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鷺小堯（二）
那一天是我的生辰。
青荷頂着那些大臣們異樣的眼光，笑意盈盈的站起來，說要為我獻一支舞。
果不其然，在青荷站起來后，那些剛正不阿的大臣們立馬站出來反對。
理由是，青荷是叛臣之女，留着她的性命，已經是對她最大的施捨了，她還妄想在這等重要場合拋頭露面，絕不可能。
這個國家，除了我，所有人都巴不得青荷去死。
而對我來說，她也只不過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消遣？
可小丫頭倔強的看着我，她本來是嬌弱的長相，可此刻一雙杏眼卻閃着堅毅：“陛下沒反對。”
我只不過是懶得說話罷了。
這種繁冗的節日，每一次都容易讓人倦怠。
我用手肘支着頭，看着底下。
此刻的樣子，一定十分慵懶。
可縱使如此，女帝的威嚴在這，他們永遠都不敢抬眼直視我。
“這……”有大臣猶疑。
這個時候，青荷已經走到了大殿中央。
很奇怪，這時候的她與平時不同，平時的她謹記自己叛臣之女的身份，一直謹小慎微，從來不出風頭，巴不得別人忘記她的存在。
這一日的她，太過反常了。
大抵是長大了些許，有了自己的想法，算一算，青荷今年應該也有16了。
差不多是我遇到他的年紀。
想到他，我靜靜地喝了杯酒。
都過去了，不該想起。
心有些亂，我將注意力轉移到大殿中央。
此時此刻，青荷的舞已過半。
我這才注意到，這丫頭生的極其好看，明明是清秀嬌弱的形象，卻不顯得寡淡。
一雙杏眼又似乎是一雙含情眼，看着誰都感覺深情萬分。
一曲舞跳完，青荷的眼神始終沒離開我身上。
“姐姐……”青荷對我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容。
“還不趕緊下去！”立馬有大臣催促道。
語氣嚴厲，可青荷絲毫不以為意。
“姐姐，我有話要說。”
我放下支着頭的手肘，突然心裏有一絲不好的預感。
來不及阻止，青荷已經把她想說的話說了出來。
“姐姐，我喜歡你！”青荷堅定道：“很喜歡很喜歡，就算得不到姐姐回應，我也會一直喜歡下去。”
在我的生辰，當著所有人的面。
青荷說出了她的心裏話。
一時間，我臉色變了。
其實我能隱隱感覺到青荷的心意，比如她會花好幾個晚上，親手給我製作一些小玩意，比如她經常在我寢宮外站着等候，一站就是一整夜，比如她雖然是一雙含情眼，看我時，和看別人時，到底還是不一樣的……
可，那又怎麼樣？我是不會去在意這些小事情的。
她是叛臣之女，我是女帝。
她如果哪一天脫離了我的掌控，我一定會毫不猶豫的殺了她。
就譬如現在……
“拖下去。”此刻我的臉色一定很蒼白。
可我知道，這是青荷對我的報復。
這是我應對她的報復，唯一的方式。
可……怎麼辦……我還沒有徹底忘記他，可如果就連身邊，唯一敢親近我的人都沒了……
那……無數個日日夜夜，我該如何處理那些思念？
青荷被帶走了。
她被綁着離開大殿的時候，我看到那些大臣如釋重負的笑容。
“這個該死的人，終於可以死了。”
他們當著青荷的面，就這麼用言語傷人的說道。
可青荷似乎不以為意，
一雙含情的杏眼一直看着我。
嘴角，帶着若有若無的笑意。
可，她的眼角隱隱約約有着淚花。
她一定是在意的，每一次大臣們說她早就該死的時候，都會提醒她，她那些因為叛國而慘死的親人。
她一直謹小慎微，只不過是不想聽到那些話，湧起那些思念罷了。
