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我不同意議會的決定!”中年神官單手撐着粗壯虯結的柏樹,另一手攥緊胸前布料大口喘息:“沒有辦法同意,怎麼可能同意!那些人……”
青筋虯結,汗珠一顆顆順着肌理紋路滾落。
“那孩子,那孩子從來不曾做錯過任何事。即便被如此不公平的對待,也沒有怨言。”站在他對面的人面覆神紙,微風吹過,隱約可見紙下紅腫眼眶:“表決已經通過,無法更改。”
“沒有人認為那孩子該被苛待,但我們又不得不舉手投下處決票。”巫女的聲音在最後變得細弱飄忽,伴隨着越來越濃重的鼻音,彷彿靈魂幽怨哭泣。
頭頂柏樹隨風搖動,散發出古樸素雅的氣味,就像神前繚繞不絕的白煙。
巫女抬起頭避免讓軟弱的印記再次劃過臉頰,顫抖聲音道:“我們都有罪,罪大惡極,不容原諒,不可赦免。我們謀殺了純潔無辜的羔羊,此刻我們都是苟且偷生的犯人。”
“真的沒有辦法了嗎?”神官放下抓緊前襟的手,勉強挺直脊背。站在他對面的巫女仍舊保持着抬頭看天的姿態:“如果有辦法,誰也不想犧牲空蟬。”
這個名字就像是根刺。
“不要選擇太過殘忍決絕的方式?零號本丸里的付喪神們恐怕也難以接受……”
雖說是個男人,此時神官表現得比巫女更加柔軟。
巫女沉默片刻,低下頭:“我想應該可以,如果我們同時聯名申請……再說了,議會也不想對她做得太過。”
“人造人,究竟算不算是人,到現在也沒有定論。”她嘆了口氣。
尤其特殊審神者空蟬,本就是專門為了零號本丸的存在才被專門“製作”出來。與其說她的存在是科學的奇迹,不如說更像是時之政府為了穩定刀劍付喪神而特別向科學院定製的“工具”。
如今戰爭終於以正義一方的勝利告終,武器該去沉睡,工具……要被銷毀。
大眾樸素的觀點中對於“人造人”始終抱持着獵奇心態。
人們認為人造人與真正的人類最大的區別在於人它們沒有靈魂,就像空有軀殼沒有智能只會嚴格按照程序行事的AI。
然而“靈魂”這種東西,根本就沒有辦法被肉眼或是其他感覺器官所認知。誰也無法證明靈魂是否存在,自然也就說不清楚人造人究竟有沒有靈魂,就只能一概將其視做不具備靈魂的人造生物。
當工作完成之後,為了確保倫理與科學研究的合法,它們必須被徹底消滅。
“申請交給你,我去看看空蟬。”神官從袖袋中取出印信交給巫女,轉身向庭院中的轉換裝置走去:“那孩子,還不知道即將面對什麼。至少、至少……”
他看着一次次輪迴往複的孩子,如今卻要親手送她走向斷頭台。中年男人胡亂用袖子抹了把眼睛,站定在控制台上輸入零號本丸坐標。
最後再去看一眼她,就像罪人去確認自己的罪孽,總要知道餘生該背負多重的石頭。
星河般的光芒消失后,他出現在一座規模宏大的本丸里。
零號本丸,時之政府掌控下無數本丸中最特殊的一個。這裏的付喪神從不進入戰場,他們就像真正孤高飄渺的神明那樣沉默端坐着,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嚴密監控身上出現的各種異常。
真正的,從唯一不可複製之真品中誕生的九十九神,在這個本丸中通過審神者“空蟬”強大純凈的靈力過濾掉一切污濁暗穢,保證本體以及分靈的穩定。
