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境
嗵——
蕭倚鶴一屁-股拍在地上,塵土四起,脊骨都震得生疼。
他頭暈腦脹,感覺四肢快被拍散了,躺在地上用力地吸緩了幾口氣,這才睜開眼,滿以為會看見什麼萬鬼蝕心、群魔亂舞,再不濟也得是狂風呼嚎,天降血雨。
然而四周車馬粼粼,張燈結綵,笑談揖請之聲此起彼伏,鬧市熙熙攘攘,一派安寧祥和。
好似那一場伸手不見五指的大霧不過是眾人的一場夢,沒有陰水,也沒有群屍邀客之聲,更沒有百姓的驚惶尖叫。
只是此處靈氣空虛,很顯然,絕不是河山清靜的黛川。
這不是人間……
蕭倚鶴覺得有點意思,黛川之下竟然藏着一座鬼境。
他兩邊袖子打一打,從容不迫地四下一打量,遠遠就瞥見兩位小熟人也在街口探頭探腦地張望着,可不正是先他一步掉下來的南榮恪和朝聞道,看來那打進他們體內的咒法還是有些效用的。
說著就笑嘻嘻地揚起手來,開心地同他們打了個招呼。
顯然他倆也看見他了,可是臉上卻一副警惕質疑的表情。
剛一過去,南榮恪立刻一手護主了臉色似乎不大好的朝聞道,拔-出劍來,指着他道:“——站住!”
蕭倚鶴站住腳,歪着頭笑看他:“做什麼,不認識我啦?”
南榮恪上下巡視:“我問你答,我是你什麼人?”
“……”蕭倚鶴眨了兩下眼,嬉皮笑臉地說,“還能是誰,我的好道侶。”
“呼……”兩人同時長舒了一口氣,南榮恪將無怨劍按回身側,既嫌惡又放鬆地將他拉進了陣營,“是他,是他。聽這不要臉的口氣,是本人無疑了。”
朝聞道的臉色這才些微有些好轉:“宋師弟,你莫怪。方才我與南榮兄都碰見了相熟的人,卻也不知他們是不是本人,又或者此地有邪法能夠惑人心智,那些道友見了我們提劍便砍……”
他說著捂住了左臂,眉間緊皺,正是之前毫無防備,被失智的道友砍傷的。
南榮恪立刻從隨身靈囊里取出一粒丹藥,壓入他口中:“你受了傷,不要說話了。”
蕭倚鶴道:“此處是鬼境,陰氣過剩,容易侵襲神志。”
南榮恪聞言大駭:“鬼境?黛川怎麼會有鬼境?”
鬼中能成厲鬼者,千中有一;而能成煞者,又萬中取一;大煞之物又需有千百年的生殺造化,才能有足夠法力修鍊出一座鬼境。鬼境隔絕於陰陽之外,不入輪迴之中,是生死之間的一道罅隙。
凡人若是無意闖入,九死一生;即便是有能耐的修士,若非必要,也是不大樂意同鬼境之主打交道的。
但無論怎麼說,這些年來,黛川城天災人禍或許有之,但卻從未聽說過有過什麼大煞出世,怎會憑空出來一座如此龐大的鬼境?
朝聞道說:“看街巷形制,應當是幾十年前的舊黛川。”
但此時多說無益,還需得找到破境之法,及時離開,否則一旦他們靈元中儲存的靈力耗盡,到時候與凡人無益,就是不被鬼境之主吞噬,也是要被活活耗死的。
南榮恪與朝聞道正在商量接下來的行動,蕭倚鶴四處看了看,突然問:“你們見到薛宗主了嗎?”
兩人同時打住話頭,南榮恪眼角抽搐:“你想薛宗主想瘋了吧?他怎麼會在這。”
“……就問問。”
蕭倚鶴聳聳肩,兩人奇怪地轉過去繼續往前走。
他低頭摸了摸胸口,心腔中確實有一道法咒正在清涼涼地運轉,護衛着他的元神,這是方才跌落下來的最後一刻,那人打進來的“長清靜咒”。
除了薛玄微,還能是誰。
“吳家小姐過生辰,今天店裏酒水半價!”
