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老寡婦張桂枝
迷迷糊糊中,張融融似乎聽見有人在說話!
嘆氣聲起,只聽低聲竊語道:“桂枝命苦,這回恐怕是撐不住了,興柱啊,好好為你老姑準備後事吧。雖灌了葯,有進氣沒出氣的,我也不是什麼聖手,恕我無能為力了!”
那人拍在花白頭髮的男子肩上,搖了搖頭,不忍心看,腳步聲出去了。
有溫熱的水滴滴到了張融融的臉上,她眼瞼跳了跳,緩緩的睜開了眼睛,入眼的便是一張桔皮的中年男子的苦臉,正含着淚看着她呢,她倒吸一口冷氣,吃了一驚,一個激凌就醒了,睜大了眼睛,道:“你,你誰?!”
張興柱一聽就哭的更難受了,道:“是我啊,我是你娘家侄兒啊,老姑,我是你一手帶大的興柱啊……嗚嗚嗚……”
興柱?!
張融融的頭如針刺一般的疼,很多的回憶如潮水般往她腦海里擠來,她只覺頭暈目眩,直直的喘氣!
“姑,老姑!”張興柱眼淚直掉,大手緊緊的握住她的,輕聲細語,生怕她在彌留之際還不能任性一回,老姑這一生苦極了,便是想喝個雞湯,都沒有真正的如願過,他道:“姑,你想吃啥,跟我說,我給你弄來……”
回答他的卻是沉默。
張興柱的眼淚一個勁的掉,只以為老姑留不住了,禁不住的嗚嗚的哭。
外面大夫看不下去,帶了一個滿是淚痕的少年進來,道:“叫他們都進來吧,迴光返照了,好歹叫她有個交代,能放心的走……”
“交代什麼呀?!”張興柱咬牙道:“這都不認人了……”
大夫嘆了一聲,人在將死的時候,有可能是不認人的,便道:“老三在這裏,你老姑最不放心的,只怕是這還未娶妻的小兒子了……”
王安平木木的,又瘦又長的手無處安放,扭在一起,絞成了沒有血色的麻花,眼神也是木獃獃的,看着躺在榻上的人,又熟悉又陌生,他心裏又恐慌又害怕,訥訥的叫了一聲,“娘!”
張興柱看了他一眼,更是淚如雨下,老三怕是連要發生什麼都不明白,對家裏的連番變故,哪裏能承受得來?!
看到安平這木愣愣的呆樣,彷彿如當初的自己。
當年老姑不得不半賣半嫁時,自己也是如此的無措,無用。若是當年,他有能力些,何至於叫老姑嫁進這王家來,受了一輩子的苦啊!
張興柱道:“老姑,你放心,老三的親事,包在我身上!侄兒雖沒用,但為老三娶門親還是能辦得到的!”
老姑三個兒子,只老小還沒成家,這也是老姑最放不下的。老姑雖沒交代,可張興柱全都清楚!
見榻上的人依舊皺眉不答,張興柱更難受了,向外斥罵道:“老大老二呢?!死了嗎?!”
這一聲喝罵,驚動了外面的人,老二先進來了,小聲的叫了一聲,“表哥!”
他身後跟着老大,面色訕訕的,低着頭進來一言不發。
“你娘都快死了,你還在外面發愣?!還不給我跪下!”張興柱聲音沉沉的,雖並不嚴厲,卻透着責怪和憤怒。
老大王安福也知道自己理虧,二話沒說,撲嗵一聲跪下來了。
張興柱看到他就氣的直捶胸,可是哪怕再不想看到他,他也是老姑的長子,要作喪事,他這個娘家侄兒是不夠格的,一定要兒子都在才能辦的體體面面。
張興柱已經懶得興師問罪了,只是不住的落淚,道:“……老姑受了一輩子的苦,半輩子在娘家,半輩子在你們王家!活着的時候,從不輕鬆,至少去了的時候,要辦的體體面面!”
王安福低着頭,吭哧道:“……表哥也說了一半的苦在娘家,表哥也該出一半的喪葬!送娘體體面面的走!”
張興柱心裏極冷,哆嗦着手指指着他,冷笑道:“你!你這就是個心肝被狗吃了的混帳!那是你娘!她還沒走,你就算計一點喪葬費!喪了良心的狗東西!與你那爛了心的奶奶一個德性!我姑怎麼生出你這樣的東西!”
王安福不敢與他回罵,但心裏未必肯服。
老三王安平已經呆住了,眼淚嘩嘩的直淌,老二卻沉默着,雖未流淚,也是面有哀色。只有老大,不說面色如常,但卻不見多少哀色,連愧色也沒有!
