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殘痕2
至他們身影消失在結界的白光當中,眾修士這才回想起前幾日聽到的一則流言——說薛宗主閉關十七載,出關的翌日臨時興起,赴追月山莊參加小輩合籍儀典,結果對那小輩的道侶一眼萬年。
薛宗主不吝與南榮門主反目成仇,拔劍相鬥,全然不顧劍尊體面,也在大婚之日將那小輩之妻給擄了回去,日日鎖在扶雲殿中大嘗雲山巫雨之事……
看此情狀,這傳聞所言不虛啊!
眾人搖頭嘖舌之時,忽地想到,那位與薛宗主有“奪妻之恨”的“小輩”正在當場,可不正是南榮恪?怪不得這會兒脾氣如此火爆。
新婚道侶與道門魁首出雙入對,他卻只能看着,既不能罵,又打不過。
嘖嘖,也是可憐。
南榮恪只覺得後背發毛,猛地轉頭看去,眾人紛紛東瞥西望,吹哨打響。
·
蕭倚鶴與薛玄微兩人邁入第二幅畫卷。
腳剛站穩,一股臭敗腥腐氣息直入鼻息,兩人定睛看去,只見黛川大街沙煙四起,目所能及之處儘是殘垣斷壁、餓殍枕藉。
日易時移,這已是天災降下后三月有餘。
地脈被拔后,草木枯萎,土地乾涸,只有數道瘦淺溪流半死不活地淌着。頻頻的地動震斷了進出山脈的必經之路,黛川四周被數聳高山包圍,此時竟真成了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嶼。
還活着的人也如游屍一般,鵠面鳩形,晃蕩在街角罅隙里,從坍碎的瓦礫之間翻撿能吃的東西。
然而這麼多日子過去了,外界都自顧不暇,哪裏顧得上黛川發生了什麼,支援更無從談起,城中還剩下什麼——草木精華已成灰燼,連來年播春的種子也不剩一顆,能入口的只有血肉有形之物。
這座鎮子本就窮困,起先大善人們還能將家裏的雞鴨勻出來一些,給災民們分發,可眼見的食物越來越少,又即便是想讓雞再下蛋、牛再生崽,那也得有飼料來餵養它們啊。
很快的,鎮上什麼都不剩了,善人們家裏也只能靠煮了無數次的骨頭湯來果腹。
天塹斷絕,黛川真的要成為一片死地。
蕭倚鶴走在其中,無數雙枯瘦的手向他抓來,口中的哀嚎也似裹着砂礫般乾涸粗糙。
腳下“啪嗒”一聲,踩進了小水泊,低頭看去,血紅紅的一汪,他順着這淋漓拖拉的血色望向右手邊窄巷深處。
——一名渾身污糟的男人蹲在牆角,口中嘎嘎大嚼,嘴角留下黏稠紅液和破碎的肉塊。男人手中捧着的森然是一截小臂,那瘦可貼骨的腕子上還套着一支金釧,他啃得狼吞虎咽,血渣飛濺。
面對此種慘狀,蕭倚鶴眼角滿是痛憫與不忍,修士們的責問又在他耳邊炸起,又彷彿眼前無數被迫吃人喝血的災民都在指着他,雙目赤紅、撕心裂肺——
蕭倚鶴,都怪你,都怪你……
可他早已自身難保,五州十二川,實在是太大了。
蕭倚鶴忽覺得腕間一酸,手腕內側某個穴位被人重重一壓,指根頓時酸軟得沒有了力氣,回過神來,自己右手已經被薛玄微捉在了掌上。
他有些困惑。
男人溫潤的指腹將他五指輕輕舒展開來,撫平了掌心的四朵見血月牙:“別掐自己。”
手心裏幾個淺淺的凹陷尚未平復。
蕭倚鶴低低“啊”了一聲,複雜心緒也被他依次撫平,他深吸了一口氣,笑了一下,繼續向前走去。
沒有多遠,他就看見了“吳月兒”。
小丫頭瘦脫了相,依舊背着她的舊布包,躲避着眾人翻撿東西吃。她扒開數層瓦礫,眼睛一亮,是地動時砸死在地下的碩鼠,人她決計是不敢吃的,但是老鼠卻可以。
她剛撿起來,正要偷偷揣進布包里,竟不知從哪裏奔出一條瘋狗,張開血盆大口就向她咬去。可她也餓極了,不甘心丟下唯一可做食物的老鼠,只得連踢帶踹與那瘋狗搏鬥。
半坍的牆垣底下縮着一個抱着孩子的枯瘦母親,正瑟瑟發抖地望着他們,想跑,又怕那惡狗轉過來撕咬自己。
人餓極了都要吃同類,更遑論一隻發瘋的狂犬,天災之下還能活到今天沒被人捉了扒皮嗜肉,可見足夠凶狂悍猛。
吳月兒身材瘦小,實在打不過那狗,反被瘋狗撕咬去了手臂上的一塊皮肉,小小身軀頓時血流如注!她疼得眼淚汪汪,仍憋着一口氣撿起一塊石頭,趁機重重地砸了狗幾下,然後撒腿就跑。
“快跟上。”蕭倚鶴抓起身旁人的袖子,一路追了上去。
吳月兒搖搖晃晃地跑到城外,鑽進了塌得更厲害的破廟石縫裏,見四下無人,才敢把死老鼠掏出來,丟進沙堆里滾了滾毛。
這才撩起袖子,呼哧呼哧地吹着手上被瘋狗咬爛的傷口,一邊哭一邊罵道:“呸!明天就扒了你的毛做狗皮毯子!”
