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身份實在尷尬
說話的人正是先王后的父親、大名鼎鼎的申侯申子言。此人大概六十上下的年紀,身材高挺勻稱,絲毫看不出任何龍鍾老態。一頭烏亮的黑髮梳得整整齊齊,只有兩鬢略顯斑白。申侯的容貌非常俊朗,儘管歷經風霜后不免有些滄桑痕迹,但是不難看出,他年輕的時候一定是位迷倒萬千少女的美男子。
看着這位一手毀掉了擁有兩百七十五年歷史的西周王朝,然後又擁立自己的外孫周平王開創長達五百多年東周的超卓人物,趙亮心中不禁升騰出一種難以名狀的震撼感。之前即便是面對周幽王和絕代美女褒姒,他內心都沒有太多波瀾,恍惚間就僅僅把這看作是一次尋常任務而已。
但是現在,所有的事情卻都變得大為不同。
一來趙亮已經慢慢適應了異時空的環境,能夠開始有意識的去思考自己身處這段時空中的意義,而更重要的是,他覺得眼前的這位老者才是真正改變歷史、創造歷史的關鍵人物。
儘管史料中對申侯的介紹只有寥寥數語,其知名度遠不如“烽火戲諸侯”來的那麼響亮,但無論是先王後父親、周平王外公這樣的特殊身份,還是聯合繒國和西夷犬戎攻陷鎬京、殺死周幽王姬宮湦這樣的大事件,這位名叫申子言的老人,都顯得舉足輕重。
趙亮收收心神,正要下馬跟申侯打招呼,旁邊的褒富彷彿早有心理準備,趕緊一把攬住他的衣袖,低聲道:“您是代天子巡視,千萬不能下馬!”趙亮立即反應過來:我靠!險些又要壞了規矩。他趕忙不尷不尬的把已經離開馬背的半個屁股又落了回來,接着按照之前從褒富那裏半哄半騙套出來的標準說辭,一本正經的答道:“申侯有禮了。本官代周天子巡視申國,還望申侯及諸位屬員多多襄助。”
“御使客氣。”申侯再次拱手一拜:“天子垂顧,申國之幸。我等自當傾力相應,不負大王和御使的諄諄恩義。”
他身後的官員將士們也連忙跟着深施一禮,齊聲道:“天子垂顧,申國之幸。”
申侯露出一個真誠的笑容,抬手做出請的姿勢,說道:“御使,諸位大人,此時天色已晚,請暫且移駕驛館歇息,明日一早再起行蒼岩城。”
在申侯的引領下,趙亮、褒富和暌離帶領着御林軍和山賊團的人馬浩浩蕩蕩向前開進。申國的迎接隊伍則跟隨在後面,樂師們一路吹拉彈唱,熱鬧的好像是在娶新娘子似的。
往前走了不到兩三里,眾人就來到了一處規模不大的驛站別館。
看房舍規模,這裏恐怕也就只能讓幾十個人在此居住,而其他的人馬就只能在驛館之外臨時搭建的營帳里安身。好在申侯早已經準備周全,預先置辦了遠超使團規模的帳篷,所以無論是御林軍,還是半路入伙的山賊,都不需要再辛苦動手,直接入住休息即可。
趙亮他們三位首腦,在驛館內紛紛下馬,跟着申侯來到驛館大廳,分賓主落座。
因為此地雖已屬於申國轄地,但畢竟還不是侯府所在的蒼岩城,所以申侯並沒有按照禮制端坐在正中主位之上,而是在兩名下屬的左右陪伴下,坐在了趙亮他們對面。
他先是給趙亮介紹左手邊的一位將軍,此人名叫嫪桀,是申國的統兵大將。
褒富顯然是聽說過此人的名號,所以臉上的表情頗顯敬畏。
坐在申侯右邊的那人則是一副文士裝扮,約摸二十來歲的年紀,長得眉清目秀。聽申侯介紹,他是中大夫申左蘭,既是申國文官之首,也是申氏宗親。