如果以人體來形容整個時之政府的運作,這裏就是最沉默的那個器官,默默排出污物,默默承擔傷害。
“空蟬”是零號本丸唯一審神者的代號。自公元2205年起,時之政府就開始通過時間技術向分散在各世界線,以及時間層上的那些天生帶有純凈靈力的存在發出邀請,只有這座本丸的審神者就沒有更換過。不,不應該說沒有更換過,而是每次都更換了完全一致的新“空蟬”。
就像定期更換電池。
基因編輯人造人,以及無數個她的複製體。
如果使用真實世界中的人類來承擔這項工作,無異於謀殺。且不論負擔如此龐大的付喪神數量究竟需要多少靈力,單提“過濾”一職,普通人都會在無法承受侵蝕的瞬間異變暗墮。在這個神秘已經隱退到只能動用付喪神的時代,暗墮往往是單向不可逆的,一旦發生便無可挽回。
所以時之政府才向科學院申請定製了“空蟬”。
她有着純粹龐大的靈力,絕無瑕疵的容貌,以及先天完美的資質——科學家們不允許攜帶缺陷的“產品”誕生。反覆嘗試、測量、比對后,他們選擇了最漂亮的一顆受精卵將它培育成型,又製備出無數備用體。
“空蟬”對得起締造者們夜以繼日的鑽研,投入使用至今,從未出現任何異動。
當然,這種情況也可以歸功於時之政府後天的培養。他們小心翼翼的將少女當做“人神”隔絕在人群之外,嚴密監視,疑神疑鬼。
一旦她有任何些微異於平日的行為,就會及時更換新的備用體。
起初很有些付喪神對此表示異議,但在見過“空蟬”過度濾過巨量負面情緒的慘狀后,他們沉默了,不得不允許前來“回收”她的神官與巫女帶走註定早逝的少女。
早早離開人世,對她來說反倒是種慈悲。
“空蟬大人今天怎麼樣?”
神官走出傳送之地后見到的就是今日負責本丸運作的付喪神。一身蔥綠長衫手持御幣的大太刀垂眸頷首:“一切正常。”
隨着他的話語,御幣被石切丸握在掌中左右搖晃:“污穢祓除。好了,請跟我來。”
審神者空蟬所在之處便是全本丸海拔最高的天守閣,硃紅色鑲嵌金箔的精巧樓閣彷彿神龕般俯視大地。這裏不允許任何付喪神進入,由數量龐大的狐狸式神上下傳話,輪換擔任近侍一職的刀劍男士們只能在下一層靜待命令。
如果不是那浩蕩宏大源源不絕的純凈靈力,他們甚至懷疑天守閣中究竟有沒有人存在。
還是有的,至少每隔數年,他們都會看到那個永遠長不大的女孩乘坐神轎被人恭敬送進來,再矇著一層白色紗巾被帶出去。離開本丸的空蟬去了哪裏他們不知道,但是每一個新來的空蟬靈力都與前一個完全一樣。
就這樣,數百年光陰彈指一揮,金戈鐵馬烈焰寒霜,終於迎來了完結。
對於即將沉睡的命運,付喪神們沒有什麼無法接受的情緒,但是面對默默陪伴了他們數百年的主君……即便心如冷水身為鋼刀,這麼多年也該捂熱了。
“上層怎麼安排主公的將來?”石切丸早已從分靈迴流中知道了其他本丸的情況——付出青春與靈力的審神者們將回到正常生活中去。
時之政府事無巨細的替這些功臣們考慮了方方面面。無論是技術也好,資源也罷,盡心儘力只為補償他們滯留在本丸中耗費的時光。總之一句話,即便與原生環境略有脫節,也沒有哪位審神者活不下去,或許一開始會有些不便與隔閡,但是物質與經濟上絕對不存在苛刻虧待的情況。
唯一前途未卜的,就只剩下零號本丸審神者空蟬。