她和我一樣，都有着逃不掉的記憶。
……
青荷在大牢裏，我一直沒有下處決她的指令。
坊間裏，傳遍了我契若金蘭的傳聞。
“難怪女帝一直不處死那叛臣之女，頂是女帝看上了那小丫頭。”
“聽說那叛臣之女生的一副狐媚子樣，一雙眼睛勾人得很。”
“女帝到現在……也沒聽說看上哪家小生，這十年來，後宮空無一人，卻獨留着那叛臣之女在身邊，這意思已經很明顯了吧？”
“可我聽說，那叛臣之女向女帝表明心跡后，就一直被關進了大牢？”
“可這麼些日子，也沒見女帝發令問斬那丫頭啊？那小丫頭，早該死了……”
這個國家四處都是我的眼線，
這些傳聞，又怎能逃脫的過我的耳朵。
看着稟上來的那些奏摺。
我將其放到一邊，翻出一卷聖旨，在上面寫道……
“今叛臣之女青荷，朕本意念她年幼無辜，留她一條性命，可其大逆不道，辱朕臉面，擇日問斬。”
奏摺擬好之後，看着旁邊的章印。
心裏有種感覺，這一蓋下去，就是永別了。
而章印上還包着一層可愛的織布。
是某一個冬天的時候，青荷怕章印涼了我手，連夜縫好的。
我覺得，就算要賜死。
我也該在她臨死前，去見她一面。
也順路問問她，為何要說那些話。
就算要報復，她多的是機會，偏偏選擇辱我名聲這一條，不痛不癢，我殺了她，就什麼負面傳聞都沒有了。
我走進大牢。
小丫頭睡的不安穩，大抵是我的腳步聲吵醒了她，我一走近，她就睜開了眼睛。
看到我時，眼睛一亮。
就好像是白茫茫的雪夜裏，看到了一樹嬌艷的梅花般的驚喜。
這種驚喜，是裝不出來的。
“為什麼？”
我和她隔着鐵籠，冷聲的問道。
末了，補充一句：“這種報復未免也太低級了一點，跟了我這麼久，你不像那麼傻的人。”
“姐姐有喜歡的人。”似乎為了證明她不傻，她說的每一句，都那麼真，真的可怕：“可姐姐永遠也得不到那個人。如果能見面的話，姐姐一定會不顧一切去見他一面，可姐姐永遠都只是看着天空發獃。所以啊，姐姐喜歡的人，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了，絕無可能了。”
“既然如此，姐姐能不能看一看我呢？我是心疼姐姐的啊，姐姐是這世界上最好的人，理應得到幸福。”
“可這跟你辱我臉面有什麼關係呢？”我的聲音依舊很冷。
情話不是出自想要的人之口，聽起來，還真是無聊得很。
青荷頂着一張清秀至極，很嬌弱的小臉，一雙眼睛卻無比堅毅。
這路來需要被保護的小丫頭，似乎已經漸漸開始不需要被保護了。
一雙含情的杏眼，無比堅定的看着一個人的時候，就好像，她這一生非這個人不可。
我有些不敢看這雙眼睛，瞥過頭，看向別處。
“因為我同樣是一個人。”
“姐姐是知道我深愛着你的吧，可姐姐永遠都無視我的想法，避而不見。”
“我不一樣，我想每時每刻都看着姐姐。”
“縱然這種喜歡會被世人嘲笑……可我覺得，喜歡一個人比自己更多，本來就是一件荒誕不經的事，可這世上有那麼多深愛彼此的情侶，我的喜歡和她們的喜歡比起來又有什麼不同呢？”
“你不一樣，你本就該死，當然不會在乎那麼多。”我一字一句，同樣揭開青荷想要逃避的回憶。
果然，這丫頭愣了愣，臉上，有片刻失神。
彷彿一瞬間的恍惚，魂魄離了她身上。
可我知道，我也好不到哪裏去。
“對啊。”青荷像遊離在外的說道，輕輕笑了笑。
隨着她的笑，她整個人又真實了起來。
彷彿魂歸體內。
“所以姐姐會殺了我。我說過，我同樣是一個人。我死了，是解脫，可姐姐卻會永遠孤單下去，因為姐姐不會再喜歡其他人了。但我活着，難過的卻是我，姐姐大概不知道，你一直在折磨我吶。”