“吳家小姐生辰大喜,今日飯菜免費加送一道!”
“小姐大喜,小姐大喜,我們許記綾羅鋪里免費送香囊咯!”
回過神來,周圍此起彼伏地迴響着歡樂的吆喝聲,每個人臉上都喜氣洋洋。仔細辨去,有不少人都是黛川真正的居民——那包子鋪的老闆娘、賣糖葫蘆的年輕小哥、字畫鋪子的先生、算命的盲子……
鬼境原本只是一片毫無生氣的,遍佈陰水的虛無之地,而這些被強行拉下來的百姓們,雖然失去了心智,卻依舊從事着他們原先的活計,襯托出了一片真正的喜慶祥和。
三人小心翼翼地穿行過兩條街道,手上已經塞滿了各色香囊小物,這一路上除了偶爾被失心道友騷擾,並未遇到其他的什麼危險。
南榮恪勾着一隻香囊,奇道:“這吳家小姐好像也不是那麼……凶。”
還未答,蕭倚鶴就被一個小矮子撞上:“哥哥,哥哥!今天吳家小姐過生辰,你買束花吧!”
低頭看去,見是個八-九歲的小丫頭,挎着個花籃,黑漆漆毫無神採的眼睛盯着他。
一瞧就不是個“活人”,若不是鬼氣凝成的人影,那就是具屍人,南榮恪正要將她打散,蕭倚鶴卻半蹲下去,接過小姑娘手裏的籃子,笑得風流繾綣:“花兒我全要了,能不能告訴哥哥,吳家小姐家住何方?我們前去送賀禮。”
似乎捏造她的人並沒有想到真的會有人跟她搭話,是故並未給賣花女儲存更多的記憶,小丫頭愣愣地站了會,僵硬地把臉扭成了一個詭異的角度,顯然是這空空的腦袋無法理解他的話。
片刻,她猛地一動,恢復了鬼境之主對她的設定,從蕭倚鶴手裏捧過她的花籃,同方才一樣蹦蹦跳跳地去賣花。
南榮恪譏笑他道:“哈,人家壓根不帶搭理你。”
蕭倚鶴吃癟,哼唧兩聲。
朝聞道吞了一顆丹藥,目下神色好了許多:“難道她將我們拉進鬼境,真的是為了陪她過生辰嗎……”
話音剛落,一襲絳色衣袍翻湧過來,欣喜地叫道:“小朝道長!”
南榮恪立刻如臨大敵,抽-出劍來,大喝一聲:“站住!”
蕭倚鶴自然知道這位“小路”就是他本人,畢竟是自己親手打下的咒法,南榮他們兩個都起效了,沒理由路凌風會被奪去神志,但他向來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於是笑眯眯地袖着手。
“幹什麼。”路凌風以方才和蕭倚鶴一模一樣的表情,只是多了幾分不耐,歪着頭看他。
南榮恪道:“我問你答,聞道最愛什麼口味?”