“空蟬大人辛苦了這麼久,也該好好休息。我想,或許會是場溫馨精彩的新旅程。”
時之政府的極刑方式只有兩種,一種就地格殺,另一種則是將受刑者流放到時間亂流中。神官知道,巫女申請的定是第二種——代代更迭,每換一代都是重新開始,沒有記憶也沒有傳承,但凡換個稍微有一點點危險的環境空蟬都沒有獨立生存的能力。
如果她能在新世界中活下去,那就是上天也不願見到這樣純潔無辜的女孩橫遭不幸;如果活不下去……也好早早免去更多痛苦災難。
這是他們這些普通工作人員唯一能替她做到的事。
“這樣么……”
端坐神社之中旁觀人類來來往往數千年,石切丸不知聽過見過多少,神官話音落地他就已經明白一切。
“我們整個本丸,所有付喪神本靈都願意重新回到黑暗中沉睡,只有一個條件。”
大太刀慢慢走在鵝卵石鋪就的小道上,陽光順着他眼角那撇硃色滑落,映射出不似人間的聖潔:“讓我們多與主公相處數日,君臣從此別過,總該好好說句再見才是。”
“儘力而為。”神官停了一會兒,沉聲應諾。
說話間他們來到天守閣下,兩位粟田口的短刀正拿着麻糬試圖賄賂狐狸式神。毛茸茸胖乎乎的狐之助當然躲不過滿級極化短刀的速度,不管想吃不想吃,嘴裏都被塞得滿滿當當。
石切丸先停下腳步站穩,然後才低頭微笑:“你們在做什麼呢?”
“欸……”橘色長發的亂藤四郎食指相對:“那個,我們想和狐之助搞好關係嘛!”
“喪心病狂”下手塞麻糬的五虎退笑眯眯:“很小心的,沒有弄疼狐之助。”
被塞得嘴都合不攏,更加無法發出聲音求救的狐之助們眼淚汪汪:“……”
“好吧,適可而止。”石切丸讓路給神官:“請,我只能送您到這裏。這個時間,審神者已經在巫女們的輔助下起身了。”
讀作“輔助”,寫作“監視”。
神官轉身向他彎腰行禮:“多謝,石切丸大人。”說罷他便沿着樓梯緩慢走上天守閣。
審神者空蟬的生活起居被禁錮在天守閣最頂層。
為了將她與外界隔離保持“純潔”,被防範的對象除了外界訪客自然也包括全部以男性形象現世的刀劍付喪神們。
神官沿着台階一級一級向上走,木窗與隔斷將光線無限聚攏收斂,映襯着窗外油彩般厚重的梧桐、銀杏與松柏,交織出一幅濃艷陰鶩的禮讚。他知道,他本該欣賞嘆息一番眼前極其符合傳統審美意境的畫卷,電光火石間卻想起另一件事——強迫尚未成年的稚齡女孩長期生活在這種沉悶壓抑的環境中,難道不是種折磨與酷刑嗎?
守門的巫女早已得知訪客消息,提燈自黑暗中行來:“大人,請隨我來。”
“嗯。”
神官收回心神跟着她走向天守閣頂層。
手持薙刀的巫女守在最外面的走廊上,穿過一道道嚴密防守着的門,由兩位巫女掀開貝母串成的珠簾,他這才見到內室中端坐着的審神者空蟬。
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要小一些,像是個十一二歲的孩童。聯想到這種暗無天日的箱庭,生長遲緩簡直就是一定的事。
烏黑如墨絲滑如瀑的長發,白到透明的皮膚,恍如石榴石般醇厚悠遠的紫紅色眼眸,眉眼細長俊秀微微上挑,濃密睫毛微微顫抖着彷彿息停在花枝上的蝴蝶。
是典型的傳統長相。
女孩猶如石雕,她沉默着抬眸看向神官,同樣穿着身巫女服,除了質地外形制與其他巫女一般無二。
“空蟬大人,我代表時之政府前來探望您,最近一切可還安好?”