趙亮聞言不禁仔細留意,發現那申左蘭額頭飽滿、兩眼晶亮,顯然是位足智多謀之輩。
申侯這邊介紹完閉,便輪到趙亮介紹自己的隨員了。
可是萬萬沒有想到,這不介紹不要緊,一介紹出來,整個房間裏的氣溫都直接降了十幾度。
趙亮先是提到了副使褒富。一聽對方姓褒,乃是現任王后的堂兄,申國大夫申左蘭眉毛差點立起來,一雙朗目死死盯着褒富,令人感覺他隨時有可能撲過來咬人一般。
不過這也難怪,申侯女兒的王后地位被廢黜,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褒姒,那麼褒姒的堂哥,自然而然也就成了申氏一族所痛恨的對象。褒富不尷不尬的沖對面三人笑笑,趕緊低下頭不敢言語。
趙亮心道:這位周幽王也不知道是真傻還是裝傻,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派褒富擔任副使來巡視申國,擺明了就是不嫌事大嘛。若不是申國現在還沒有明確要跟周王室撕破臉,恐怕褒富這一趟公差就要有去無回了。
忽然間,趙亮心中升起一個古怪的念頭:之前他一直認為褒富之所以被安排與自己同行,是因為這樣既可以監視鄭妮的行動,又可以積極搜尋申國意圖叛變的證據,甚至不排除主動栽贓陷害的可能。但是現在轉念想想,其間恐怕另有深意。
一路走來,這個胖將軍除了膽小窩囊這個顯著缺點之外,其實並沒有什麼其他的劣跡。相反,從很多方面看,這傢伙還有點憨厚老實,是個肯為別人考慮的人。所以,褒富會不會是某些別有用心的傢伙,主動送給申國的一個誘餌呢?
他穩了穩心神,暫時壓下這個令人感到很不舒服的想法,趕緊把申侯等人的注意力轉移到另一邊——自己新招攬的門客,暌離。
一聽到“暌離”二字,坐在對面的將軍嫪桀騰的一下從坐席中跳起來,指着趙亮他們激動道:“暌離?渾天魔王暌離?!”
隨着趙亮褒富和暌離三人無聲的點了點頭,連一直從容平靜的申侯都變得有些不淡定了,他將信將疑道:“御使大人,您……您不是在開玩笑吧?”
不待趙亮開口,暌離搶先答道:“申侯,在下正是魔王嶺上的暌離。不過,現在已經沒有什麼渾天魔王,也沒有魔王軍了。前日暌離棄暗投明、改邪歸正,正式拜入大將軍麾下。從今往後,我只是鄭大將軍的一名忠誠死士……”
“放屁!”嫪桀突然打斷暌離的話,渾身顫抖着說道:“你以為這樣就能把之前犯下的罪行都一筆勾銷嗎?簡直是痴心妄想!”
暌離淡淡一笑:“嫪將軍所說的罪行,是指令弟嫪參命喪暌某之手吧?”
聽他這麼說,趙亮的心立馬提到嗓子眼兒:卧槽,居然還有這事?!你他媽怎麼不早說?
此時,另一邊的褒富也嚇壞了,結結巴巴的問道:“這……這……這裏面怕是有什麼誤會吧?”
“沒有什麼誤會。”申左蘭淡淡道:“一年前,嫪將軍的弟弟在容縣遭遇魔王山賊突襲,嫪參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暌離親手斃掉,人證上千,錯不了的。”
嫪桀一把扯出腰間銅劍,指着暌離大喝道:“真是蒼天有眼,讓你這個惡賊今日落入我的手中。站起來,準備受死!”
