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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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得烏致的問話,拂珠沒有吃驚,也沒有反駁,她側首,就那麼靜靜地看着他。

沒來楚歌峰的這段時間,她在越女峰日日想,夜夜思,已考慮得很清楚,烏致說得對,她是沒必要與楚秋水相比。因為在烏致心中,沒有一絲一毫的位置是屬於她的。

楚秋水卻被他珍之重之,放於心尖之上。

她們二人根本不在同一個層次,有什麼好比較的?

她想通透了,才會如約前來楚歌峰——以一位普普通通的同門的身份。

來前拂珠還想,她得謹記師兄囑咐,除實在避不開的交集外,能遠着楚秋水就一定要遠着,她不要再因楚秋水而承受烏致施加給她的種種鬱結。

本就生了魔障,心境岌岌可危,連學凡人那般普普通通地入睡,她都能深陷夢魘折磨,每每被白近流或是婢女喚醒,皆滿身的冷汗。

她都已經這樣了,倘若再被鬱結纏身,只會更難捱。

正因此,今日的拂珠看起來與往日很不相同。

可即便如此,她也無論如何都沒想到竟還是出現了眼下這麼一幕。

“……下毒?”

拂珠輕聲重複着烏致的話,只覺不可思議極了。

難道她記錯了,不是楚秋水自己要嘗的酒,也不是烏致同意的楚秋水嘗酒,同樣的,也不是楚秋水自己嘗過酒後才吐了血。

而她更是從頭到尾都沒去過那張桌案,沒碰過那壺赤霞酒,更沒摸過那隻酒盞。

甚至赤霞酒沒到時候便提前開封,她也毫不知情,去越女峰找她的那些楚歌峰弟子壓根沒提過宴上用酒的事。

那麼烏致究竟是出於什麼理由,才質問她下毒?

總不能又因為她是修士,楚秋水是凡人,所以她只需心念微動,就能有千百種方式讓楚秋水吐血?

又或許,在烏致看來,她那日因他讓楚秋水碰琴而出劍,令他以為只要楚秋水驚了傷了,那原因必然出自她身上?

若真這般,她早在當日一劍砍了楚秋水完事,何必白白痛苦這麼久。

數息的靜默過後,拂珠坐直身,終於有了些反應。

——她看烏致的眼神像在看一個傻子。

接觸到這眼神,烏致恍然,不是她。

他沉默了下,吩咐婢女先將楚秋水送回去。

豈料未等婢女應聲,楚秋水便顫巍巍地抬起頭,抓烏致袖子抓得死緊:“烏致哥哥,我、我不想走。”

烏致道:“回去。”

楚秋水搖頭:“我想留在這裏陪你。”

說話間,猶有鮮血不斷從她口中溢出,比赤霞酒的顏色更深更重。

劇痛傳遍全身,楚秋水使不出多餘的力氣,只好虛弱地倚靠着桌案。她仍捉着那截袖子不放,努力仰頭看烏致。

柔弱的少女目光懇切,神色凄楚,幾乎是哀求了。

至少在場已有修士心生不忍。

烏致卻道:“聽話,回去。”

言罷,廣袖輕輕一振,楚秋水不自覺鬆開手。他竟是沒有半分的動容和心軟。

拂珠收回目光。

她還以為他會立即帶楚秋水離席。

婢女這時問:“峰主,可要派人去洛城請上次那位大夫過來?”

烏致頷首:“大夫開完方子后,讓他別走,等我回去。”又對素和問柳道,“你守着秋水。”

素和問柳應是,與婢女一同扶楚秋水起身。

楚秋水再沒有力氣。

她含着淚,凄然地看了烏致一眼,知曉烏致說一不二,她再怎麼找他討情都是無用,便在經過拂珠身邊時,喊:“凝碧姐姐!”

素和問柳不得不停下腳步。

拂珠被喊得微頓,但還是禮貌應道:“楚姑娘?”

“凝碧姐姐,你幫我替烏致哥哥說句好話,我剛來,我不想回去。”

生怕拂珠像之前打斷那女修與素和問柳般也打斷自己的話,楚秋水說得十分急切,喉頭又湧上來的腥甜也被她強行壓下。

她嗓音嘶啞道:“我從沒見過這樣盛大的宴會,也沒見過這麼多厲害的修士,我想再待一會兒。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最清楚,你跟烏致哥哥說我沒事,我還可以……”

她還未說完,卻果然被拂珠打斷。

拂珠道:“回去吧。”

楚秋水面色一瞬變得慘淡。

喉頭甜意愈發洶湧,堆積着再壓不下去,連呼吸都充斥着濃郁的鐵鏽味。她胡亂咽了咽,勉強出聲道:“凝碧姐姐,算我求你,你幫我同烏致哥哥說句話,就說我咳、咳咳……”

眼見她嗆血,素和問柳忙往她身上連點數下,封住幾道大穴,以免她嗆得更狠。

而後勸道:“楚姑娘,別逞強了,回去吧。再撐下去,你身子受不住。”