她哭了一會,偷偷吃了半隻得來不易的老鼠,將剩下的藏進石縫裏,然後忍着被狗咬了一口的疼痛,用灰土在傷口上抹了抹。而後蜷縮在石壁後面,將布包里那隻小木娃娃抱在懷裏,喃喃地道:“阿娘,今天月兒也找到吃的啦!”
疼着疼着,吳月兒皮糙肉厚的,竟睡著了,眼角一滴晶瑩砸碎在臉側的小人偶上。
就是這夜。
吳月兒睡着以後,她的傷口開始以一種奇詭的速度癒合,不過一頓夢的功夫,那血肉猙獰的傷痕就已平復,只餘下淺淡的一星疤痕,又數息,連疤痕也不復得見。
午夜夢醒,吳月兒覺得手臂有些發癢,掀開一看,驚訝得半天合不攏嘴。
然而蕭倚鶴與薛玄微卻並不感到詫異,當得知此間天災的源頭,就是那被無端拔起的地脈之後,舊黛川發生的一切異相就都可以解釋得通了。
——吳月兒窩睡的這半間破廟,正落在地脈拔天的出口。
那晚,地脈被當空揭起,磅礴的河山之力轟然貫過這座破廟,這是一種蠻橫而純粹的力量,僅僅是這一瞬間,就將躺在其上的小小一軀肉-體凡胎,生生灌成了半靈之體。
事實上,此時的吳月兒已經不再是一個“人”了。
而是成為了這片土地的一部分。
就像山間的樹,林中的溪,枝下的果。
如同冬去春來,山川草木便會發芽復綠一樣。
她也有了同這山川土地一樣的……血肉復生之力。
在這場憾世天災里,這是吳月兒之幸,卻也是讓她的命運跌入不可迴轉之境地的最大的不幸。
·
第二天一早,吳月兒依舊到廢墟當中翻撿,她很聰明,雖然並不是次次都有收穫,但在這天災里,她還是磕磕絆絆地活下來了。
可惜她還是太年幼了,一個人孤零零地在街頭混跡,雖然狼狽但尚且天真,沒有人教她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她沉浸在手臂不再痛了的喜悅里,絲毫不知道掩藏。
那是一個同樣乾涸的夜晚,天上灰沉沉的看不到一粒星子,吳月兒今天的收穫並不好,只撿到一根光光亮亮的骨頭,她用一隻破碗舀上渾濁的溪水,泡上骨頭,依舊開心地對着她的小木娃娃道:“阿娘你看,今天月兒吃的骨頭湯!”
小木人並不會回答她,只是用落單的紅豆眼睛望着。
那碗沉滿泥砂並不清澈的“骨頭湯”里,能看到天上沉甸甸的黑雲,她苦中作樂,唱起以前阿娘教她的安眠曲。
“春來綠,小燕飛……”
龜裂的充滿屍腥血鹹的老路上,一瘸一拐地走來一個瘦如骷髏的人影,慢吞吞走路的聲音在寂靜的長夜裏,如同一隻拖拽着巨物的老牛。
吭哧,吭哧……
吳月兒停下了歌謠,眨着眼看了過去。
那是個滿臉臟污的女人,雙目凹陷,面黃肌瘦,懷裏抱着一個骨瘦如柴的孩子。她嘴唇皴裂,整個人如同腳下乾涸的土地一般,彷彿再也擰不出一滴水了。
可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在拖拽着殘廢的半條腿走到吳月兒面前後,眼裏大顆大顆地湧出淚來,臉上露出了凄哀而困窘的神色。
薛玄微見身側人埋頭深思,問道:“在想什麼?”