無論在外面身份有多尊貴,進了這裏中年男人都必須遵循覲見神明的禮儀,雙膝下跪額頭點地對着幼女行過大禮。
回答的人並不是主位上的少女,而是站在她身前不遠處的大巫女:“空蟬大人近來一切正常,請時之政府放心。”
畢竟這位才是無數複製體統一的源泉,真正的人造人本尊,穩定性也比那些大量克隆複製出來的副本要強上許多,所以才能撐到決戰勝利。
“這就好,這我就安心了。”神官見到了空蟬,礙於規矩他並沒有停留許久,很快便再次折腰行禮:“祝您福壽安康。”
數日之後,時之政府下令鎮守監視零號本丸的巫女撤離。除了每日定期派個人來照顧空蟬起居,人類痕迹一下子降到最低。取而代之的是絡繹不絕前來想要讓主君記住自己的刀劍男士們,他們熱熱鬧鬧陪着她度過愉快的一周,嘗試各種各樣從分靈那裏知曉的遊樂活動。賞了花,看了雪,烹了茶,就着窗外的紅楓聽歌畫畫,在一個螢火蟲飛舞的晚上辦了場辭別的宴會。
“空蟬大人,該動身了。”
身邊僅剩的最後一個巫女替她換上一套紅色和服,越發襯得小女孩玉雪可愛。
這是審神者數百年來唯一一次自行走出天守閣,忠誠的刀劍分列兩排目送主君離去。
也該放下責任好好休息了,為了保護人類從古至今的歷史,她已付出一切。
“主君,後會有期。”
三日月宗近站在最前列,蹲下身和女孩保持視線水平:“好孩子,願您身側只有勉勵,願您腳下只有鮮花。”
其他刀劍男士都像約好了那樣學着他一句又一句獻上最誠摯的祝福,一路送她走出本丸直到被傳送的光芒吞沒。
“啊啊~籠中鳥,又要沉睡了。不知道下次喚醒吾等的,又會是什麼人。”粉色頭髮的爭奪天下之劍神色懨懨,他的兄長雙手合十:“惟願我主逢凶化吉,平安順遂。”
……
時之政府。
本部立於雲端,高速發展的科技讓人類得以比肩神明,區區浮空島嶼而已,沒有什麼是辦不到的。
空蟬被巫女引到本部環形中央的控制台上。四周列席之人皆身着黑衣,胸佩白花,莊嚴肅穆,前來為她送行。
“空蟬只是個代號,您還沒有名字吧?對不起!如果不介意,請您接受宮田日和這個名字……”陪伴她度過最後這段時間的巫女努力擠出笑臉,藉著替女孩整理衣物的機會小聲道:“宮田是提取您基因樣本的人類的姓氏。”
全程沒有表情更沒有情緒反應、彷彿活着的人神的少女抬頭看向這個奇怪的巫女,緩緩點頭接受:“好。”
“謝謝您!謝謝!”巫女喜極而泣:“請您一定要,開開心心、健健康康的活着。”
唯有如此,我們身上的罪孽才能減輕一二。
傳送儀器啟動,時間被模擬成江河的模樣蜿蜒淌過少女腳下。她低頭看着蜜一般的碎星砂礫流淌,背後傳來堅定卻溫柔的力量:“去吧,別害怕!”
女孩被推入時間的激流,所有前來見證的人無不低頭默然。人類放逐了親手締造的“神明”,從今往後神跡再也不會顯現。
推她下去的巫女雙膝跪地,雙手高舉過頭朝向天空。眾人反應不及,眼見她發狠撞在控制器尖角上——如果神明真的存在……
“快救人!快!”
與會的議員們沒想到會有如此展開,紛紛大叫着呼喚安防。很快倒地的巫女就被抬了下去,祭壇上淋漓的鮮血也被擦拭乾凈。
很多人鬆了口氣的同時在心底暗自慶幸:還好及時處決掉了那個小怪物似的人造人。
否則萬一某天叫她覺醒,難保不會被這種瘋狂的信徒給掛在路燈上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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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開新文,沒存稿。
CP織田作之助。
看名字就知道了嘛,宮田是作之助原配妻子的姓氏,可惜因為癌症早早去世才有後面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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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錦@君子如風
`阿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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