“我來晚了,不然我姑活着,我便是拼一把老骨頭,也得把老姑接走!晚了一步啊……”張興柱紅着眼睛,哭道:“王家害了老姑一輩子啊……”
這哭聲嗡嗡嗡的,張融融直頭疼,但回憶已經在腦子裏消化的差不多了。
原身張桂枝,今年四十五歲。原是張家的老來女,既是老來女,就是爹娘生她的時候不年輕了,結果長到十歲上,爹娘就相繼去了,只剩下她與哥哥張桂林相依為命。這張桂林卻也是命不好的,娶了妻,生了子,打柴的時候栽到河裏淹死了,只剩下三歲的兒子張興柱在家。桂枝嫂子本還年輕,丈夫一死,哪裏甘心當小寡婦,被娘家一鼓動,卷了包袱就回娘家了,不到三天就火速的遠嫁了。可憐張家只剩下十歲的張桂枝,帶着三歲的張興柱,還有空了的家底。
所幸張家村也不算黑心,族裏叔伯們也相互幫襯着種他們張家的地,一年的嚼用倒也夠吃。只是依舊要將七成給族裏,兩個孩子越大越花費,漸漸的也就不夠了。
張桂枝是既當姑,又當媽的帶着張興柱,田本就不豐,也就四畝地,她十二歲就開始下地,既當馬又當牛的用,長到十七歲,都沒人肯來說親,就是看不上她家的條件,沒個嫁妝,還帶個拖油瓶。
帶侄兒嫁人不現實,張桂枝便硬是等到了二十歲才嫁人,那時候張興柱十三歲,快成人了。她才放心的嫁。
說是嫁,其實就是半嫁半賣,王家給的彩禮,張桂枝是一分都沒當嫁妝帶去婆家,全部給張興柱,要他娶門媳婦,張興柱不肯,張桂枝幹脆在本村給他直接訂了一門親。
事成定局。可想而知,張桂枝到了王家,是什麼待遇。
她的婆婆錢氏年輕時候本就刻薄,遠近聞名,向來是待己寬待人嚴,正因如此,她家兒子才遲遲的說不到親,疼女兒的人家根本就不樂意嫁。這世道也沒那麼難過活,倒也少見那種賣女兒只要錢不要命的。就算有那賣女兒的,哪裏又能賣給王家,肯定是往高門去了。
因此張桂枝的丈夫王永生到了二十五歲才娶了婆娘。
有個厲害的媽,兒子必然木訥,婚後指望丈夫為張桂枝作主是不可能的。除了不虐待婆娘,便是指望這王永生貼心也是做不到的。平日裏只知道幹活,吃飯,一棍子下去是打不出一個屁來的人。
錢氏對她更是言語刻薄,動則打罵,氣急了還要掐她,冬天下水洗全家衣裳,下地幹活,家裏家外,全是指使她,還不給她吃飽飯。張桂枝便瘦的跟麻竿似的。
她也沒反抗過,自知理虧,都是悶聲受了,比王永生還要木訥,話也越來越少。
張興柱婚後常常來看老姑,一來就受錢氏的氣,一來就要吵上幾句嘴,結果反倒讓張桂枝日子更不好過。後來張興柱也知道事難以挽回,也不明着來了,都是偷偷的帶吃的來給張桂枝吃。也是靠着侄兒接濟,她才沒餓死!
張興柱知道要讓老姑和家裏日子好過,必須得學點本事,不然想要將來奉養老姑,恐怕是沒本事能做得到的,因此他去了城裏,到了一家裁縫店當學徒,忍了七年打罵,從早做到黑,才學會了裁縫的本事。
在這個時代,任何手藝,都是有門檻的,想要學,不當龜孫幾年,不認師父當親爹一樣奉養,那是不可能的。關鍵是有這個名份,卻沒兒子的待遇,三年藏私完全避着他,七年打罵,任勞任怨,這才學到本事。
本事學到手,先是在城裏擺攤做衣服,後來有了點積蓄,盤了店面做大了一些,到後來便買了一進院子,前面當店面,後院住。他一心的想將老姑接來奉養孝順,礙於錢老太婆未死,他一時辦不到。
結果今年年初,錢老太婆就突然不行了,他心裏喜的不行,就尋思着等錢老太婆咽了氣就接人來。
結果錢老太婆一死,王永生也不行了,接二的連辦了兩場喪事。
張桂枝一向是隱形人似的,婆婆和丈夫先後走了,她就成了寡婦,還是聲不吭的隱形人,沒人將她看在眼裏,張興柱怕她受欺負,憋屈悶的受不了,就安排來接她要進城去。結果人還未到,就聽說了,老大王安福的媳婦沒給張桂枝吃飯,餓了兩頓,人直挺挺的就倒了。
老大是錢老太婆一手教養養大,完全的自私自利,與錢老太婆一個模子出來的。對親娘像對家裏的豬狗,下人。而他媳婦更是錢老太婆娘家兄弟的女兒,是她親侄孫女,她親手做的親。可想而知,這老大夫妻,是什麼德性。王安福今年二十八了,早有一子一女,品性已定。
指望他善待張桂枝,孝順張桂枝是不可能的!
王家家風不正,完全的被錢老太婆帶歪了。被寵歪了,心也歪了的王安福哪裏有對親娘孝順的心思。
等張興柱帶着大夫趕來時,卻已經晚了!張桂枝沒了,張融融來了!
接受了記憶,張融融嘆了一口氣,這張桂枝真是命苦啊!簡直苦到苦水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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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節奏流水賬生活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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