蕭倚鶴遠遠望着:“這女人我好像在哪裏見過……”
“啊,是吳月兒搏狗那天,蹲在牆角的那個婦人!”
小婦人恥於開口,卻走投無路。
走到吳月兒面前,她已出透了一身虛汗,吳月兒還沒說話,她就撲通一聲跪下了,一隻手去拉扯她破洞的衣角,窘澀得嘴角都在發抖:“小善人,菩薩……你救救我吧,救救我的孩子……”
吳月兒嚇了一跳,她長這麼大從來都是給別人磕頭,從來沒有人家給她下跪的,她惶惶恐恐的,也從石塊上跳下來,同樣跪在了婦人面前,絞着袖子局促地道:“我,我不會救人……”
婦人咽了聲口水,沒敢看她,吞吞-吐吐地道:“小神仙,你、你能不能給我的孩子一口吃的……就,就一口,一口就行,孩子快餓死了……求求你,求求你!”
她撲在地上連連叩頭,口中反覆地哀求。
吳月兒漲紅着臉,看着自己腳邊一碗“骨頭湯”,又摸了摸自己同樣飢腸轆轆的肚皮,難為情道:“可是我也沒有吃的呀?”
婦人看着比自己孩子大不了多少的吳月兒,在嘴邊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可是不說,孩子就要死,她躊躇了一會,咬緊了牙根,語無倫次地開口:“你那天,街上……狗咬了你……後來……”
她抓着吳月兒的手臂:“你不會受傷的是嗎……我看見了,求求你了,他們在街上吃人,他們看着我的孩子,就像看着下一塊肉!……我不敢,我不敢和他們一樣吃——”
那個詞涌到舌尖,她眼中恐懼,不敢再說,又咽了回去,只苦苦地顛三倒四地哽咽啜泣:“所以你能不能……能不能……就一口。我不會告訴別人的,我會報答你,三娘我做牛做馬……”
她將頭磕破,流出一地鮮紅而滾燙的熱血。
過了很長一會,吳月兒才明白她到底想說什麼。
吳月兒慢慢睜大了眼睛,隨即又低下頭,咬着嘴角,手指摳弄着她的布包。她或許想起了阿娘病重時的叮囑:“月兒,阿娘不求你將來有什麼出息,阿娘就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做個好人……”
什麼樣的叫好人呢?
阿娘走後,她也想去洗盤洗碗去做個好人家的粗使丫頭,可黛川本就不富,沒幾個能使喚起丫頭的,幾個富商耆老家裏嫌她手笨年紀小,不肯要,她只好在街上討飯。
餓極了也扒過公子爺兒的錢袋,搶過員外家狗子的肉骨頭,還偷過剛出屜的饅頭。
她這樣的,還能叫好人嗎?她不太明白。
包里探出一隻小木人的紅豆眼睛,像是死去的阿娘對她的撫慰。
“我報答你,報答你……”
那婦人滿面熱淚,額頭血腫,叩在地上長磕不起。
——畫卷中的時間凝固於這張畫面,片刻,砰得一聲消散。
“……”
畫卷外看戲的修士們互相攙扶着,一片沉靜,他們都是人上人、龍中鳳,都比吳月兒聰慧得多,那婦人未付之於口的意思,眾人不無知曉。
半天,才有人回過神來:“這也太……”
太什麼了,沒人敢說。
再抬起頭,下一張記憶畫卷已經緩緩舒展開了。
·
不知是“吳月兒”的心境有了變化,還是因為那些流螢靈力有限,難以繼續支撐這龐大而有聲有色的記憶畫卷。以至於新的記憶殘骸中,顏色更加荒涼,連人的臉龐衣物都有些灰敗,彷彿畫面整個都褪了色一般。
——此時畫卷中時光荏苒。
三娘與吳月兒混熟,又真如她所說一般,鞍前馬後地關懷照料着這個小姑娘。
她身邊的孩子許是得了“救命葯”,現在已經能下地亂跑了,還會揪着她的褲腳喊“阿姐”。
三個人依舊宿在破廟,瓦礫角落之中的“窩”也從一個變成了三個,只是沒了稻草,那窩是用死人身上扒下來的衣物堆成的,是有些晦氣,但是吳月兒覺得很好。
有窩睡不至於凍死,找到東西吃不至於餓死,就是當下他們對生活的全部希冀。
吳月兒正坐在破廟的佛台上,迎着天光用碎布條編織打結,似乎是要做個什麼東西。
比他小兩歲的男孩趴在她身邊,嘴上又啰嗦又甜蜜,眼睛裏閃着純粹的童光,不知愁地看着。
“阿姐阿姐,這是什麼?”