……
“不是報復？”
我承認，我害怕孤單。
我不喜歡青荷，可她確實是唯一能讓我短暫的忘掉孤單的……人。
青荷愣了愣，緊接着笑了笑：“我為何要報復姐姐？”
“我殺你全家。”
“姐姐只記的殺我全家，卻忘了，若不是姐姐，我也決然活不到現在。”青荷的眼睛很清明：“喜歡姐姐已經夠痛苦了，難道還要讓我恨上姐姐嗎？”
猶豫了一下，她實誠道：“更何況，當時候，姐姐只是默認了大臣們的提議。真正殺我全家的劊子手，其實早在跟在姐姐身邊的時候，我就已經想辦法吧他們除掉了。”
如我所料，她不蠢。
但是她會表現出不蠢也不聰明的樣子，讓我心安。
……
不是報復……
我心裏鬆了口氣。
這條毒蛇，大概還沒到蘇醒的時候吧？
我攥緊拳頭，有些猶疑。
殺，還是不殺？
可，留着她，我又該怎麼留着她？
我到底是不希望她死的，不然我也不會連夜來見她一面。
我緊了緊身上的衣袍，突然想起來，這衣袍也是她縫的。
這丫頭，手藝已經很好了。
無數個日日夜夜，我早已習慣了她的存在。
她是我站在最高處時，唯一能帶給我溫暖的人。
“你走吧，離開這個國家，永遠也別回來。”
我笑了笑，終於下定了決心。
轉過身時，
落下了一行淚。
最後一眼看到青荷的表情，是錯愕？失神？
還有我形容不出來的極深的難過。
我一定是被青荷的難過感染了，人類與人類之間，是能夠輕微共情的，但也僅此而已。
她一定寧願死。
也不願永遠不回這個國家。
縱使這個國家所有人都巴不得她早點死。
我知道原因的，可我面對不了。
……
日復一日。
年復一年。
就這樣過了三年。
我終於習慣了身邊沒有青荷的日子。
想起有一陣子，我抬起杯子，突然想起沒人會那麼知曉我的口味了，自己倒了一杯花茶，身邊的宮女誠惶誠恐，忙不迭地跪下，彷彿我自己倒茶，是他們極大的罪過。
茶是世俗意義上頂好的茶，可我喝着，卻總覺得差了點什麼？
差了點她會用各種水溫一遍遍試，得出最好的溫度？
還是差了點喝茶時，身邊有個不害怕我的人，能一起嘮嘮嗑？
我不知道。
但那已經不在乎了。
我現在是一個人，並且，今後無數個日日夜夜，年年歲歲，都將會是一個人，習慣就好。
……
……
……
我是青荷。
三年過去了，我依然很喜歡姐姐。
我覺得，我喜歡姐姐這件事，一定是認真的。
我現在在南國，姐姐年幼離開自己的國家時，曾在南國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
姐姐在南國時的年齡，和我差不多大。
在和姐姐相仿的年紀，在姐姐曾經生活過的國家，我覺得，我離姐姐，似乎又近了一點。
我努力找尋着姐姐生活的痕迹。
這三年，有了不小的收穫。
……姐姐，原來也是那麼可愛的一個人呢？
……她不是生來就那麼冷冰冰的吧？
……那是不是代表着我還有機會呢？
我輕輕笑了一下……姐姐如果真是那麼冷漠的一個人，當初，又怎麼會留下我的命呢？我一直都了解姐姐的啊……一個善良的、害怕受傷，所以努力將自己封閉起來的小姑娘。
所以……我怎麼可能，真的讓姐姐一個人那麼孤單下去呢？
我不怕死。
當初冒死像姐姐告白。
現在又怎麼可能，因為害怕死，這一輩子都不去見姐姐呢？
我掀開馬車簾，看着裏面滿滿都是南國的美食，滿意的笑了笑，牽着馬，迎着夕陽，往家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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