談不上寵愛,多半是學生時代的一個擋箭牌。陳歌妮說自己不會偏心,但沈添青是她和這個丈夫生的孩子,意味着遺產繼承的籌碼,始終比她譚檀更有用。
她和這個家的人都合不來。
姓氏不同,沒有血緣,唯一有一半血緣的妹妹,偏偏生來優秀,生來就要什麼有什麼。
譚檀:“是啊。”
她的口吻甚至帶着輕快,坐在桌前,執筆給這泛黃的宣紙人物描上眼睛。
時絮的雙眼向來有神又幽深,是譚檀青春期開始的混亂感情里唯一駕馭不了的人物。
愛情對十五歲的譚檀來說是掠奪,對二十二歲的譚檀來說是失控,對二十五歲的譚檀來說,是放縱,是刻意,是毀滅。
她喜歡廢墟。
不喜歡廢墟上重新壘砌高樓,她要讓她的愛死在廢墟,廢墟被大雨淹沒。
成為她一個人的秘密基地。
這麼多年,沈添青沒跟她好好談過。
甚至在後來思來想去的夜裏猜測覺得這個和她流着一般血液的女人,身上懷揣着巨大的惡意。
不僅僅針對她,包括當年的時絮,都是譚檀施暴的對象。
“不是說不像么?”
沈添青手敲着欄杆,她抿了抿嘴,病號服的紐扣掉了兩顆,外面的冷風吹起她的長發,露出她胸前的掐痕。
譚檀嗯了一聲:“之前不覺得,現在覺得像。”
她沒有被發現的尷尬,甚至沒有半點羞恥,亦或者羞愧。
“我收回那句話,這個孟蘅太像時絮了,太像了。”
譚檀笑了一聲,吸了墨汁的小紅毛流暢勾勒出紙上那人的嘴唇,就算是白描,也能看出這個人的神態。
“沈添青,我的妹妹,”譚檀嘆了口氣,“你喜歡的真的是時絮么?”
她欣賞着自己的作品,已經在想像上墨彩后的樣子了,一方面還是有點不滿意。
她回憶里的時絮,根本不適合端正的白描,她適合寫意減筆,潑墨一般的袖擺,和精緻的面龐。
白描是我,唯獨不能潑上墨色的心臟。
這麼多年,很多人勸沈添青放棄,走出來。
唯獨譚檀沒有,她們很多年沒見,但也知道彼此的境況。
畢竟同一個媽,難免念叨,念叨一個婚姻不順,念叨另一個執拗過頭。
都是孽障。
譚檀一針見血地剖開了沈添青的內心,也最懂怎麼傷害她這個從小乖巧的妹妹。
瘋是因為死人瘋,病是因為死人病。
但那個死人,曾經是我的人。
沈添青:“那你呢,你以為你能控制自己的感情,還不是陷進去了?”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卻比譚檀的話更像一把刀。
小時候她就知道譚檀喜歡背着陳歌妮戀愛,男的女的都有,在對方沉迷的時候甩掉對方。
譚檀的道德感很差,也不是沒搶過別人的對象,偏偏她很堅定,沒有結婚前的感情充滿自由。
時絮是譚檀這種掠奪生涯的意外。
她太好了,好得譚檀深陷其中,就快徹底凈化,變成她最看不起的那種人。
她不相信愛,所以需要很多愛,卻又害怕被愛情捆住。
那畫眉的極細毛筆還是歪了,向上飛去,像是這張臉被人從頭顱砍到腦門,留下猙獰的面孔。
完全不復剛才的面容清俊。
譚檀:“你閉嘴。”
沈添青冷笑一聲:“你有什麼資格讓我閉嘴?”
“你算什麼東西?”
她呼吸急促:“當年要不是顧忌你是我姐,我就應該打你一巴掌,你根本不愛她,卻還要她加倍愛你,最後又因為她的愛讓你走不出來……”
“你竟然就要毀了她?!”
沈添青的胸脯起伏,想到的都是時絮後續的慘狀,她尚且年少的歲月,根本幫不上忙的日子。
“譚檀,你真是個白眼狼。”
時絮洗了個澡,擦着頭髮出來,就聽到這麼一句。
還挺激烈,吵什麼呢,大半夜的,還這麼專註。
譚檀:“我白眼狼?”