楚秋水這次沒能說得出話。

只那眼眶裏的淚,慢慢掉落下來。

看她不反抗了,素和問柳同婢女使了個眼色,便欲不再停留,一氣呵成地將楚秋水帶走。

豈料才走過幾道台階,楚秋水毫無預兆地突然發力,一下掙脫了攙扶她的兩人。她踉踉蹌蹌地往上走,只一步,便重重摔下去。

她摔的方向剛好是拂珠坐着的位置。

凡人的速度哪有修士的反應快,拂珠屈指一彈,靈力飛快凝成一道屏障,堪稱溫和地趕在楚秋水歪倒前將其攔住,沒讓她倒在自己身上。

見狀,素和問柳鬆口氣,伸手去扶楚秋水。

可接下來也不知到底是哪裏出了差錯,明明拂珠已經用屏障穩住楚秋水的身體,素和問柳也已伸手過來,楚秋水卻仍直挺挺地朝拂珠倒去。

這次距離太近,不得已,拂珠只得閃身離開座位。

“嘩啦!”

拂珠那張桌案上除了赤霞酒,還備有諸多靈果靈食。楚秋水這麼一摔,赤紅的酒液濺得到處都是,靈果也骨碌碌滾開老遠,有幾顆甚至滾到了正跳着舞的婢女腳下。

剛揚起薄紗的婢女不慎踩中靈果,當即腳一滑,舞步出錯。

本該落在身上的薄紗因此落到地上,前後兩排的婢女受到影響,跟着舞步錯亂。

這一錯非同小可,婢女們齊刷刷立即跪下,大氣不敢出。

正奏樂的弟子也停下,霎時滿場皆靜。

躲開楚秋水的拂珠這時悄無聲息地顯出身形,無甚表情地看了看濺在足邊的赤霞酒。

這酒雖開封時間早了些,以致甜味略重,但若與別宗出產的赤霞酒相比,品質仍不失為上佳。

可惜了。

忽然一道細弱的抽泣聲響起,在這落針可聞的環境中顯得極其突兀。

緊接着是帶着哭腔的一句:“烏致哥哥,我好疼。”

聽出說這話的是楚秋水,除跪地不敢抬頭的婢女外,其餘人俱都循聲望去。

便見一片狼藉中,她艱難趴伏着,臉上沾着不知是血還是酒,襯得她面色慘白無比。她眼角掛着淚,搖搖欲墜,隨着她仰頭的動作,那滴淚划入鬢角,平添三分纖弱。

“烏致哥哥,”她又喊,這次聲音有點小,“我不想回去。你讓我留在這裏好不好?我真的一點事都沒有。”

烏致聞言與她對視。

見烏致沒有立即吩咐,楚秋水眼裏剛升起些微的希冀,就聽他道:“鬧這麼難看,像什麼樣子。”

楚秋水愣住。

眼裏的光一下熄滅,她身軀劇烈顫抖,只覺此刻不僅僅是喉嚨在冒血,她的每一根骨頭、每一處皮膚,都在不停往外冒血。

好疼,真的好疼。

“素和,”烏致再道,“送她回去。”

素和問柳應聲去扶楚秋水。

楚秋水低着頭,任由素和問柳擺佈自己,往台階下走。

在經過拂珠身邊時,楚秋水忽的道:“凝碧姐姐恐怕還不知,我在楚歌峰上的住處在哪兒吧?”

拂珠沒接她的話。

她也沒抬頭,自顧自道:“托凝碧姐姐的福,那日你走後,烏致哥哥為了哄我,不僅教我彈琴,還答應我住在他洞府里。秋水在此多謝凝碧姐姐。”

最後那句謝說得溫柔極了,也誠懇極了。

而她越是溫柔誠懇,聽到她言語的修士們便越是瞠目結舌。

烏致尊者與這凡人同住?

這,這簡直是在折辱凝碧道君!

有修士當即拍案而起,欲要上前去教訓烏致。

卻被旁人聯手攔下,以傳音暗中勸解道烏致是尊者,哪怕他們這麼多人一擁而上,也不見得會是烏致一合之將。

那修士聽罷,無奈只得狠狠颳了烏致一眼,方冷哼一聲坐下,轉而擔憂地看向拂珠。

拂珠仍舊沒接楚秋水的話。

拂珠確實不知楚秋水住處位於何地。

也確實沒想過,楚秋水來到楚歌峰后,竟一直與烏致同住。

儘管明知所謂的同住,也不過是烏致將他洞府里隨意一間屋子讓給楚秋水住,他二人並非如楚秋水言辭間故意表現出來的親密,但完全不受控的,拂珠生平頭一次體會到何為嫉妒。

那滋味極酸,極澀,隱約還有些苦。

拂珠不動聲色地握緊亂瓊劍。

不過很快,她就在心裏告訴自己,不能嫉妒,不值得。

可不能嫉妒,便只余滿心荒涼。

曾為得烏致青眼,她費盡百般心思,縱使刀山火海也不是沒上天入地地闖過。可到頭來,全是她一廂情願,她對他的掏心掏肺,他體會不到。

他許是沒有心的吧。

“素和!”

這次語氣加重,烏致發怒了。

素和問柳沒敢出聲,連拖帶拽地推楚秋水往下走。

楚秋水卻在這時驀然回頭,染上血絲的眼死死盯着拂珠。

直至下完台階,再看不到拂珠了,她才不甘地閉上眼,滿嘴的血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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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妻火葬場失敗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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