路凌風不假思索:“甜啊。”
南榮恪白了他一眼,再一次收劍回鞘:“這麼賤,肯定是本人了。”
蕭倚鶴哈哈笑了兩聲。
路凌風:“……”
這下四個人齊活了。
蕭倚鶴也不知該去哪裏找這鬼境的主人,只好繼續漫無目的地游-走。
期間卻再沒有碰見其他清醒的道友,又或許有本事自保的人早已躲起來了。而蕭倚鶴又並無更多靈力以“長清靜咒”去救治那些失去心智的人,只得暫時裝作沒有看見。
畢竟當壞人,他得心應手極了。
要破鬼境,需得找到鬼境之主的真身。
四人一路往南,打算出城看看,朝聞道卻有些體力不支,傷口在這裏實在是好的太慢,他們只好歇在一條穿城水道旁。
南榮恪又喂他吃了一粒補氣血的丹藥,爾後便坐在矮堤前,掬水擦拭他的羽箭。
他忽地一愣,道:“我跟你們說個事。”
“你們不要害怕。”他眨也不眨,面色僵硬,緩緩地說,“水裏有隻眼睛,我正看着它……”
朝聞道聞言向溪中看了一眼,登時色變,仰身站起。
“什麼玩意!”路凌風叫道。
南榮恪立刻自背後取出“無悔弓”,拈弓搭箭,引弦射之。
那道黑影似覺察出危險,霎時自水中疾奔而出,衝進溪道旁灌木之中。叢葉唰唰作響,黑影正欲鑽入林間,數只金色箭矢就已迎面射來,勢如裂石,劃出一道呼嘯聲光,沒金飲羽!
箭影消散,周圍草木盡成灰燼,地裂三尺。
“……”
周圍尷尬地靜了一靜,誰也沒有說話,大家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
獨獨蕭倚鶴長了張嘴:“射中了嗎?”
南榮恪:“……”
蕭倚鶴又道:“不是說追月山莊,劍能斬影,弓能追月嗎?”
非要提這壺嗎!南榮恪眼皮抽搐,怒道:“閉嘴!”
朝聞道清了清嗓:“算了,此地蹊蹺,莫要去追了。”
正說著,恍惚瞥見一道人影閃過,蕭倚鶴斂神索敵,剛要邁步,忽地遠處傳來一連串的急呼:“抓住他!小賊人,臭乞丐!偷我錢袋!”
朝聞道:“宋師弟,小心。”
未及反應,一道矮小人影飛快地沖了過來,徑直與他迎面相撞。
哎喲一聲,小乞丐一屁-股摔在地上,手裏的錢袋和她的小破布包一同飛了出去。
他頭髮亂糟糟的,遮着一張髒兮兮的小臉,也顧不上摔疼的屁-股,立刻翻身起來將錢袋攏進懷裏,緊張地往懷裏藏,口中連連道歉:“對不住,對不住!”
一張口,是清脆如鈴。
竟是個小姑娘,八-九歲的身量,然而身材消瘦,衣衫破爛,兩條露出來的手臂青一塊紫一塊的,顯然是常常被人欺負。
正在此時,那丟錢的苦主追了上來:“——還我錢袋!”
小丫頭竄身要跑,忽地想起什麼,臉上露出萬分的焦急,也不管那苦主拎着棍棒馬上就要追上來了,趴在地上滿地去找。
蕭倚鶴彎腰撿起落在自己衣擺旁的破布包,無意瞥見布包里的東西,凄慘得很,幾塊圓石頭、半個硬邦邦快要發霉的饅頭,還有一隻巴掌大的木頭人偶。
人偶那紅豆嵌的眼睛都掉了一顆。
他撲了撲布包上的灰土,遞給她:“是找這個嗎?”
小乞丐抬頭匆匆看了一下,眼睛烏黑,頗為靈動。眼看那苦主要打過來了,她也來不及說別的,拽過自己的小布包撒腿就跑,很快就靈活地消失在人群之間。
“好啊,你放走了偷我錢袋的小賊人,你與他是一夥的?!”
蕭倚鶴和朝聞道一回頭,那苦主面貌猙獰臉頰半腐爛,是具被人操控的屍體。
棍棒正要落下,忽地駿馬嘶鳴,塵土飛揚,一輛嵌金鑲玉的馬車剎在他們兩個面前,四面流蘇大蓋,好不奢華,那苦主被馬蹄掀開,跌在地上連聲嗆咳。
馬車無人韁繩,卻能自動,四周窗門皆落着密實的竹簾,艷燈亮火之下映出竹篾深處,隱約一道巋然沉靜的身影。
竹簾被一隻修長素手撩開半扇,顯然是邀他們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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