“阿姐,等我長大了,給阿姐買一棟大宅子!像王員外家那麼大——”他張開細瘦黢黑的兩條手臂,囫圇比劃了一個大大的形狀,咧開嘴,笑出一排不甚整齊的小牙。
“阿姐真好,我要與阿姐一輩子在一起!”
一對萍水相逢的姐弟,好似也能這樣快活地過下去,拼湊成一個家的形狀。
吳月兒點點頭,她用那殘破的布條結成了兩隻灰撲撲的兔子,一隻送給阿弟,一隻送給……
“嬸娘什麼時候回來呢……”
三娘去找食物了,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夠找到?如今食物越來越難找了,他們三個常常兩三天才能吃上一口東西……不過沒找到也沒關係,她可以不吃,讓給阿弟長身體。
正喃喃地說著,破廟外嗒嗒地邁來一串碎步,吳月兒的眼睛亮了起來,她跳下佛台,向著外邊迎了幾步,手心裏捧着那隻灰撲撲但乖巧的布兔子。
“嬸……娘……?”
她今天不是一個人回來的,背後還跟着七八個人,都是鎮子上的望族。吳月兒怔住了,獃獃地望着她。
聽見這熟悉的喚聲,三娘腳步粘滯,懦懦地低下了頭:“月兒,我……”
“……”
“我是為你好……”她脊背縮得更低,明明才三十齣頭,卻已有了老邁的姿勢,就像是一束被壓塌了的稻草杆子,瑟瑟地搖晃,“也是為陽兒好。”
三娘與她隔着三五步的距離,滿眼通紅,兩手絞在身前,微微哽咽:“他們……是他們發現了的,他們逼問我,我沒辦法,不得不——”
她似嗓子卡住了,吞咽一聲,仍是說:“……我沒辦法。”
是啊,孤兒寡母,在天災中卻沒有餓死,這不是很容易就會被人發現嗎。
這是很容易就會被人發現的……
吳月兒呆愣愣的,沒什麼反應,唯有手裏布兔兒的長耳朵軟塌塌地垂在兩邊。
阿陽跑了出來,並不能看懂這個場面,只是覺得人多,意外地“哇”了一聲。見母親朝他招手,他沒有多想,牽着吳月兒的袖子就要過去。
這在天災中拼湊出來的“一家人”,就在阿陽的牽領下,一點點地靠近了。
三娘側開身,露出身後的幾位望族和耆老,滿懷熱切:“月兒,這幾個是王員外,李老闆,還有趙大人……”她一一介紹過去,“月兒,大人們說了,你幫大家渡過難關,以後他們給陽兒讀書念字,還會侍奉你做大戶人家的小姐……等天災過去了,以後咱們一家人就吃穿不愁。”
“天災……很快就過去了,咱們、咱們一家人啊……”她說不下去了,卻也不敢抬頭去看吳月兒,“月兒,你跟他們去罷,去罷!有好日子過!”
人群中走出一位面如樹皮的老者,正是王員外。
“孩子啊,你的大恩大德,我們這輩子都不會忘……你救了我們,以後我們所有人把你當做親閨女,活觀音!”他用年邁的脊背向吳月兒磕了幾個頭,“以後,以後等天災過去了,我們養着你,供奉你,再也不叫你吃一丁點的苦……”
吳月兒掌心握着那隻醜陋的兔子,低低地喚:“……嬸娘,兔子。”
阿陽沒有見過這樣的世面,有些害怕,拽着吳月兒的袖子,張嘴便要哭:“阿娘,你不要凶阿姐——哇!”
“哭什麼哭!”兒子的嚎啕打碎了三娘的羞愧和理智,以及她深埋腹中的飢餓與困窘,她一巴掌打翻了兒子的臉,又雙手攥住吳月兒,咬牙道,“月兒,三娘求求你,給陽兒一條活路吧!”
“陽兒對你這樣好,這樣愛護你,三娘我也待你不虧,日日照顧你。”她又跪下,仰起頭的神色與當時初見時相似,又有些不同。
可惜以吳月兒的年紀並不能看透,那就是人慾里的貪婪。
“可是這日子撐不下去了啊,你跟他們走,我們一家人都能活!你也不用再睡那死人窩裏扒出來的臭衣裳,不用再跟人家搶一隻死老鼠——只要有你在,有你一份口糧,大家就都能活。你為陽兒想想,為自己想想!”
她根本沒有注意到那隻布兔子一眼,幾根碎布條結成的裹團落進腳邊的泥沙中,沾了土。
“你和人不一樣,你是能救我們救大家的神啊——”
吳月兒眼睛瞪大了,耳邊怔怔地迴響着三娘的話。
你和人不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