暌離微笑道:“你打不過我的,站起來也是你死。不過,要不要出手,得聽我家主人的。”說著,他沖趙亮投去了一道深情的目光。
趙亮被他看得渾身雞皮疙瘩都站起來了,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趕緊對嫪桀道:“嫪將軍,請你先冷靜點,這樣……這樣不太好……”
這個時候,申侯也已經從剛才的驚愕中回過神來,沉聲呵斥道:“嫪桀,御使面前,不得無禮!”
儘管申侯看上去是個溫和有禮的慈祥老人,可是沒想到簡簡單單的一聲訓斥中,竟然隱隱帶着不怒自威的風雷氣勢。此言一出,立時震得嫪桀一愣,然後趕忙道了聲罪,將兵刃收了起來。
看着嫪桀心不甘情不願的坐下來,仍舊兀自惡狠狠的瞪着對面的暌離,申侯不禁暗嘆一聲,對趙亮等人歉然道:“老夫馭下不嚴,衝撞了大人天威,還請御使和暌離先生、褒將軍多多恕罪。不過……”
趙亮知道他要說什麼,接口道:“申侯言重了。我們小睽睽……哦不,暌離,暌離之前確實佔山為王四處劫掠,給各地諸侯造成不少困擾。但是經過本官的一番真誠開導,他現在確實下定決心痛改前非,不再為惡一方,這對於大家來說都是件好事。至於說嫪將軍弟弟之事,我看是不是等回頭我秉明大王,讓他來做定奪可好?”
申左蘭冷笑道:“秉明大王?那豈不就是等於不了了之嗎?到頭來,嫪參只能是白白死掉,而殺人兇手卻逍遙法外、升官發財!”
申侯不滿的瞪了自己的中大夫一眼,道:“左蘭,你少說一句成不成?”
暌離聞言不動聲色,依舊平靜如常的說道:“在下五年前曾經與大將軍有過約定,五年內不下魔王嶺,不擾諸侯國。你們是否知道,我為何會在一年前去往容縣,並且殺死了嫪參嗎?”
“那還用說?”嫪桀憤恨道:“你根本就是個言而無信的小人!大將軍的約定,在你眼裏就是一坨狗屎,你滿腦子只想着劫掠財物、殺人放火!”
暌離搖了搖頭,淡淡道:“你們嫪家是申侯的臣屬世家,祖上因功獲封容縣九百畝公田,驅使奴隸耕作。原本也算的是殷實鄉貴,生活優渥。可是你弟弟嫪參卻貪心不足,覬覦容縣郊野庶民手中的熟地,施盡卑鄙手段,巧取豪奪近千畝良田,其中甚至連容縣國人的私田也不肯放過。為了這些齷齪事,嫪參手上逼死的人命不下十條!我山中很多兄弟,就是因為在那裏活不下去,才會無奈投奔魔王嶺的。一年前,有人傳信給我,說嫪參為了強奪一塊田產,枉顧周王室井田法令,將數十個庶民囚禁迫害。暌離雖然是盜,但盜亦有道!我不能眼睜睜看着無辜民眾被欺凌至死,所以只能違背誓約,下山制止。不過申大夫有一件事講錯了,暌離當時並沒有率兵,而是只身前往容縣,在官軍環伺下取了嫪參的狗命!”
說著,他站起身,對着趙亮俯身拜倒:“大將軍,暌離確實違約,請您責罰,哪怕是當場自裁,我也絕無怨言。但嫪參之事句句屬實,請大將軍和申侯明察!”
這一番話,立時說的申侯都坐不住了。他面色陰沉的望向嫪桀:“你弟弟所做的事情,你知道嗎?”
嫪桀大吃一驚,趕忙分辨道:“侯爺明鑒,末將因為軍務在身,所以久居蒼岩城。家門諸事向來都是由參弟代為執掌。他從未跟我提起過這些事啊!”
申侯轉身對申左蘭吩咐道:“你稍後安排府中書吏前往容縣,詳細了解當地井田狀況。倘若嫪參所為屬實,那麼暌離先生不僅無過,反而有恩於我申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