她手中的毛筆被她死死抓着,那張畫面目全非,像是她面目全非的人生,終其一生都難以彌平她的不幸。
無以彌補。
“你從小被寵大,你知道我跟媽媽以前過的什麼日子嗎?你住過漏水的陽台嗎?你被爸爸打過嗎?你知道爸爸是殺人犯是什麼滋味么?沈添青,是你命好。”
她的眼眶都紅了,猛地站起來,把那副畫給撕了。
沈添青手機接電話的聲音很大,現在又很安靜,時絮坐在沙發上,頭上蓋着浴巾。
聽到譚檀這句話,她在心裏嗤了一聲。
沈添青咬着嘴唇:“是,我命好,那時絮呢?你就因為你的計較,非要把她的人生給毀掉嗎?她後面遭受的傷害你會一無所知?”
“你全都知道!譚檀,可是你跑了,你跑到國外,居然結婚去了?你怎麼能心安理得地毀掉別人的人生假模假樣地告訴我你只是鬼迷心竅?”
當年譚檀是怎麼說的沈添青還記得。
只是時間的洪濤褪去,譚檀的真面目也顯露出來,她才發現自己這個姐姐根本是蓄謀已久的勾引和破壞。
譚檀笑了一聲:“是,我對不起時絮,那你現在呢?你找了個跟時絮那麼像的女孩,又裝什麼一往情深?”
這句話說的時候破了音,聽起來格外尖利,像是一個惡毒的詛咒。
沈添青:“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對時絮不一樣?”
她好像突然冷靜了下來。
在時絮的角度,風吹起窗帘外,沈添青赤着腳,站在陽台上。月光下她的腳踝細瘦,紋了一串藤蔓一樣的花紋。
顯得凄清又伶仃,又像沒有根的植物。
這個人身上紋身不少,但時絮卻隱約記得她小時候很怕疼,耳洞都不敢打。
譚檀:“你覺得呢?”
她笑了一聲,口吻聽起來是難以形容的刻薄:“我偏要你得不到。”
她說得不清不楚,沈添青不想再和她周旋,只覺得她們維持了多年徒有其表的姐妹關係,終究是要撕破的。
而且一如她推測的那樣,早就腐爛,全是惡臭腐朽的積水。
“孟蘅是我的,你別想搶走。”
沈添青說完掛了電話。
她保持原來的動作好幾分鐘,時絮看着她的背影,聽着她如同幼獸的嗚咽,啜泣伴隨着粗暴地抹淚。
又憤憤地敲着大理石欄杆,不知道在嘀咕什麼。
等沈添青轉過身,走進屋卻發現沙發上的孟蘅一直看着她。
孟蘅頭髮吹得半干,堪堪到肩,別在耳後,沖她笑了笑。
沈添青怒道:“你是鬼嗎?都沒聲音?”
她不知道自己的話被對方聽了多少進去,但一想到這個人私聯譚檀,一股無名之火又竄了上來。
“譚檀給了你什麼好處?”
時絮搖頭,她的眼神帶着孟蘅從未有過的溫柔,在這一刻給沈添青一種她被鬼上身的感覺。
沈添青後退一步,時絮卻伸手把她拉了回來。
“她說比你給我的多。”
沈添青被人抱在了懷裏,對方還濕漉漉的發尾黏在她的脖頸,冰涼涼的。
“我能給你很多錢。”
沈添青知道孟蘅缺錢,也知道她那流氓一樣的親爹。這個時候沈添青驀地想起剛才譚檀說的從前,陳歌妮和譚檀相依為命的貧窮從前,不知道孟蘅以前是不是這樣過來的。
這樣的人,最想要的是什麼呢?
譚檀是摧毀欲,她想要,又怕失去,所以寧願自己不要。
沒想到抱着她的人搖了搖頭,“錢我能自己賺。”
她的聲音傳入沈添青的耳里,聽起來竟然給沈添青一種春風拂面的沉醉。
“我也要很多很多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